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兰来鸿:伊朗政治活动家和学者谈美伊局势

伊朗改革派年轻人如何看待日前的美伊冲突和国内危机?
2020年1月4日,伊朗革命卫队圣城军指挥官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的葬礼,送葬者在队伍中围著一辆载有遗体棺木的汽车。
中东 伊朗

【编注】:本文前部分内容“苏莱曼尼被刺”原发于作者个人微信公号“鹦鹉螺号”,《端传媒》版本增补了“伊朗击落客机”及“伊朗国内改革”两大部分的问答,以对应对伊朗本身的反身性问题。较原版本更为完整。

2020年1月3日凌晨,美军在伊拉克发动无人机袭击,杀死了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负责海外行动的指挥官苏莱曼尼将军。此举在伊朗国内引发巨大反响,大批市民走上街头抗议美国的暗杀行动。

1月8日,伊朗发射了多枚导弹空袭驻伊美军基地进行报复。同一天,一架乌克兰客机从德黑兰机场起飞后不久发生空难,机上176人全部遇难。三天后,伊朗当局才承认革命卫队因为“人为失误”错误地击落了客机,这使局势急转直下,再次引发伊朗民众的抗议浪潮。

美伊冲突将如何发展,伊朗当局是否能度过国内危机,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笔者并非伊朗问题专家,但认识几位同期攻读博士的伊朗同学,他们当中有知名的政治活动家、作家和学者。在本文中,笔者先后几次采访了他们对苏莱曼尼遇刺和革命卫队击落客机的看法,希望为读者提供来自伊朗内部的声音和视角。

以下为访谈节录。

端=端传媒

访谈对象1: 默罕默德·雷扎·贾莱波尔(Mohammad Reza Jalaeipour),牛津大学社会学博士、伊朗改革派中的青年领袖之一,曾因批评当局政策多次被革命卫队监禁。


访谈对象2:匿名,牛津大学东方学博士,研究伊朗近代政治史。

2020年1月6日,被美国暗杀的伊朗革命卫队圣城军指挥官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葬礼在伊朗德黑兰举行,有大量送葬者参与。
2020年1月6日,被美国暗杀的伊朗革命卫队圣城军指挥官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葬礼在伊朗德黑兰举行,有大量送葬者参与。

苏莱曼尼被刺

端:作为改革派,你怎么看待苏莱曼尼被刺事件?

访谈对象1:虽然我对伊朗的外交政策有诸多批评,但这和我对美国外交政策的批评并不能相提并论。美国刺杀苏莱曼尼的行为无疑是违反国际法的国家恐怖主义行径,也使伊朗和中东的安全局势出现重大恶化。如果伊朗缺乏国防力量,那么受打击的很可能就是伊朗本身而不是身在海外的伊朗人了。

包括苏莱曼尼的批评者在内的大多数伊朗人都认为,苏莱曼尼是一位超越国内政治纷争的国家级军事领导人。他在两伊战争和对抗伊斯兰国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令人赞赏的英勇,而且通过外交、对话和合作推动了地区的和平稳定。

然而他却因此被美国杀害。

伊朗上下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无论是原则主义者还是改革派,甚至是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许多人都为他的牺牲表示悲痛。

伊朗上下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无论是原则主义者(Principalists,也译作教旨主义者,是伊朗政治中的保守派和强硬派)还是改革派(Reformists),甚至是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许多人都为他的牺牲表示悲痛。这不仅是伊朗的损失,也是革命卫队的损失。我刚发表了致伊斯梅尔•卡尼(苏莱曼尼的继任者)的公开信,敦促他以苏莱曼尼为榜样,推进革命卫队的改革,因为在伊朗武装力量的其他领导人中,很难再找出苏莱曼尼这样的人物,相反,他们常常沉迷于干预国内政治并与公共利益和国家利益为敌。

当然,这不代表苏莱曼尼是无可指摘的。我们对他以及他领导的“圣城军”多年来的许多做法都持批评态度。我们支持“圣城军”对抗伊斯兰国和保卫伊朗国家安全的一些做法,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支持革命卫队的所有国内和国际政策。实际上我们对很多政策持强烈的批判态度,我本人也因此多次被革命卫队监禁。

