从武汉返乡后,他们被泄露隐私、被警察铐走、被酒店驱赶

“我理解、配合,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像坐牢一样的隔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2020年2月3日,武汉的医护人员正在替曾进入医院的人消毒。

1月23日,武汉封城。从此,一些和“鄂”(湖北省别称)字扯上关系的人遭遇了不解、敌视和粗暴对待。甚至,在新疆克拉玛依,一位从未去过湖北的返乡者亦被强制隔离24天。端传媒采访了他们的经历:

云南腾冲:警察将他压倒在地,铐上车送去隔离

1月29日,云南腾冲,张大水被五个警察压倒在地,铐上手铐带去酒店隔离。他在武汉定居,1月13日搭高铁回到重庆老家。20日,关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疫情逐渐披露后,他知道病毒有十四天的潜伏期,怕影响家人,便去自己在云南腾冲的房子里隔离。

张大水的房子距离腾冲出市中心有一、两个小时步行路程,平日周围没什么人,是居家隔离的合适地点。他在家看了四天新闻,直到26日,一个物业管理员、一个保安、一个社区医生和一个社区领导上门登记信息,询问了他离开武汉的时间,并要求他每天测量体温并上报。张大水纳闷,自己的户籍所在地是重庆,他们如何知道自己从武汉过来?他猜测,大概是买房时留的身份证和手机号码均是武汉的。

当晚十一点,社区打电话给张大水,要求他立即测体温,并发照片给管家。此时距他离开武汉已有十四天,体温36.4摄氏度。报完体温,张大水又收到当地政府的电话,询问他身份证号、车次和座位、在武汉的工作、家庭住址,并让他第二天去社区医院量体温。

翌日早上,张大水打算去石牌村的社区医院。进村的路口有几个保安把守,他说明来由,登记信息后,刚走进村子大约200米,又被保安叫住。“他们说不让我进社区,要我去附近的人民医院,然后保安头子又说,人民医院不收湖北过来的,让我站在原地,让本地最大的医院的车来接我。”

混乱之中,张大水只好给前一天来过的医生打电话,医生让他拐到村子后门。张大水想把电话递给保安,让他们放行自己,但保安站在距他十米开外的地方,见他要递电话,都吓得不敢动。张大水便一路爬坡,去到村子后门,两个保安在后面一路追赶。见到医生,在村口量了体温后,医生说他已经过了危险期,不必担心。

警察夺过他正在拍摄的手机,把他压倒在地,其中一个人抓著他的头在地上砸,随后就把他铐上车带走。

没想到,两天后的早晨,社区再次来了四、五个工作人员,其中一个穿著迷彩服,带著一张“腾越镇武汉返腾人员集中观察方案”,要求张大水到指定的酒店隔离。文件上写著:“通过做思想工作,将(从湖北离开)到达腾冲后未满14天的43人全部集中到xx酒店开展观察。”张大水认为自己已离开武汉17天,身体状况一切正常,且当地医生也说自己已过了危险期,不应该再去隔离。双方僵持不下,他掏出手机录视频,情绪激动地要求他们离开。

社区的工作人员离开后,张大水开始收拾行李,他觉得隔离肯定避免不了了。大约十一点,二十几个警察突然上门,他再次试图跟他们讨论文件的“未满14天”应该如何解读。对方直接夺过他正在拍摄的手机,把他压倒在地,其中一个人抓著他的头在地上砸,随后就把他铐上车带走。

到了酒店,警察又骂了张大水几句,问他是不是没有读过书,并告诉医生把最差的房间安排给他,医生照做了,给了他一楼电梯旁的房间。

按照文件的算法,张大水需要在酒店隔离七天才能走。他的门口放了一把凳子,用来放三餐的盒饭和要收走的生活垃圾。警察走后,张大水告诉医生自己有抑郁症,请求换一个安静一些的房间,但不获理睬。

2020年1月25日,江西省九江市的医护人员正在消毒社区。
2020年1月25日,江西省九江市的医护人员正在消毒社区。

江西九江:带著体检报告入住不了酒店

1月26日,江西九江,陈红红第二次被酒店赶走。她和家人从武汉到云南丽江旅行时是1月17日,关于疫情的报道仍然强调“可防可控”。但20日,况急转直下,23日凌晨武汉宣布封城,她原本预定的25日返家的机票亦随之被取消。

