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壶酒吧老板威廉站在简陋的吧台后,表情沈重。这星期他有三件大事要处理,件件迫在眉睫,不容掉以轻心。这个身高两米的丹麦大汉,啤酒肚撅在身前,眼前二十平方米的酒吧,是他的正经营生。酒吧的主要业务是贩卖丹麦特产蜂蜜酒(Danish Mead),另外寄生于此里的老鸨莉兹也在拉拉皮条。
但这都是台面上的生意,水壶酒吧的真正面目是城中风头无俩的北欧黑帮。一个写意的园水壶是帮派的象征,徽章下集结了近五十个小偷、流氓、毒贩子和妓女,想要安稳做生意的饭馆和商店,都要给水壶帮交保护费。护城守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水壶帮还算守规矩,在城中又是势力第一,黑白两道划清地盘,鱼龙混杂的地下世界也可以可参与建设和谐社会。这些年来,水壶帮稳步增长,每年都吸收新血,从底层培养新生力量。今年新招的一众喽啰里,就有我。
这当下加入水壶帮,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威廉草草和我打招呼:“正是用人的时候!”这周,中土世界五大旗下几千个战士摩拳擦掌,大家等了一年要和前来围城的死魂灵决一死战。讲真话,水壶帮对于正邪之争并无兴趣,但能在大战出点力气,也许可以树立忠义帮派的形象——黑帮玩了这么多年,早就玩成了政治,不只是小偷小摸那么简单。而政治,是威廉最擅长的领域。除了出兵守城,这星期他还要主持一场盛宴,是水壶帮中兴力量扬和巨人军女领袖法兰西斯卡的婚礼。一米六的新郎一点也不喜欢一米九的新娘,但是联姻意味著水壶帮身后有巨人撑腰,是帮史的又一页辉煌。守城也好,看著新郎不落跑也好,都不简单。可就在节骨眼上,酒吧迎来一群杀气腾腾的雇佣兵,他们是新兴义大利帮派教父帮买来砸场子的。义大利帮新来乍到,却要做一票大事业,武力拿下水壶帮,名震江湖。
雇佣兵和义大利帮徒站满小小酒吧,手按在长剑和巨斧上,蓄势待发。我又惊又怕,今晚吧里只有十个兄弟。除了特别能打的帮主和他的左手亚斯帕,战斗力都令人担忧。八月的这周,欧洲恰逢热浪,晚上十点依旧闷热无风,我看到身边满身盔甲的雇佣兵适不适合舔舔嘴唇。水壶帮看门小喽啰马丁拿著水壶热情询问敌人:“兄弟,是不是太热了,先别演了,出戏喝点水把。”对方感激一笑,把手中的长剑扔在地下,却没发出青铜坠地的声音——剑是塑料做的,虽然外型极其逼真。
真人实况扮演游戏
没错,这一切都是一场自发的群体演出,我是在2018年全球规模最大的真人实况扮演游戏《征服》(Conquest)里努力演好我的角色,水壶帮亚裔忍者阿立雄。威廉、扬、马丁,还有模仿电影《教父》里马龙白兰度的义大利黑帮帮主,我们是参与这场游戏的八千个戏精的一部分,在为期一周的实况扮演里,想尽办法贴合自己创造的人物性格,书写新的故事。
真人实况扮演游戏是三十年来风行于欧美国家的复合型创意娱乐文化模式。它的起源很模糊,据我观察应该是童子军、野外生存、Cosplay、即兴剧场以及电子游戏杂交的产物。它在美国、英国、欧陆乃至澳大利亚都有变种,大而化之地概括,就是一群爱好者在相对独立的空间和时间内,根据基本的幻想世界观,遵守游戏规则,创造人物角色,然后探索、展演人物故事,同时推进游戏世界的发展。
幻想中世纪,再混杂一些北欧神话、《指环王》路数的不同种族起源、还有电子游戏的角色成长系统——这是欧陆常见的游戏型态。战争旧址,如比利时和法国的二战战场、柏林的防空洞,可以发展战争游戏实况扮演。而波兰和英国有些私家古堡可以整日出租,资深爱好者就用高价打造类似《权力的游戏》那样的权斗,科幻迷则可以在废弃战舰上复制自己的《星际争霸》或《星球大战》。
在德国,真人实况扮演有广泛的基础。哪怕是几千人的小镇,也会有几十个人组成小团体,年复一年扮演自己的角色。欧陆良好的野外条件无疑为此提供天然场地,而偏爱野外生存的德国人只要一个帐篷一辆车就可以搭建起幻想世界。
