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誉庭说她是最穷的金马影后。
“这段时间经历人生最高峰到最低潮的荒唐,从得奖之后一个月,这不是我以前生命的概念。当妳触及率、辨识度一高,随之而来的不是正常的人生。我最近在思考,影视演员们是如何不歪掉而走到现在?”谢盈萱说。
得奖之后,连google搜寻都是一面倒,像被开启重置键,人生在此重新洗牌。维基百科显示图片换上了出席金马奖的照片,内容被编辑得极度详细,有足足一页的表格都是早期的剧场演出,中间也不时跨足影像。《麻醉风暴》的宋邵莹虽然戏分不多,却留下深刻的刮痕,入围金钟迷你剧集女配角,而《花甲男孩转大人》的槟榔西施 Stacy 一角,更让她一口气打开知名度。她其实不喜欢全部东西都被放上维基,连念过的学校,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在上头,因为无法选择放上哪些,她觉得很奇怪。问她想拿掉哪些东西,她答:“全部。”
我不是这体系出来的
以前去拍片,到现场去没人认识她,大家还是会客气地叫“盈萱姐”。有个尊称,其实不知道她是谁。她认为最好玩的片刻,就是当她表演完,喊卡,走回来的瞬间,大家看完她的演出,开始认真地尊称她为“姐”。本来把她当临演、大特的人,在她演完后用另一种眼光看她,不在于名气,而在于能力,那些对她来说才是真的。
如果在影视圈有这种不成文的逻辑,那我难道不能打破吗?
“前几天有人跟我讲,在我这年纪的女演员,如果有点名气的话,基本上不看剧本,会先看是不是女主角,如果不是,就送回去。我听到非常讶异,没想过这种选剧本的逻辑,真的不太一样。因为对我来讲,剧本拿来,我先看他们要找我演的角色。角色为优先,而不是角色大小为优先。我接戏主要不是看钱,都是先看本。”谢盈萱说,“可能我不是这体系出来的,对于这些影视得奖没有那么明确的压力。现在我有意识到的,都是别人在提醒我,会有人跟我说,我去帮人家演女配很奇怪。为什么,我不懂?如果在影视圈有这种不成文的逻辑,那我难道不能打破吗?我现在想的是这个。”
剧场的逻辑跟影视的还是不太相同,她还在学习,不同于剧场的限时限量,影像只需要被打开,就流进你家客厅、你的房间、你的手机。因为流量带来的触及率跟辨识度,她走在路上开始被认出来,甚至被叫“刘三莲”、“史黛西姊姊”,这些都是太新的体验。
“演员就是演员,演完戏之后还是要搭捷运回家,还是要过生活。我知道很难切开,因为妳就是用妳的皮囊在演一个角色,妳行使的工作,就是这个外在的肉身。如果大家对表演艺术工作有某种认知,就不会是这么特别,我们现在好像被独立出来放在一个展示柜上,但我们应该是走在路上,认出来,就走过去,很平常。有没有可能会到达这样?”她说。
剧本看完后,是最危险的时刻,不能让自己跟别人讨论,而是要开始创造一个泡泡,让自己处在对角色的幻想里。花很多时间把角色架构出来,可是别人只要随便一句话,就会戳破那个泡泡。
就连表演逻辑也不一样。影像专注力是比剧场大的,剧场可以根据现在,做出新的选择,影像不是,当你想著今天要做什么,你已经跑掉了。要在那状况里是放松的,而又在状况内。剧场可以配置一整个表演的流动,影视则要想像现在。她在剧场里待了十几年,预设值不可能瞬间转过来,她还在学。在剧场,她认为演员一个人可以完成90%,可以在现场调动,随机调整节奏,可是影像拍完就拍完了,即便后来想到什么,都没有再修改的机会。
除此之外,拍摄现场的灯光、摄影、导演、对手都非常重要,拍完了,还有剪接,相较于剧场的90%,演员在影像的掌握度可能只有30%。变因太多,她苦笑,“作为一个完美主义的摩羯座,超痛苦,拍完之后会一直想说剪出来会怎样,直到最后播出前都没办法放松。”
“剧场可以排练,可以在小圈子里秘密分娩,可是影像会在一堆陌生人面前,影像表演怎么可能不失手?当演员真的要接受自己最难看的样子被看到,就像分娩,你要把完整的小孩生出来,小孩很漂亮,可是过程是很丑的,你还不确定你表演要往哪个方向、做哪些尝试,不安全感别人都看在眼里,他们可以在这中途对你的脆弱做什么。”谢盈萱举例,“剧本看完后,是最危险的时刻,不能让自己跟别人讨论,而是要开始创造一个泡泡,让自己处在对角色的幻想里。花很多时间把角色架构出来,可是别人只要随便一句话,就会戳破那个泡泡。我不能够这么做,我还要让那个角色在舞台上活著。你必须站在观众的角度去想像,观众想要看到什么。那我最不想看到的是,演员给我便宜的东西。如果你有一丝一毫的不相信,观众是会发现的。你要做的,就是不断帮观众进入那个想像,这是你的责任。”