无论对国内政治的立场如何,我们都不能忽视国家安全的问题

但无论对国内政治的立场如何,我们都不能忽视国家安全的问题,因为安全与和平是实现正义、自由、繁荣和民主的前提条件。抗议美国刺杀苏莱曼尼,和抗议伊朗当局去年11月杀害数百名示威者,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我参加了苏莱曼尼的葬礼,参与人数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可能是20年来世界之最,而且我并没有发现政府游览车。以我的观察,大部分人是自发前来的。当然大部分参与者来自中产和下层阶级,主要是原则主义者,女士大部分都带头巾,还有政治上不那么活跃的中间派市民。

改革派的比例很低,不过我还是遇到了不少朋友,他们都参加过去年11月的游行。这一次人群中基本上没有出现反改革派或者反民众示威的标语,可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弥合政治分歧、增进民众团结的机会,对未来推动民主改革是好事情。

端:上次你说新年回伊朗,现在在伊朗吗?情况怎么样?

访谈对象2:天啊!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疯狂的几个日夜。我回伊朗已经四个礼拜了。现在的气氛简直太紧张了。

看起来伊朗当局在发动袭击之前,就通过某些渠道提醒了美国人,目前美国和伊拉克方面都没有伤亡。特朗普的推文也没有对抗性,扎里夫暗示如果美国不再回应的话,此事就告一段落。在苏莱曼尼遇袭后,伊朗政府无论对国内和国际都需要展现出强硬态度和实力,也需要展示它的军事装备以及攻击美军的能力。这些信息已经传达出去了。希望事态不会继续升级,叫嚣开战的声音也不要失控。伊朗承受不了一场战争。特朗普也承受不了。但他是个疯子,所以谁知道呢。

我认为刺杀苏莱曼尼起到了美方预料之外的反作用。

有意思的是,我认为刺杀苏莱曼尼起到了美方预料之外的反作用。他们可能认为许多伊朗人会很高兴,特别是11月的反政府抗议之后,也确实有很多人很高兴。我没有具体的数字,但我可以这么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官媒播放葬礼当天的画面是真实的,而不是假造的。我认为很多人并不一定是(苏莱曼尼)将军或者政权的拥护者,但他们选择了国家,选择了反对美国和特朗普的威胁。

说到这里,有很多认识苏莱曼尼或者和他的亲信非常熟悉的人,比如贾莱波尔,都说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他是相当有才能的军事人物,他对伊朗这个国家非常关心,他很勇敢,既不在经济上贪污腐化,也不干预国内政治,和所有派系都保持着紧密关系。当然也有人认为将军的这种形象是当局刻意制造出来的。

我不知道贾莱波尔的判断有多准确,我对苏莱曼尼的评价没有那么高,但在我看来,这种刺杀和威胁轰炸文明古迹明摆着是一种侮辱,这是国家尊严和主权的问题。我从来不认为特朗普和蓬皮奥是伊朗人民的朋友。希望现在有更多人意识到这一点。

伊朗在某些方面算是胜出了。伊拉克决定驱逐美军的决定就是一个象征性的胜利。昨晚的报复也算是某种胜利。希望特朗普和伊朗政府今天的回应能够让事态趋于平静。

2019年11月27日,伊朗政府上调汽油价格填补预算缺口,触动数十个城市群众示威。
2019年11月27日,伊朗政府上调汽油价格填补预算缺口,触动数十个城市群众示威。

端:你提到去年11月的游行,是否真有“民众上街支持政府调控油价”?中国新闻是这样报导的。

访谈对象2:当然没有!当局确实组织了一场支持政府的集会,但这是用到滥的手段,一般来说就是强行从各地运人来撑场面。这次甚至不需要重新拍摄,只要从资料库里调一些以前的视频和图片重新剪辑一下就可以把场面做得很大。

政府一开始的反应非常激烈,一周内就有超过100名示威者丧生,互联网被断网5天,也算是利用这个机会测试一下民众对断网的反应。无论是国内还是海外的伊朗人都普遍对官方媒体缺乏信任,在没有网络的情况下,大家会收看海外或者反对派的新闻频道。在伊朗,卫星电视接收器虽然是非法的,但可以随意买到。所以这个状况赖不了别人,就是当局自己处理不当的结果。

官媒还说示威者是以色列、沙特和英国等势力煽动的,“真正的人民”没有上街抗议,对此我只能一笑了之。我的观察是:公众的反应是真实的。这种对国家现状和前途的绝望与愤恨,是非常真实而且强烈的。