我参加的《征服》,每年八月第一周在德国城市汉诺威附近小镇举行。到今年,已有十五年历史。它从地区性的自发活动,发展成全球最大最专业的盛事,靠的既是主办方持之以恒的专业态度,也是参与者多年不断的创意和实践。这个本是德国人自家战场的游戏,如今官方语言也有了英语,这是为了照顾每年来自邻国的大量玩家,还有从北美、澳大利亚慕名而来的资深爱好者。
这种规模的真人实况扮演是长期的,即是说,你创造了一个角色后,ta 就有了自己的生命。每年,你都可以回到汉诺威这个异想世界,让 ta 附身于你,进行新的征途。你/ta 可以生老病死,可以性格大变,可以背叛,可以变身,可以爱,可以恨,只要你一直演下去,另一条生命也可以无限发展。
戏精的战场
至于怎么演,你说了算。
《征服》只提供庞大的世界观,也就是供你表演的舞台。阿列克斯(Alexander Jaensch) 是今年《征服》的游戏大师(Gamemaster)之一——游戏大师是制作和维持游戏的工作人员。他说,虽然工作人员内部有一本三四百页的德文剧本,上面列清世界历史和游戏规则,但绝大部分时间里,无论玩家还是游戏大师都不需要剧本:“每个人都很专注地演自己的故事。”
做为玩家,你所需要知道最基本信息是,这是一块神秘的大陆,有五种不同类型的生灵,每种类型气质不一样,有的原则性很高(铁血族),有的更加灵活(水壶帮所属的自由旗),所有生灵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死魂灵。大陆的历史与未来每年都会通过主要任务揭示一点点,譬如去年就是发现失落的古堡,五族战士攻下古堡,而今年死魂灵重振旗鼓要来攻城。除此之外,每个生灵都有基本的技能点数和生命值,可以自由分配,如果穿戴铠甲、装备武器,那么生命值和攻击力都会提升。
“每个人都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的角色,他最清楚自己是什么,有多能打。”阿列克斯总结。
“所以全靠自觉?”这是我最大的疑问,没有系统纪录,万一有人作弊,比如三颗血掉光但假装没事,或者骗人说自己分配很多点数学习魔法其实并没有,那不会影响游戏的公平吗?
阿列克斯笑著摇头:“也许你不相信,这根本不会发生,因为这个游戏的目的不是赢,而是体验。”
接下来几天我的所见所闻,印证了他的话。其实守不守得住城堡根本不重要。玩家不在乎谁最厉害,谁权力最大。体验,是这个游戏的灵魂所在。而忘我的演出则是保证体验的关键。如果你没有投入角色,就会出现出戏的尴尬场面,导致你周围的人无法继续下去。而惩罚你的方法,和小孩子世界的行为准则如出一辙:你不好好玩,我们就不和你玩了。同时,大家能把玩的自己和真实的自己分割地很清楚,没有人会因为你在游戏里对他不恭敬而真的对你本人生气。
玩得起,玩得好,是这个江湖的第一要义。
还是拿我们水壶帮来说吧,帮主威廉在现实生活中名叫丹尼斯(Dennis Mejsedal),是丹麦的一名客运司机,为人热心体贴。但在游戏里,他扮演的威廉是以电影《纽约黑帮》中“屠夫比尔”(全名是威廉·比尔)的角色为蓝本,蛮横霸道,但又有运筹帷幄的帅才。在酒吧,他说话时别人不能出声,不然就会被他大声喝斥:“我叫你张嘴了吗!”他不在乎是否会得罪别人,因为他此刻屠夫附体。
他的左臂亚斯珀曾在丹麦军队服役,并因在阿富汗的战斗患上创伤后遗症。他在游戏中的角色性格刁钻、自私敏感,他和我解释是在通过表演释放负面能量。在守城战争中,亚斯珀积极应战,以一挡十,但最后还是负伤倒下,被友军抬到树下疗伤。他呲牙咧嘴演得逼真——虽然大家都用塑料武器打斗,而且还约法三章(不打头、不打颈部和其他重要部位),总是点到为止。我问他是否后悔败下阵来,这个大汉笑著摇头:“才不,我好享受受伤被人照顾的感觉,像真的一样!”