你的不安全感别人都看在眼里,他们可以在这中途对你的脆弱做什么。
我的路就是这么慢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请她靠著一棵树,谢盈萱打量枝干角度跟自己的高度,问说需不需要爬上去,因为她爬得上去。尽管当天重感冒,她立刻在镜头前开启工作模式,眼里放著光,手脚并用地攀上树,只为了一张不一定被选中的照片。会不会觉得把自己逼太紧?她说当然会,但她其实只对自己在意的事情严格。
高中念的是舞蹈班,舞蹈班会依照某种逻辑拣选,将众人排列名次优劣,好像除了技术外,其他特别不被关注。她一直都是学校怎么规定,她就完美达成的人。规定绑马尾,她就绑马尾;规定不能打耳洞,就不打耳洞;规定裙子要多长,她就穿到那里。因为遵守规定最省麻烦,只要成为隐藏在人群中的学生,就不会是目标。因为高瘦,成为会被特别注意的女生,也曾经因为收到情书,被老师当著全班的面说出侮辱的言论,觉得一定是女生主动做了什么,才会收到情书。小时候经历这些,也相信过这些,长大后才发现这些逻辑不对。高中阶段她努力想成为跟大家一样的人,就不会特别被挑出。
有一年他们被带去北艺大参观舞蹈系,有个老师见过她在舞蹈即兴课的表达,顺道带她去参观戏剧系。谢盈萱回忆,“我一走进去就觉得这地方太奇怪了!后来读了戏剧系,发现每一个人做不一样的事才是被接受的,这件事让我好开心。因为我的执著可能对一般人来讲很奇怪。”外表可以很顺从,内心还是非常反骨。成长阶段隐藏的情绪跟棱角,在北艺大得以渐渐伸展,
尽管如此,整个大学时期,她从没有演过主角,每次audition,她可能都有进入决选名单,但就是没上。当时也有过不开心,有过非常多疑惑,但是朋友的话让她转念,后来就专攻配角。演出经验中最深刻的,是黄建业导演的《樱桃园》,她演家庭女教师,角色设定会变魔术,光是学魔术就弄了很久,每次出场又要演戏又怕魔术穿帮,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好玩。
“如果我大学五年成为学校第一女主角,我出去才完蛋,就是那五年从没没演过主角,我才有办法站在土地上一步一步慢慢走。”
“每个北艺大的女演员们都觉得自己要演主角,除非太特殊。好像有天份,但我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我自己。”她说,“我觉得很谢天谢地,我的路就是这么慢。我太清楚我的性格就是有些事情放不下,如果我大学五年成为学校第一女主角,我出去才完蛋,就是那五年从没没演过主角,我才有办法站在土地上一步一步慢慢走。”
获得金马影后之后,北艺大戏剧系在系馆大门口立起人型看板,庆贺校友得奖。谢盈萱央请她的指导教授林如萍跟看板拍照,让她留做纪念。“谢大牌”这个绰号也是林如萍开始叫的,因为谢盈萱自带一个气势,这个令人敬畏的老师每次这样称呼她,大牌就会露出隐微的害羞。每一届的戏剧系制作选角,除了能力或外型,可能也有同一届演员均质性的问题,来判断谁被放在什么角色。林如萍说,谢盈萱刚好在戏剧系那几年是吃亏的,不过她有个中性的特质,有可塑性,型是最好的中间值。
表演一行收入不稳,户头里的余额常常不足一千,连房租都不一定缴得出来。毕业后一年左右,朋友找她去排命盘,算命老师说她过去一年很辛苦。他回想过去的一年,接了很多零散的case,虽然赚得很少,精神很紧绷,但竟然可以靠表演生活,其实不辛苦,过得很快乐。重大转折发生在2015年,好像遭逢瓶颈,考虑过暂停表演,听妈妈的话报考研究所,转换跑道当老师,当时硬挤出3600块报名费,钱都缴了,被老师想尽方法劝退。当作把报名费捐赠给母校,但谈起这3600块,似乎还是有点心痛。
拿到剧本才开始做就晚了
“人生真的很奇妙,我没有刻意选择要干嘛。我真的相信,念头是对的时候,引导你走的路,后来回头看会知道是对的。假如你今天当演员的念头是想当明星,老天就会引导你往那条路走,我当演员不是要收入多少、要有多红,我没有那样的想像。我的想像是,希望以后可以跟什么能力的人工作,希望可以碰到怎样的演员,想碰到很强很有趣的导演。”这个念头出现后没多久,导演朋友李晏如找她拍短片《冥王星图》,入围坎城的短片角落。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影展,两个没钱又没名的人,遇到的每个人都盛装打扮,导演跟演员两人整天穿著牛仔裤到处走,像是闯进一个新世界。