我的观察是:公众的反应是真实的。这种对国家现状和前途的绝望与愤恨,是非常真实而且强烈的。

没错,政府现在囊中羞涩,调控油价可以增加财政收入,或许还能带来其他一些正面效应。但在一个年通货膨胀率将近40%的国家,你自己做下算术吧。公众没有合法的发声渠道,政府的批评者会面临人身安全的威胁。当那么多已经一无所有,无所畏惧而且满腔怒火的民众走上街头时,很容易出现暴力和局势失控。

我当然不赞成毁坏公物。但是这也有可能是政府所为,以嫁祸抗议者为暴徒,这是当局过去常用的策略。现在局势虽然平静了,美国的威胁也能短暂团结国民,但普通民众是不会忘记那一周的血腥的。

2019年11月20日,伊朗民众发起支持政府的游行,期间有人焚烧美国国旗。
2019年11月20日,伊朗民众发起支持政府的游行,期间有人焚烧美国国旗。

伊朗击落客机

端:你如何看待伊朗官方公开承认失误击落客机?

访谈对象1:这堪称伊朗版的切尔诺贝利灾难,非常令人悲痛。

当局一开始矢口否认,延迟三天之后在越来越多的证据面前才被迫承认错误,也能看出当局从一开始就刻意隐瞒真相,欺骗民众。因此问题的核心已经不是击落客机,而是当局长期以来的秘密做风和民众对政府全面丧失信任。

问题的核心已经不是击落客机,而是当局长期以来的秘密做风和民众对政府全面丧失信任。

仅仅是辞职、撤职或者法办涉事人员还不够,我们要求:革命卫队必须公开事故前后的通信纪录,公布是哪些领导人在刻意隐瞒真相;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进行调查;最高领导层必须迅速推动全面彻底的结构性改革,改善执政透明度和问责制,否则悲剧还会上演;必须允许民众哀悼和抗议,高层领导应当参与哀悼,并给予遇难者与苏莱曼尼同等的国葬待遇。伊朗现在需要的是全体国民的心理康复、和解和激进的改革措施,而不是来自当局的更多谎言、逮捕、镇压和导致灾难的错误操作。

端:当局承认失误击落客机后,有不少公众人物公开表态,比如著名影星塔拉内·阿里斯多蒂(Taraneh Alidoosti)在 Instagram 发帖说:“我们不是公民,从来就不是。我们是囚徒,成千上万的囚徒。” 伊朗国家电视二台的主播杰拉里·贾巴里(Gelare Jabbari)也辞职并向公众道歉:“请原谅我13年以来都在向你们传播谎言。”这是否是罕见且极具象征意味的举动?

访谈对象2:不是,这在伊朗很常见。

这种表态还是需要勇气的,不过近年来类似的例子越来越多,以至于已经算不上新鲜事了。自从1997年改革派总统哈塔米当选以来,就有很多知名演员公开支持改革派。在2009年的总统大选和之后的抗议运动中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会对各种社会和政治议题发表看法。这两年演艺界明星还集体抵制过总统鲁哈尼举办的年度开斋饭晚宴(Iftar Dinner),并在社交媒体上抨击政府的政策。

当然,不是所有演员都会这样。电视台主播确实比较少见,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不过贾巴里也不是个例,最近还有好几位媒体工作者辞职,比如国家电视台的扎赫拉·哈塔米(Zahra Khatami)和萨巴·拉德(Saba Rad)。

端:他们不担心后果吗?比如全面封杀甚至牢狱之苦?

访谈对象2:当然怕,而且有些人已经付出了惨重代价,比如导演贾法尔·帕纳希(Jafar Panahi)(注:帕纳希指导的影片曾在戛纳、威尼斯和柏林屡获大奖。2010年,他因批评政府被判处6年徒刑,20年内禁止拍电影,禁止离境,也不准接受媒体采访)。但也有些人只是被警告一下,或者不能上电视,不准拍电视剧。他们本来也不屑于拍电视剧,收入主要来自电影片酬、版权费和DVD流媒体抽成。有些人还兼职做其他生意贴补家用,越是知名的影星,这样的门路越多。

不过这确实是一条艰困之路,也取决于你说了什么,如果超出当局忍耐的极限,比如直接批评最高领袖本人,那政权绝对会全面制裁你。

你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伊朗在某些方面比你想像的自由得多。在一些社会文化领域,伊朗确实非常不自由,但另一方面,伊朗又是一个有一定政治自由和政治权利的国家。