游戏大师阿列克斯也是资深玩家,他参加过很多不同规模的真人实况扮演游戏。生活中他是普通文员,游戏带来的非凡体验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回忆曾在另一个游戏中不小心死去(受伤后在规定时间内没有得到救治,角色就会死亡,玩家要重新建造新的人物),躺在草地上等很久等不来法师,想到经营了几年的角色就要魂飞魄散,非常伤感。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就在我以为我的角色那么没有存在的意义,我以为没有人在乎我的时候,我的队友赶到了,他们在路上耽搁了。虽然那时我已经死了,但是他们为我安排很体面的葬礼,那一刻,我流泪了,这可能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体验,知道我能被人记得,还是很欣慰的。”
死亡以及近身肉搏的体验非常刺激的,但五天游戏时间里,还有大量各种层次的悲欢离合供玩家尝试。譬如在城中心卖“中世纪最牛汉堡”的叔侄二人,一直乐此不疲地玩相亲——叔叔在顾客里物色侄子的老婆,侄子则傲娇得表示看不见。又如来我们酒吧吃霸王餐的帅气恶魔族小哥,则在被我们关在后院后很认真得给自己加戏演美男计(然而并没有用)。
我最喜欢的队友科雅西则演一个记不住事情的快乐小笨蛋——他在真实生活中童年时代曾经患有自闭症,神经发育不健全,所以有时真的记不住事情。在游戏中,这个毛病变成水壶帮的梗,科雅西总是败事有余,因为他记不住出去执行什么任务。还有神秘兮兮的大哥拉斯莫斯,做任务总要背著我们,但总能挖到重要信息。后来他告诉我,他在丹麦曾经因卖大麻入狱,所以真的很熟悉怎么样用小花招在三教九流之间打听信息,可不希望这“行家拿手戏”被人学去。
出戏入戏
所以,赢得战斗带来的乐趣真是比不上演绎本身。
我在《征服》的五天里,有幸目睹最精彩的一场戏就是黑帮火拼。
在那个剑拔弩张的晚上,我们被教父帮打得措手不及。身体条件最好的几个大哥那晚都出去找乐子,只剩下我和科雅西等几个小喽啰看守著吃霸王餐的恶魔族小哥。刹那间,整间酒吧都是穿青铜铠甲的巨人,我们卖萌示好也没有用。我还腆著脸和一个扛战旗的大哥套辞:“大哥我是新来的,你们这演得是哪一出?”
然而大哥根本不理我,一心一眼看著他的头目。
头目是个德国人扮演的义大利教父,显然他的偶像是说话不怎么俐落的马龙白兰度。他此刻正在和威廉青梅煮蜂蜜酒,说笑间刀光剑影,极度傲慢。威廉则兵来将挡,几次三番把话推回去,拒绝屈服在教父帮下,变成他们的毒品分销商——毒品是包在牛皮纸里用黄糖做的小方块,吃了之后,人的血会慢慢变少,除非不停吃这些小方糖,不然早晚完蛋。
这场高级协商不动声色地来回了五百回合后,我们的大杀器亚斯珀忍不住,站起来指著鼻子骂义大利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们这些亚平宁的孬种!”话音刚落,所有敌人一致拔出剑和火枪。威廉立马站起来,把手中的酒杯摔烂在地,反手就给亚斯珀一耳光:“混蛋!怎么这么说话!”两边人马一窝蜂围上去,还不等我踮脚看清楚,只听亚斯珀大声哀嚎。
小笨蛋科雅西从人群钻出来告诉我:“老大把亚斯珀的左眼给挖掉了!”这一招杀鸡儆猴,非常有效。义大利黑帮不再好说什么,我们这边则忙著给亚斯珀止血疗伤。两个老大一笑泯恩仇,又喝起酒来。
第二天我从帐篷醒来,亚斯珀正蹲在他床边行李箱前找东西。抬头看到我,打招呼道早安。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海盗眼罩,对我邪媚一笑:“昨天没吓到你吧?”我有一千个问题要问,在睡袋内穿好衣服,说:“咱们去休息区聊!”
