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届金马奖甫落幕,各方赞誉汹涌而出近乎紫爆,而这些在颁奖典礼现场就已能预测得到,因为感受太强烈了。不只是典礼现场的种种规划与设计:不设主持人以突显颁奖人及得奖人的光芒;堪称历年之最的声光投影及舞台设计;廿二支别出心裁的入围影片介绍(请到廿三位导演为每一奖项拍摄的十秒片头);以及来自各方电影人与影迷的热烈支持。即使金马执委会主席李安也承认中港电影不能来是个缺憾:“以数量、整体来讲比过去单薄,这个我们也不讳言。”但此为非战之罪,毕竟金马已经尽可能地做到多元开放与公正公平,而这一次因为政治上的冲击,大家都感受到必须更加坚守某些价值,才能承受日后可能的更大冲击。
透过《返校》入围十二项最终获得五项大奖的肯定,电影的主题适切地提醒了我们“自由”价值的可贵,其中“最佳原创电影歌曲”得主雷光夏的〈光明之日〉虽说是为电影所作,但要说是本届金马最适切的主题曲也不为过;另一共同得主卢律铭更发言声援正因“反送中运动”而陷入悲愁的香港人:“活下去才有希望,未来才有人知道,这一切得来不易,希望你们的未来可以阳光普照,致自由。”
无独有偶,以“最佳动画短片”获奖的台湾动画《金鱼》不但在主题上与《返校》有所呼应,动画导演王登钰在受奖时也坦言:“没想过短片的内容会成真,现实超过动画的想像”,“香港的现况令人悲痛”。
这也是本届金马唯二具有政治解读意涵的得奖人发言,但应不会再引发如去年“最佳纪录片”导演傅榆发言那样大的争议,担心金马再起风波的人(从媒体到政客)大概都可以休矣。
特别前来“助阵”的导演是枝裕和也说:“即使政治会有对立,电影人还是可以相互交流,政治做不到的事,电影能做到。”这某种程度也是在为金马表明心迹,单就电影而言(其实任何创作都一样),愈是拥有言论及表达自由的场域,才愈能够相互砥砺彼此激发,艺术创作的核心精神在此过程中才得以确立发扬。
但是自由不是凭空而来,重要的是争自由的过程,金马过往的历史本身便足以突显这些过程累积的可贵:从政府于1962年因应反共政策而取金门、马祖二战地前线之名设立了这个奖,到后来逐渐放宽影片报名资格,广纳世界华人及华语电影参赛,由官办到官民轮流主办再到完全交由民间主办,由官方意识形态的宣传机器转成专业电影人的交流及成就肯定,由局促一隅的自嗨舞台到全球华语电影的最高荣耀殿堂,金马奖五十六年这一路走来,能有如此地位真的得来不易。
然而本届金马也并没有只停留在呈现当届入围影片主题的地步,整场典礼一路看下来,可以发现主办单位费尽心思在每一个奖项、每一个颁奖及领奖人身上找出最能够动人的亮点,而这些往往都得回到他们各自的电影生涯史上去寻。
比如本届“终身成就奖”的得主之一王羽,虽因年迈及重病无法亲自出席,但他的两个女儿代表领奖,不仅发言引人落泪,李安上台颁奖致词时更述及王羽一生的代表作品(配合相关影像的剪辑及影人访谈的影片放映):从《虎侠歼仇》、《独臂刀》、《金燕子》到《独臂刀王》等影史武侠经典,还有王羽自导自演、在李小龙之前开拳脚动作片先河的《龙虎斗》(本届影展亦有回顾放映)。这位当红近卅年的武侠明星、永远的英雄大侠,虽然到了九十年代之后逐步退下影坛,但前些年仍有港台导演陈可辛及钟孟宏先后邀他参演《武侠》及《失魂》,双双唤起资深观众对王羽银幕形象的动人追忆,还分别入围了金马最佳男配角及男主角奖,堪称老而弥坚。
