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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的某些日子,许多中国人都要千里迢迢、集体无意识的、进行着也许是这个星球最大的迁徙,去参加名为春节的盛大演出。人生本就如戏,还要再多加这一场。
美国传教士明恩溥说:“中国的风俗自形成之日起便一成不变,不难感觉到,人们都有一种潜在的假设,即风俗无论如何都是正确无误的。一种长期存在的习惯就是一种专制制度。在那些遵从这一风俗的无数人当中,没有一个人会意识到这些行为的起源和原因。他们的任务就是去遵从,他们也在遵从。”[1]
他们在遵从什么呢?
从形式上,春节是一种祭祀的延存,而祭祀庆典是物质贫乏年代,“乡村社会感官匮乏的代偿体系,春节位于这一体系的核心”[2]。而在现代商业社会,娱乐主义和消费主义盛行的年代,春节从形式上已悄然解体。
从内容上,在对比中西文化时,学者李劼认为:“中国文化的伦理主义性质在于,以人际关系(血缘家庭、社会关系)为基本的结构单元。这种人际文化关注的不是精神现象学,而是社会伦理学。”[3]
春节提供了人际关系交互的最大平台。基于文化的向心力,这一交互无可逃避。多数的中国式家庭,在此过程中,通过节庆的强化作用,维系着古老、保守的伦理价值。从这一角度而言,春节已然糜烂;男女老少们穿着古装,齐聚一堂,一年一幕逢场作戏,丑陋而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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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到春节本身,是一种孝心的彰显。过年的走亲访友,可以理解为在观众面前,赋予了“孝”以平日所缺的仪式感。
孝即顺也,子曰:“无违”,一种家族内部等级秩序的上下尊卑;而这种顺从又被看作一切美德的根源,被扩展和空泛到两个字“做人”。“居处不应,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礼记·祭义》)
借助道德上的绑架,和春节提供的平台,中国式父母完成了对子女控制的确认与巩固,以便使子女这笔“投资”实现最好回报。传统家庭伦理下,老一辈的威严,也许不易察觉,但却没有绝迹。也鲜少有长辈,如胡适所言,“我要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要做我的孝顺儿子”。
就如同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长辈对子女的操控欲,也只有零和无穷尽两种。认同了这一点,一个结论便显而易见:无论基于何种原因,做出的一时退让,都将不可避免地通向对方得寸进尺的结局,而区别只在于进尺的程度。每一次春节过后,不少人的生活轨迹或许就此改变;表面是“体谅”至亲的含情脉脉,背后是个人自由的萎缩,和保守价值观的沉滓泛起。
至于仍然将孝理解为爱的,或许可以引用鲁迅的名言。“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摸、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南腔北调集·漫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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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家庭的个人,首先被孝文化和父权制拘禁在原生家庭,其次被血缘强制性延伸人际关系,最后在以“辈份”为名义的金字塔等级体系下找到位置。
如果说家庭是一维的点,那么两个点所连出的那条直线,叫做血缘。这两个家庭,也就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亲属。在古代,宗法家族拥有基层社会组织的功用,即使遭受当代中国政治运动的摧残,其生命力仍得以存续。因此,画出每个人的血缘连线,也许错综复杂、蛛网密布。
在春节,可能很难有什么事情,比拜访这些亲戚更让人头疼了。价值观南辕北辙的人,在一起推杯换盏,喝掉廉价的亲情;家长里短的个人隐私,经交谈变得家喻户晓,成为酒足饭饱后的谈资;年轻一代接受血亲长辈的价值评判,而长幼有序,并没有半点辩驳的空间;一个完整、丰富、价值观坚定的人,也要在此时学会懦弱、容忍,甚至自我否定;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积非成是。
春节所映射的奇妙传统在于:其一,默认为人类的一些共情、价值观的耦合,只会也只能限定在血缘的关系链中出现,这叫“亲疏有别”;其二,单靠血缘这一枢纽,似乎就可以消弭一切分歧,并且统一所有人的意见。
事实上,并不是有血缘连结的人,就可以善待彼此;讽刺的是,由于群己界限不分,在血亲之间造成的矛盾往往来得更多也更惨烈。此外,很多汉语都可以通过同义置换,从而获得迥然相异的意味,例如“血缘”与“基因”。我们和血亲之间,有着客观的生物基因的连结事实,但“血缘”则是文化符号,其被赋予的具体意义完全事在人为。“血缘”可以被赋予为责任与爱,也可以让其能指包罗万象,成为不容置喙的神圣物,从而涉嫌对独立的个体的侵占乃至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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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是用各种指标,衡量一个人社会地位的舞台,包括不限于亲戚、同学、好友之间。无处不在的攀比,为春节增添了不少戏码,而其背后是牢固的等级制逻辑:一定要把人分出三六九等。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其一,我们的文化依然缺乏个体意识,如孙隆基教授所言,“中国文化是由‘二人’去定义‘一人’的设计”,“个体的精神形态必须在别人的‘身’上才能完成”[4],换言之个人只有通过集体才能被赋予意义;其二,超出家族以外的其他集体中,实际上依然有与家族同构的等级结构,类似于分形几何。
维基百科对“分形”的定义是:一个粗糙或零碎的几何形状,可以分成数个部分,且每一部分都是整体缩小后的形状,即具有自相似的性质。谁的工作更稳定(在不在体制内),是科长还是处长,是挪用官场的等级来评比。谁还未婚,谁已经有小孩,谁开始怀二胎,是用女性的生殖功能划分地位。谁月薪上万,谁买了豪车,是用金钱衡量社会阶级。每个人都被拿到某种集体之中进行比较,如果等级相同,再换到下一个集体,最终一定要有高下贵贱之分。
世间没有绝对平等,但是,一个有着局部平等的文化,最后有发展成为社会平等的空间和可能性,例如古希腊与罗马;然而倘若整个社会都不存在平等,这样的社会也就很难进入现代文明范围。如果说西方社会不平等和矛盾介于阶层之间,那么中国社会的不平等存在于所有的人际关系中,处处皆是鄙视链。无怪乎底层幻想着回到毛时代,通过革命使自己获得翻牌机会,再不济也能“均贫”,获得一丝心理上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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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五四运动的发起者们写道:“盖中国人本无生活可言,更有何社会真义可说。若干恶劣习俗,若干无灵性的人生规律,桎梏行为,宰割心性,以此造成所谓蚩蚩之氓;生活意趣,全无领略”。他们疾呼:“(我们)为未来社会之人,不为现在社会之人;造成战胜社会之人格,不为社会所战胜之人格。”[5]
只是,他们大概没想到,百年飞逝,风风雨雨,我们的文化还是少写个“人”字。
参考资料:
1.明恩溥.中国人的气质[M].刘文飞,刘晓畅 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03
2.朱大可.春节观察:感官饥饿的庆典疗法,http://zhudake.blog.sohu.com/307944979.html,(2015/2/18)
3.李劼.我们的文化个性和个性文化——论世纪现象[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15
4.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18
5.周策纵.“五四”运动史[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6:6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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