事后证明,陈红红的下一动作是个错误的决定。25日,她飞到毗邻湖北省的九江,等待武汉的回城通道重新开通。在九江的酒店前台量完体温无碍后,正准备入住的他们被突然告知必须离开:“老板说不行,政府挨家挨户通报(不准接待武汉人),我们没办法。”僵持不下之际,陈红红打了110报警,警察来了之后表示,这不在他们管辖范围内,请他们跟工商局的人联系。酒店的保安悄悄告诉陈红红,可以去后面另一家由湖北老乡开的酒店,一行人得以顺利入住,度过了在九江的第一夜。

他的门口放了一把凳子,用来放三餐的盒饭和要收走的生活垃圾。

第二天下午一点,酒店告知陈红红不能继续住了,请他们退房、等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来量体温、再去专门负责接待湖北居民的山水酒店。陈红红并不意外,她认定:是第一间酒店把消息告诉了后面这家。

根据江西省疫情防控应急指挥部当时发布的命令,从1月25日开始,全面排查外来人员(尤其是湖北省等疫区入赣人员),做好登记造册、跟踪随访、健康监测,同时“鼓励人民群众提供近期从省外来赣、返赣人员,尤其是来自湖北武汉地区返赣人员的有关情况”。命令还提到,每个市、县至少要设置一个集中观察留置所,对所有来往人员进行体温检测,对发热病人、医学观察病人分别实施集中隔离观察。

公开政策没有写明不准武汉人入住酒店,不过,也没有提到应如何安置她们。

疾控中心的医生穿著防护服,戴著口罩和防护镜抵达酒店,用体温计给陈红红一行人量体温。体温都在37.2摄氏度左右(武汉市卫健委提供的数据显示,37.3摄氏度及以上为异常体温),医生打120叫来救护车,送他们去九江第三附属医院,在那里,每个人花了308元(人民币,下同)抽血、血氧检测、CT检测。

“做完检查,医院说带著健康证明就有地方接纳你们了。”陈红红说。然而她后来的遭遇推翻了这个说法。传闻中接待湖北居民的山水酒店表示并没有接到疾控中心的通知,并以酒店是中央空调系统、若有病毒会传播为由,拒绝他们入住。

陈红红当著酒店前台的面打电话给疾控中心,对方承诺会帮忙找酒店,但是再也没有回音。此时已是晚上十二点,身心俱疲之下,她们决定去买火车票进湖北省,去黄冈市或者黄梅县。但到了火车站,售票处却不耐烦地告诉她们:“你们戴口罩的不知道吗?你们那边封省了,出不去了。”

与此同时,上海的民宿老板马斌无奈地打了几个电话,通知即将到来的武汉旅客另寻住处。早前得知有大量湖北旅客滞留外地甚至国外,同为湖北人的他在朋友圈发布消息,称还有16间空房可以接待他们。消息传开后,陆续有湖北旅客找到他,有几个已定好抵达的时间。

马斌随后在民宿的微信公众号上再次推送了这一消息,一个小时左右,他接到了几个来自当地政府机构的电话,要求他停止接纳湖北旅客。

2020年2月3日,北京一名市民驾车时戴著口罩。
2020年2月3日,北京一名市民驾车时戴著口罩。

福建武夷山:武汉返乡者信息被泄露

1月28日,是姜昕从武汉回到福建武夷山的第十天,父亲的几个朋友、同时也是社区工作人员上门检查。循例问了她的名字后,就穿上白色卫生服给她量体温——36.4摄氏度。几乎同时,母亲无奈地告诉姜昕,又有朋友在微信群看到了“那个名单”。

姜昕在武汉工作,春节前从回老家武夷山,当时新闻仍强调肺炎不会人传人,她在家安然待了几天。24日,社区居委会的工作人员突然打电话给姜昕,询问她什么时候从武汉回来,在武汉的地址,有没有身体不适。并知会她将会上门给她量体温,以及建立健康联系卡。

1月23日,武夷山疫情防控应急指挥部发布通知,要求各街道、乡镇、社区对武汉方向来武夷山的相关人员加强检查,做到早发现、早报告、早隔离、早治疗。

刚挂断电话,姜昕的一个阿姨就给她发来一份名为“武汉回武夷山人员数据表”的Excel表格,自己的姓名、身份证号码、回家乘坐的高铁车次、电话号码、户籍地址、出生年月都在表格中。姜昕没有太在意,因为阿姨在体制内工作,她以为这是内部信息。

青岛、珠海、济南等地有超过7000武汉返乡者的信息遭泄露。

很快,接连有朋友告诉姜昕他们在不同的微信群里看到这个名单。与此同时,有七、八个陌生人添加姜昕的微信和QQ,问她是不是武汉回来的,还有人发来性骚扰的消息。

姜昕打110报警,警察告诉她,大家都在高速公路出入口查湖北回来的人,没有警力和精力处理她的事情,请她理解。她又打了市长热线举报,对方告诉她,应该是铁路部门流传出去的名单,此后便再无回音。