你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伊朗在某些方面比你想像的自由得多。在一些社会文化领域,伊朗确实非常不自由;比如我在中国从来不用担心穿超短裙上街会被宗教保守派拦下,在伊朗就不行,政权会全面介入人们的私生活。直到去年9月之前,女性都不能去体育场观看足球比赛。

但另一方面,伊朗又是一个有一定政治自由和政治权利的国家,总统和议会候选人虽然需要选举委员会筛查,但再怎么说也是全民直选的。在社会上依然存在派系公开竞争和少量表达不同政见的渠道。我不是说当局希望如此,而是说当局无论从人力物力还是组织能力上都无法做到在任何时间对所有领域都保持稳定的高压和全面审查,当局最多能在几个危机时间点集中所有力量对民众施加最大压力,比如在最近几次抗议活动中使用武力,但这种最大压力也很难长时间维持,当局多少还是忌惮民意的。

2020年1月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发表关于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军”指挥官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的刺杀声明后离开。
2020年1月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发表关于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军”指挥官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的刺杀声明后离开。

但是,我们也要考虑到伊朗的现状:美国的全面制裁、无法与其他国家维持正常的经贸往来、年通货膨胀率40%、去年经济负增长8%、民众抗议此起彼伏、内外灾祸不断。尽管政权时常犯下愚蠢的错误,但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没有倒台,也显示其强大的控制力。

端:那么这些公开表态的公众人物,会不会成为民众称赞和崇拜的对象?

访谈对象2:不会。他们更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伊朗的公众人物和民众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你如果去看波斯语的留言就会发现,确实有很多人称赞他们,但他们同时也面临来自两边的责难。原则主义者会谴责他们批评政权,而一些改革派民众则会说:你们为什么现在才站出来?以前干什么去了?去年11月政府杀害抗议者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此外,鉴于伊朗的这种局面,几乎各行各业都是高度政治化的,你一旦对某一个问题开始表态,就算跳进坑里了,民众会希望你对所有问题都发表看法,而只要一句话说错,你马上英雄变狗熊。

有时候形势比人强,会逼着你表态。

而且有时候形势比人强,会逼着你表态。比如原定下月举办的曙光旬国际电影节(Fajr Festival)是伊朗最重要的文化活动之一。最近就有导演宣布退出电影节以示抗议,结果掀起一场退出电影节的运动,那些还没退的艺术家就面临很大的舆论压力。如果不退,就会被民众认为是和政权同流合污。

其实我是反对抵制电影节的,因为这是伊朗国内一个难得的还有一定表达空间的文化活动,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发出自己的声音,现在演变成一场政治表态和选边站的游戏,实在令人遗憾。

伊朗国内改革

端:这次的抗议和前几天哀悼苏莱曼尼的游行有什么区别?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访谈对象2:上一次游行的参与者主要是原则主义者和中间派市民,而且政府当时的宣传力度非常大,德黑兰街头几乎每家每户都张贴着政府印发的苏莱曼尼的巨幅海报。

这一次的抗议者中很少有原则主义者,他们的态度差不多就是“客机这件事我们已经诚实认错了,你们还不感恩戴德吗?”当然也不是所有原则主义者都这么想,伊朗的右派内部也存在争论。

抗议的主体是大学生、青年人和城市中产阶级,大部分是支持改革派的,在我曾经就读的德黑兰大学,流行的口号是:“我们的敌人就在这里!而他们却欺骗我们说我们的敌人是美国!”

现在还很难看出抗议会带来什么变革。抗议既是对客机事件的回应,也是对当局长期的暴政和腐败的回应。

现在还很难看出抗议会带来什么变革。抗议既是对客机事件的回应,也是对当局长期的暴政和腐败的回应。第一场示威实际上从1月9日就已经开始策划了,那时当局还没有承认击落客机。现在当局在重要的公共广场和大学加派了防暴警察,形势已经紧张到连最高领袖都决定在周五亲自主持遇难者追思仪式,这样的让步是非常罕见的。

2020年1月6日,被刺杀的伊朗少将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葬礼上。
2020年1月6日,被刺杀的伊朗少将苏莱曼尼(Qassem Soleimani)葬礼上。

端:你引用了德黑兰大学的学生口号,是否说明这些学生是亲美的?难道没有学生是亲政权的吗?