如果有人认为王羽与张彻导演开创的“新派武侠”影响的是香港电影,与台湾没多大关系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由王羽的武侠、动作片巨星经历对照本届台湾导演洪子烜的动作片《狂徒》(获颁“最佳摄影”、“最佳动作设计”二项大奖,动作设计洪昰颢更成为该奖设立廿七年来第一位台湾人获奖者)特别有趣,本片虽有浓浓的港味,但奇的是又不失台湾本土特色,可以说是一个巧妙的“文化融合”,熟悉华语武侠、动作片发展脉络的影迷一定能体会《狂徒》其来有自并非横空出世,更加可以看出这样的港台动作电影发展传承的意义。
这样一位一生映照五十年华语电影史的明星,在金马颁奖舞台上接受所有电影人及影迷的致敬、尊宠及荣耀,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既为老影人的影史地位一锤定音,反过来看也同时肯定了金马奖的存在意义。
另一位“终身成就奖”得主王童导演同样值得尊敬,本届金马的评审团主席原已邀得香港导演杜琪峰出任,结果因政治因素导致有合约在身的杜导不得不请辞,于是李安紧急邀请王童上场救火,王导也欣然同意,本届金马奖能够自信开场、圆满闭幕,王童导演的力挺至关重要,而此次王童也获颁“终身成就奖”,从其电影资历上来说更是实至名归。
王童导演出身中影基层,追随老一辈导演李行(本届亦仍出席全程观礼)、宋存寿、白景瑞、胡金铨等,一路由服装及美术设计做上导演,1981年首度执导处女作《假如我是真的》即夺得当年金马“最佳影片”,之后《苦恋》、《看海的日子》、《策马入林》奠定了他的导演事业基础,而他最重要的作品则是“台湾三部曲”:《稻草人》、《香蕉天堂》、《无言的山丘》(魏德圣导演也提及他是看此片学分镜的);在“台湾新电影”风潮卷起时,中影内部能够接棒老一辈导演的“扛把子”也只有王童了(侯导拍完《恋恋风尘》后便离开中影),他的“台湾三部曲”不会被侯、杨两大导的同期作品遮蔽掉锋芒,在台湾影史上的份量不言可喻。
王童导演在致词时也感谢了他年轻时在各领域受到教诲的老师们,历史传承的意义更加彰显,没有之前的戮力汲汲营营,就不会有今日的耀眼闪闪荧荧,而金马奖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将每一个个别影人的光芒叠加起来,在适当时机喷发,累积得愈厚实,喷发得就愈璀璨。这也是本届金马带给观众最大的体认:历史是最大的资产,不是负债。所以必须认真对待。
例如“最佳原创电影歌曲”颁奖前就以简短影片提醒观众之前有哪些动人的电影歌曲,每年颁奖典礼也总有一个重要时刻:怀念当年过世的电影人。这些美好的过往,每一段声音、每一曲歌声、每一个画面都是金马的历史累积。也许有人要说这些往年都有,并非今年特别,但今年的特别就在于:外在大环境的氛围有所改变,这才突显过去一直以来的做法有多么重要,多么可贵。
过去为了因应中港电影的参赛挑战,台湾本土电影得奖数量巨减,恐失去荣耀本土影人的重要功能,因此特别设立了“年度台湾杰出电影工作者”这项奖,今年颁给了录音师汤湘竹,私以为这是本届金马最动人的得奖发言,影星王羽及王童导演都已是“台湾新电影”的前辈及同辈,五年级前段班的汤湘竹师从杜笃之,则是接棒“台湾新电影”的后一辈,这个从技术到理念价值的传承有多么重要无须多言,重点是汤湘竹除了是多部经典名片的资深录音师之外,更亲自拍了许多重要的纪录片:《海有多深》、《山有多高》、《路有多长》、《寻找蒋经国:有!我是蒋经国》、《余生:赛德克‧巴莱》。他的电影创作及从业经历之特别难有与之相似者,甚至恐怕也是后无来者;颁奖者李烈及叶如芬二位说道汤湘竹在拍片现场是年轻人的心灵导师,证诸汤在之后的真性情发言,实在一点儿都不假,他从影卅年,特别穿著入行以来的破旧军大衣绿色外套--他细称为“战袍”--如此念旧,不正是金马价值吗?