姜昕的遭遇并非个例。1月26日,武汉市市长周先旺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封城之前,已经有500多万人离开武汉。而《南方都市报》1月27日的报道追踪到,青岛、珠海、济南等地有超过7000武汉返乡者的信息遭泄露。

姜昕的邻居也在武汉定居,他开车回到武汉,因此流传的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尽管如此,他也接到了辱骂的电话。她的另一个朋友,只是1月15日之前去了武汉旅游,名字也和姜昕出现在同一份表格上,接到了许多骚扰短信。

2020年1月23日,北京车站内不少人赶在春节前乘火车回乡。
2020年1月23日,北京车站内不少人赶在春节前乘火车回乡。

新疆克拉玛依:从未去过湖北的人被隔离24天

1月31日,新疆克拉玛依,区文家被社区贴上封条,要求她在家隔离十五天,讽刺的是——区文这辈子都没有去过武汉。她去俄罗斯大学交换,26日返回新疆,一回到家就被告知要去社区报到,过去每次回家过年都要去报到,区文也已经习惯了。

但是30日晚上,社区突然打电话过来,告诉她所有最近从新疆以外地方回来的人,都必须在家门口贴封条,隔离一段时间。区文在电话里反复强调,自己从国外回来,而且俄罗斯(1月30日)尚未有确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但是对方反复强调,要支持他们工作。

虽然觉得这个要求很无理,但是因为了解新疆一贯的政治敏感,区文也不敢继续提出异议,只能同意下来。后来她问了在乌鲁木齐工作的朋友,才知道这是新疆新发布的政策,所有外地返回人员,都必须强制隔离。

1月25日从北京飞回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注:省级社会组织,有自己的下辖市和居民)的夏丹也遭遇了类似经历,回家第二天,她想出小区去买菜,却被保安拦下来,所有人都不能出小区。在小区门口把守的,除了保安,还有社区的人和政府的人,要外出买的东西告诉他们,他们会负责采购回来。夏丹说,对方曾经警告,“所有起冲突的人都会被拘留。”

“我没有任何湖北旅行史,回到家后也一直自我隔离。现在他们要隔离我9+15天。”

此外,每天早上和傍晚,工作人员都会上门量体温。居家隔离了九天后,2月2日,夏丹再次接到社区电话,表示要上来封锁她的家门,上锁十五天。对方告诉夏丹,此举是针对所有外地回疆人员。电话挂断后,社区的人带著锁芯上门,想要换掉她的锁芯。但是夏丹的门锁是密码锁,商量之下,对方决定不换锁了,但是要求她不能出家门。夏丹对此非常不满:“我没有任何湖北旅行史,回到家后也一直自我隔离。现在他们要隔离我9+15天。”

区文和夏丹的遭遇可能已经算“幸运”,她们告诉端传媒,跟她们差不多时间回新疆的朋友,但凡是从湖北回来的,下了飞机直接拉去酒店隔离。

周择1月21日从深圳搭飞机回新疆乌鲁木齐,途径武汉中转,她说,自己到乌鲁木齐后一直在家隔离,身体状况正常。1月31日,突然有七八个身穿警服、自称是社区工作人员的人上门,要带周择去集中隔离。周择要求对方出示文件或证件,未得到回应,她和家人被强制带到一个破旧的宾馆,关在一起隔离。她询问会隔离多久,对方告诉她,因为她从武汉转机,所以要满20天。

端传媒未能从官方途径找到新疆对外地返乡者的隔离指引,只有当地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1月25日发出的《致湖北武汉来疆返疆人员的一封信》,其中要求从湖北武汉来到新疆的人主动居家隔离15天。但是周择和其他受访者告诉端传媒,所有从湖北回到乌鲁木齐的人,都会被定点隔离20天。一封在网上流传,落款为“乌鲁木齐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指挥部”文件(无盖章)也提到:“乌鲁木齐市对来乌返乌人员进行医学观察,时间20天。医学观察期间,我们将为您免费提供食宿及医疗服务。”

列车到达武汉站时,车门仍会打开,然后,三分之一的乘客突然默契地一起下车。

周择向疫情防控指挥部打了电话,投诉强制隔离的做法和时间设置,并质疑以埋伏的方式去抓她的警察。两天后,她接到电话回访,以为事情会出现转机,却发现对方完全理解错了:“他们认为我是对隔离酒店的医护人员不满。”