访谈对象2:大部分学生不是亲美的。你可以读一下阿米尔卡比尔科技大学(Amir Kabir Polytechnic University)的抗议学生发表的声明,这是德黑兰另外一所非常政治化的大学:“人民最响亮的诉求是自由与平等……过去的两个月就是伊朗统治者腐朽无能的最佳例证。他们面对危机时的唯一反应就是镇压。

今天,我们有责任尽全力反抗对人民的压迫,无论是镇压人民的政府,还是帝国主义强权……近年来,美国给中东带来的只有不安定和混乱。我们对待侵略者的态度一向很明确。同样明确的是:我们认为美国在中东的冒险主义不能作为内部镇压的借口……亲爱的伊朗人民!走出当前危机的唯一出路是回归基于人民民主的政治,这样的政治不会因为恐惧独裁就投入帝国主义的怀抱,也不会以抵抗和反击帝国主义之名而为独裁辩护。

是的,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以同等的力度拒斥国内独裁和帝国主义。我们需要的政治不能只将自由与平等赐予特权阶级,而是要将这些原则视为所有人不可剥夺的权利。今天,每个人都很清楚我们需要社会和政治民主。在这样的民主中,政府将不会继续忽视人民的处境,而是会保护所有人的安全、自由和平等。”

大学里有没有亲政权的学生呢?当然有。但总的来说,革命卫队招募青年人的唯一标准就是宗教虔诚和原则主义,不太注重其他方面,因此招募到的大多是宗教极端分子。

伊朗是一个受教育程度相当高的国家,还能看到巴列维时代自由氛围的遗风,很多大学教授是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思想上较为自由的学者,学生也会受到他们的影响。

伊朗是一个受教育程度相当高的国家,还能看到巴列维时代自由氛围的遗风,很多大学教授是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思想上较为自由的学者,学生也会受到他们的影响。尤其是在德黑兰的几所大学里,政治氛围非常浓厚,学生政治社团的活动也很活跃,大部分大学生支持改革派,不愿意和政权同流合污。

端:那么现在的局势对伊朗内部的权力斗争有什么影响?

访谈对象2: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我甚至相信,鲁哈尼可能直到上周五才收到当局击落客机的确切消息。革命卫队和政府是两个平行的系统,互不隶属,且矛盾重重。现在看来,革命卫队对击落客机事件确实负有全责。但政府如此大力声明,说他们完全不知情,试图撇清责任,从这一点你也可以看出双方的矛盾。

鲁哈尼本来就不是哈梅内伊属意的总统人选,但哈梅内伊没有能力再像2009年那样破坏大选了,那样可能会掀起更大规模的反对运动。因此哈梅内伊的策略是,既然不能把鲁哈尼赶走,就让他的第二个任期尽可能难过。实际上,现在伊朗的社会经济状况已经差到很多人怪罪鲁哈尼执政不利,他的支持度一路下滑,很多在2017年大选中支持他的影星和公众人物现在都表态不再支持他。最高领袖和革命卫队肯定希望取而代之,控制整个政局,反之鲁哈尼对最高领袖也有颇多不满。但现在的问题是,民众的不满是针对整个体系的,政权的危机是全局性的,因此短期看来双方都有急切的需求联手拯救政权,而不是继续内斗。

现在的问题是,民众的不满是针对整个体系的,政权的危机是全局性的,因此短期看来双方都有急切的需求联手拯救政权而不是继续内斗。

外界常常把鲁哈尼塑造成改革派,他自己号称是中间派,在议会中维持着一个脆弱的改革派和中间派的联盟,但伊朗国内有很多人质疑他是否真推行改革的意愿和能力。今天还有一则被人们忽略的新闻,那就是下届议会选举的候选人公告已经发布,贾莱波尔所在的派系提名的30多名候选人全部被取消了参选资格。也就是说,至少目前还看不出保守派对改革派让步的姿态,当局可能会继续采取高压手段来维持统治。

访谈对象1:改革派肯定会输掉下个月的议会选举,因为宪法监督委员取消了超过90%的改革派参选人的参选资格。下届议会将被保守派牢牢把持。苏莱曼尼之死本身不会对革命卫队的军事策略、或者伊朗内部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权力斗争产生什么影响,击落客机事件则会,它削弱了当局的合法性,使革命卫队和最高领袖必须面对来自民众的巨大压力。但这种压力会逐渐减弱。