汤湘竹在发言时还历数了他从影以来的许多难忘时刻,包括与“跟当时《策马入林》的李屏宾宾哥,还有阳伟翰老哥,经常在酒后会念起这首歌:别离了乡关,告别了爹娘,万里迢迢,行迹遍天涯,如翱翔之飞鹰,却寻不著可栖之树,如暴雨之低云,却寻不著可憩之谷,如秋林之落叶,却寻不著可埋之土⋯⋯以香港人的说法,做我们这个行业是‘断六亲’。”随后他便开始感谢家人,提到陈映真的《人间》杂志是他拍纪录片的启示和养分,提到拍《赛德克‧巴莱》时和魏德圣导演的彼此砥砺,提到年轻时看侯导《恋恋风尘》的感动,最后又引舞鹤小说《鬼儿与阿妖》的一段文字与年轻人共勉,这些话从汤湘竹口中娓娓道出,他没有看稿(除了舞鹤小说),想必已经在心中盘桓已久,在舞台上顷刻宣泄,然后手一扬穿著绿色战袍潇洒离开,十足是个充满温情与真性情的“男子汉”(李烈语),我们有这样的杰出电影工作者撑在电影拍摄现场,什么样的难关挺不过?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颁奖典礼最后的几个大奖揭晓带来一波波的高潮,总结来看,二部台湾电影徐汉强《返校》及钟孟宏《阳光普照》各自夺得五项大奖(《阳光普照》在会外还获得“观众票选最佳影片”奖,所以是五加一),堪称最大赢家,台湾本土以外的入围者则斩获有限:新加坡陈哲艺导演的《热带雨》以杨雁雁拿下“最佳女主角”奖,杨修华导演的《幻土》倒是获得“最佳电影原创音乐”及“最佳原著剧本”二项重要的创作奖项;马来西亚出品但找了台湾林书宇导演,以及李心洁、张艾嘉、日本男星阿部宽合演的《夕雾花园》提名九项最终却仅获得“最佳造型设计”,连李安都抱不平,会后仍力赞好片。
此外,马来西亚华裔导演廖克发本届以剧情片《菠罗蜜》入围“最佳新导演”,又以纪录片《还有一些树》入围“最佳纪录片”奖(由蔡明亮《你的脸》夺得),引发不少关注,惜二奖均未能获得;《菠罗蜜》以马共及马共后裔不同时空双线交织,题材情节均出自导演见闻经历相当独特,且视角与《夕雾花园》相悖反,正可互相参照,惟情节略显纷杂,导演想呈现的太多,缺乏有化学效应的组织,若能再适度剪裁,绝对有更上层楼的机会。
至于香港的部份,本来由于对岸限令,只有一、二独立电影参赛,杨曜恺导演的《叔‧叔》入围“最佳影片”等四项大奖最受瞩目,最终却一项未得,不少观众为之抱憾。另外黄绮琳导演的《金都》入围“最佳男主角”(朱柏康,败给《阳光普照》的陈以文)及“最佳新导演”(败给《返校》的徐汉强)二项亦均落空,但在会外却获得亚洲电影促进联盟的“奈派克奖”(NETPAC Award),是对香港独立电影的一个重要肯定。《金都》不仅在描述现代女性对婚姻家庭的憧憬及恐惧,有非常细腻深刻的呈现(女主角邓丽欣根本是“最佳女主角”的最大遗珠),甚至对于今日之中港关系亦有相当的隐喻作用,此类题材在港片中多到不可胜数,但《金都》仍能脱颖而出抢占一席之地,香港电影的软实力绝对不可低估。
真要说本届金马的最大赢家,则非钟孟宏的《阳光普照》莫属,除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以外,还拿下“最佳剪辑”(赖秀雄)、“最佳男主角”(陈以文)及“最佳男配角”(刘冠廷),全都是创作奖项及演员奖,钟导的电影风格是在沉稳中透出犀利,偶而在俯瞰的天问视角下又能突显人世之荒谬,间杂以钟导独特的黑色幽默,为冷酷的社会现实增添几许带有苦涩的暖意。有论者引杨德昌《一一》与之对照,其实钟导已在“台湾新电影”之外找到了自己的路,这也是台湾电影走向未来的最大可喜:钟导寻觅到了一批杰出的演员,能禁得起长时间镜头特写,能讲得出大段独白(声音也得有表情),这些都是新电影时期较困难的演员条件(想起侯导的长镜头美学),显见台湾电影产业的基础的确有在厚实中,陈以文与杨导自《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独立时代》一路走来,感受当更复杂,而他手中的那座金马,意义也更加非凡。
说到底本届金马之特别即在于中港缺席,在没有了中国独立电影的挑战(今年仍有王小帅《地久天长》可为《阳光普照》之劲敌),没有了香港明星的星光加持之后,本届金马仍然能够端出像样够劲的作品与成绩,已足堪慰大多数影迷,但真正的挑战总是未来,台湾要能持续拍出好电影,观众的支持绝不可少,这不是仅靠金马执委会就能够达成的,每一个人的观看与批评(或赞美)都能促进电影成长,这比平常不看,只在事件发生后才成为键盘影评人要有意义得多,不是吗?
歪樓一下推王童導演的台灣三部曲,很硬也很精彩,即使現在回去看仍然很震撼。
以反共缘起的金马奖,最后被中共自绝于墙外,是谁政治凌驾于艺术,不言自明。
让政治的归政治,艺术的归艺术。
谁都有权去说,唯独中共无。
祝金馬挺過風雨,持續以台灣特有的多元包容鼓勵優秀的電影人。
衝擊一定是有的,但是未來不確定性會更大。
希望金馬獎能在自由的氛圍中不失靈魂,繼續前進。
也希望不要帶入過多的政治因素,哪怕大陸的導演,明星不是很在意,但是在一個中國的政治正確下,不得不表示反對,也必須表示反對。
祝願金馬獎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