“我看到红毯,看到远方的伊莎贝・雨蓓,那个画面我到现在还记得。不是向往那样的生活,我向往的是那样的能力,好像有那个画面之后,人生就一直被带往这条路。我知道很多人是需要具象的方向去想像人生,但我不是。所以当东西来的时候,我不认识这些团队,我最在意的是剧本,这是最基底的。会有人提醒我,说某些戏还是要接一下,我就会说我没办法,接了可能会痛苦更久,反正就这样过嘛。”谢盈萱坦率地说。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影展,两个没钱又没名的人,遇到的每个人都盛装打扮,导演跟演员两人整天穿著牛仔裤到处走,像是闯进一个新世界。
为了走到想像中的远方,剧场女神日以继夜做著准备。她认为从来没有一个角色是拿到剧本才开始做的,一定是从以前就在搜集,每天都要做功课跟吸收,揣摩他人的生活。如果有些是现阶段的人生历练演不来的,有些议题她觉得不是这样讨论,那就真的没办法去做。
她在舞台剧《明年,或者明天见》演出孕妇,刚好演员好友、有剧场妖姬之称的王世纬怀孕,每次跟对方碰面,她都不断观察王世纬的所有行动,有些细节看不到,她就问。甚至到剧场的最后彩排,她邀请王世纬来看排,给她笔记做最后调整。《花甲男孩转大人》里演槟榔西施,她除了学剪槟榔叶,也调动自己从小到大听过的语言,去寻找一个适合的“气口”,也特别存了一些档案,观看许多网路短片。正要上映的连续剧《魂囚西门》,她的角色会被上身,需要瞬间切换成蓝苇华,这下不是一个做出来的角色,而是真人,她把能找到的演出都看了,也跟蓝苇华索取影片,每天都看,连上戏前化妆的空档都在看,练习对方的习惯动作,拆解每一个举动,在最短的时间内,她必须要成为对方。
而在口碑爆棚的舞台剧《服妖之鉴》中,她反串演出,饰演一个在戒严时期有扮装欲望的男性特务,读完剧本,她一直在想怎么揉捏这个角色,北京腔太理所当然。恰好她去大陆巡回演出,认识一个武警大哥。她回忆,“大哥是安徽腔,那个走出来的气场,你就知道他一定有解决过人。不是现在小岛上看过的,是在大块的土地,走到那个位阶,才堆叠出来的气场。他带我们剧团去招待所吃饭,也是你没去过的空间。我不断听他讲话,甚至想偷录音。后来《服妖之鉴》加演,我很想买张机票去上海找他,连台词都已经修改成隐藏关键字的版本,有些话好想请他念念看。”
演员是另外一种知识份子
“演员的人生历练要足够,要看过那个世界,知道世界的味道是什么,否则你就是在假装。演员是另外一种知识份子,可是是很入世的知识份子,做的一些训练是在发掘内在、身体、肌肉。”谢盈萱说。
不仅记忆的、身体的,她的电脑里存著很多实际的档案,关于口音或是形态,逐渐蔓生成一个庞大可调动的演员资料库。一开始她还没有接很多戏的时候,想趁著拍片之间的空档去打工,去哪里都可以。当时最有兴趣的是去当柜姐,她很想知道他们都躲在哪里抽烟、放衣服的柜子长什么样子、私底下又是怎么聊客人的,可惜现在不行了。她也想过要写补助案去驻村,去跟不同国家的艺术家工作,得奖之后,好像可以想得更远,至于能不能完成,就看这辈子能不能走那么多。
宣布得奖的那瞬间,她一点都没有预料到,一站起来就忍不住哭了,太没有防备,那是谢盈萱的真身在哭。她总是想著角色,本人的生活被表演一口一口吃掉,真的她出现在那一瞬,但她觉得太丑,于是双手掩面,把自己的脸整个遮住。她也会疑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想过要学著放松,不过她笑称年纪还没到,逼自己放松好像是反效果,可能要等到某个时间点就会知道,但是没关系,她非常擅长等待。
謝盈萱的表演專業和記者的寫實紀錄都讓我驚嘆佩服!
筆者的記實角度充滿了表演者的情感!
看到哭。謝謝盈萱,謝謝小光。
好棒的报道,以前从来不了解的我都被打动了。
喜歡!
這篇相當精彩,筆者的用心與演員的真心相揉合,讀完深深被感動。
喜歡她,報導好棒!
好多年前看過謝盈萱參與的舞台劇,明明演員人數眾多,但她還是在裡面閃閃發亮! 下戲之後特別看場刊記住這個演員的名字,之後無論是舞台劇還是電影電視,看到有謝盈萱名字就會毫不猶豫打開來看!
非常精彩的報導,精彩的演員,精彩的人!
這篇寫得真好!當初看《花甲》時完完全全被有情有義的史黛西姐姐吸引了,後來wiki一查就記住了謝盈萱這個名字;早陣子看《誰先愛上他的》,再次被劉三蓮的情緒深深牽動,好喜歡她呀!
寫得好!
這一篇好好看。
用生命演出的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