投诉无果,周择陷入了一连串的焦虑之中:“宾馆人员混杂、隔音很差、甲醛味道很重,我焦虑得根本睡不著。”周择打电话向宾馆要矿泉水,4个小时后才送到,来月经向宾馆要卫生巾,一天了仍然没有要到,“像坐牢一样的隔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2020年1月28日,北京一名市民戴著口罩外出购买日用品。
2020年1月28日,北京一名市民戴著口罩外出购买日用品。

尾声

2月1日,陈红红加入了一个“武汉难友互帮群”,在群友的指导下,买了一张途径武汉的高铁票。列车已经不再售卖目的地是“武汉”的车票,但到达武汉站时,车门仍然会打开,在列车员的和其他乘客的目睹下,车上三分之一的乘客突然默契地一起下车。

当天,九江市疫情防控应急指挥部才发布消息,称确定了四家接纳湖北人入住的定点酒店。九江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同时发布公众号文章,许诺给他们营造一个“温馨港湾”。

姜昕的朋友圈已没有人再转“那个名单”,舆论翻涌很快,朋友圈今天在刷口罩,明天在刷红十字会,人们遗忘得很快。张大水的隔离还剩下4天,他在小小的酒店房间里健身,深蹲、俯卧撑、三连蹲……26组动作,消耗87卡路里,20分钟。

区文和周择一边被隔离在家和酒店,一边在社交媒体上轻声抱怨:“我理解、配合,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应受访者要求,报道中出现的名字皆为化名。

读者评论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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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旦涉及到了与切身利益相关时,大家立刻变成了狂热的拥护者”这一点不仅仅包括大陆,还有港台,是全世界人民的“通病”

  2.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说,部分地区的反应过度了,无论是争着“抢防疫功”还是恐慌的传播都超过了我的想象。
    以河南为例,在夸河南的应急时,那里也存在曾饱受争议的“平坟”和“禁烧”运动。
    在平常,这种运动式治理似乎是行政不文明的表现,会遭致社会正义家们的批评,然而当以保卫公众健康的名义实施,则又赋予了其前所未有的正当性
    事情难道有所不同么?其实没有。只是“平坟”和“禁烧秸秆”对互联网文青来说有些遥远,他们更多是站在道德高地对行政管理进行点评,而一旦涉及到了与切身利益相关时,大家立刻变成了狂热的拥护者,似乎变得无视在这场防疫工作中存在野蛮封掉家门、著名媒体人们曾鄙夷的举报监督、似乎违“反人权”的封城阻返乡,等一些放在其他事件情境中会引起呜呼哀哉的强力行政手段的存在

  3. 这个国家果真不能留

  4.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5. 想到自己周围的社区可能就在上演着这样的事情,那股愤怒。。。。

  6. 中國人民要被壓迫到什麼程度才會起來革命?有人有想過嗎?

  7. 同推薦下面一位端友提到的故事 FM《三個武漢人的外地隔離日記》。節目中最後一位講述自己無處可去的女生不斷表示自己給政府和領導添了很多麻煩,但我很想對她說她什麼也沒有做錯,不用對任何人感到抱歉。

  8. 中國人對自己人果真特別溫柔。頭會溫柔地砸,粗口會溫柔地罵,人會溫柔地推撞,牢也特別溫柔地往裡面送。想來我在鄰樓的言論也太粗暴了,要學也要學這種中國式溫柔。
    另,樓下幾樓的朋友說得太好。”很憤怒呀!””太過分了!””侵犯了我的權利!”這又如何?多隔一年半載豈不是又做個順民?中國共產黨如此窮兇極惡,就是吃定了你的懦弱無能。中國人被人稱為東亞病夫,指的不是體質上的,而是指精神上的,道德上的。不反抗,就乖乖做韮菜等待被收割吧。

  9. 今天武漢人的經歷就是新疆維吾爾人的在新疆意外地區的日常生活

  10. 谢端,武汉人经历了这些后,会怎样?
    像另外看到的一篇,许章润教授发表的文章其中一点是:愤怒的人民已不再恐惧。我的问题是:多少人民愤怒?多少人不恐惧了?

  11. 雪崩发生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救人就是救己,没有人能保证同样的事情明天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12. 可叹的是时过境迁后这些受害者多数还会自我反省自己当时怎么那么不成熟,给党和人民添乱了。真是逆来顺受的命。

  13. 很好的报道,还可以听听故事FM的《三个武汉人的外地隔离日记》,也有类似的遭遇。

  14. 你是人民群众,是基数,是增长动力,是集体,是劳动人民,是流动人口,但偏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15. 歧视是普世价值,效率是中国特色,有效率的歧视是中国特色的普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