从中长期来看,目前的政治体制应该不会发生重大变化。伊朗未来的政治走向,将取决于2021年的总统大选,以及伊朗与美国后续的谈判成果。

(徐曦白,牛津大学政治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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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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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很好奇,想知道有没有这么一个国家。之前是比较落后的一个状态,然后民主化后(不管是因为外部的力量还是内部的力量),然后发展的比较好的例子。
    相反,没有进行民主的地区或者国家,从一个比较落后的状态发展到一个比较先进的状态,这种例子还是比较多的。
    那么我的问题就是对于伊朗的这一系列问题,真正取得民主就能解决吗?

  2. 不错的文章。另外,看来伊朗的改革派比中国大陆(还有如今的香港)的很多自由派政治觉悟高多了,民主自由是要靠人民群众自己争取,而不是指望美帝国主义当救世主。

  3. 「今天,我們有責任盡全力反抗對人民的壓迫,無論是鎮壓人民的政府,還是帝國主義強權……近年來,美國給中東帶來的只有不安定和混亂。我們對待侵略者的態度一向很明確。同樣明確的是:我們認為美國在中東的冒險主義不能作為內部鎮壓的藉口……親愛的伊朗人民!走出當前危機的唯一出路是回歸基於人民民主的政治,這樣的政治不會因為恐懼獨裁就投入帝國主義的懷抱,也不會以抵抗和反擊帝國主義之名而為獨裁辯護。」感覺伊朗學生頗有五四時期中國進步青年的味道⋯伊朗政府也頗像當時的民國政府,想控制全社會但無奈實力不夠⋯

  4. 最近在Matters上看到過這篇文章,重復發表會有版權問題嗎?

    1. 讀者您好,本文前部分內容「蘇萊曼尼被刺」原發於作者個人微信公號「鸚鵡螺號」,這也是 Matters 轉載的那部分內容。《端傳媒》版本增補了「伊朗擊落客機」及「伊朗國內改革」兩大部分的問答,以對應對伊朗本身的反身性問題。較原版本更為完整。

  5. 这年头还有楼上这种口炮党这么自我感觉良好也是很有趣。北大学生们被当局镇压非但没能让楼上去想自己能做什么,相反让这位感到了自己的思想是无比正确,仿佛多打几年口炮,北京政权就会倒下,仿佛多打几年口炮,公民社会就能建成,仿佛多打几年口炮,民众就会揭竿而起,这时候楼上这种去振臂一呼就会见证又一个柏林墙的倒下。口炮党真是见多了,无不证明小知识分子的无能和自我陶醉。没劲。

  6. 伊朗知识分子在极权环境下表现出来的逻辑混乱与中共教育体系培养的知识分子完全一致:一边讲哈梅内伊没能力控制选举,另一边是改革派议会候选人被宪法监护委员会DQ掉90%,反证哈梅内伊完全有能力控制选举;将反对远方的虚幻的“帝国主义”和在家门口屠杀人民的“独裁暴政”划等号,民主运动的主次矛盾都搞不清楚,当局一有大的社会矛盾只需要再煽动一次民族主义,至少分化四分之一的知识分子和一半民众相互内斗,等内斗玩了再收割;对被美国炸死的恐怖头目捶胸顿足,在涉及伊朗民族主义情绪的宣传上从不质疑当局提供信息的真实性,不提大波斯民族主义还好,一提就立刻变成绿卫兵,和钓鱼台、台湾等涉外大事中被中共用中华大一统思想操弄的中国“意见领袖”表现一致,可惜利用价值完了马上抛弃。
    由此可见,如果教育制度上仍然被独裁专制体制把控,即使有形式上的自由,培养出来的读书人对世界的认识仍然被当局主导意识形态宣传所扭曲,中国网络通俗话讲是“狼奶吐不干净”。你用当局主导意识形态和在当局制定的游戏规则下面“玩”,迟早被当局吃个精光,如中国大小毛左和北大马会。

  7. 哈梅內伊沒有能力再像2009年那樣「破環」大選了
    「破環」? 不明白。請更正。

    1. 謝謝你,已更正。

  8. 組織撐政府的集會、歸咎於外國勢力的煽動、嫁禍給示威者為暴徒、封鎖互聯網信息渠道⋯⋯
    這是目前大規模示威管控措施的樣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