休息区是唯一一个能让玩家回到现实生活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喝可口可乐,可以用手机(还剩下3%电量)和家人报个平安,也可以用真实人格和队友聊天。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演得累了,你就可以回到休息区,其他时候大家都是戏中人,没有人拍照,没有人聊中土世界以外的事情。
“我的天,昨天我演得太爽了!我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不过丹尼斯(游戏里我们的帮主威廉)实在太厉害,马上想到挖眼睛这一段。义大利人都被吓傻了!”亚斯珀叼著烟摆弄太阳能手机充电器。
“你们这些戏都是哪来的?那之后怎么办?”
“就是灵机一动嘛,我不像丹尼斯还有个电影做蓝本。我就想演个内心柔软的钢铁变态。而且这几年我的角色有点重复,现在我终于从外形到内心都可以变一下了。”
后来那几天,亚斯珀都歇斯底里地站在酒吧,面目狰狞,告诉所有人:“等义大利老头再来,谁都不许动他,他是我的板上肉!”
这些北欧大汉,各个身材魁梧,没有一点礼貌。可一到休息区,又都超级温柔。这是我第一来《征服》,也是第一次进行真人实况扮演,他们非常照顾我,从食水到游戏规则,一有机会就提醒我。游戏的后半段,我中暑发烧,大哥们给我吃各种维他命,又带我到医疗区体检。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们只云淡风轻地说,来了水壶帮都是一家人。
虽然全部来自丹麦,但其实每年这家人相聚的时候也不过是这一周而已。平常他们各有各的工作,巴士司机丹尼尔辗转在首都各区,小笨蛋科雅西是个乳酪厂工人(“我天天边吃边工作!”),沉默寡言的帮中第一帅哥萨姆刚上大学,而独眼龙亚斯珀刚刚退役,准备去非洲淘金。每年这周,他们都会租几量大卡车,带上行军床、口粮、各种武器装备,奔赴德国。如果不是他们,无知如我背著一个睡袋就来闯江湖,估计第一天就死在夜里。
游戏大师阿列克斯也不断强调,真人角色扮演给他带来的友谊弥足珍贵。玩出经验后,他开始在自己居住的城市组织游戏。有次他用这种形式做了一个LGBT历史扮演,参与者创造和饰演被社会歧视的同性恋角色。他说,游戏结束后,参与者从陌生人变成好友,大家都说也许是因为刚刚体验到人性最脆弱的一面,彼此之间非常温柔。
他回忆,十几年前,在德国,爱玩真人角色扮演的群体还被媒体视为疯子。但随著游戏产业的发展以及不断的国际化,现在这种负面印象在逐渐好转。甚至他在工作应聘时,被好奇的老板问了四十分钟:“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而正是因为他在游戏里积累的组织能力,帮他拿下工作。
明年再战
由于高烧太严重,我在第四天退出江湖。亚斯珀表示一定要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我连说不好意思,他小声说:“我也想坐在车里,享受一会冷气,这太他妈热了!”我和还没记清楚名字的帮众告别,他们慷慨出戏,一个个跑来抱我,说演得还行,明年别当记者来,好好演,我们需要你!
停车场大概有三千辆车,我们找了半天找不到。我坐在路边等亚斯珀的时候,身边走过两个穿乞丐服的小朋友,他们抱著大过自己的水果篮,用德语叫卖:“卖苹果、卖苹果,中土世界最好的苹果!”然后可怜兮兮地看著我。
我诚实地解释说:“我要走了,身上没有中土的钱⋯⋯”
话还没说完,他们就把篮子藏到身后:“一分钱,一分货,我们铁血族只讲原则,对不起,小姐!”然后绝尘而去。
只留下额头发热的我自愧不如:入戏这件事情,我晚了一个童年。
這樣一起玩,有意思
好想玩! 不過玩這個遊戲要很自律
很有意思!希望還會有更多介紹各大真人角色扮演的系列文章
楊靜小姐你好, 這篇文章太有趣了。多謝你。
真有意思,想想自己小时候也和几个同学这样玩过
太酷了,小孩世界的规则也是有用的
错别字有点太多了……
我想起《终极米迷》有一个故事也是讲唐老鸭参加了中土世界扮演,小时候不能理解,多亏这篇报道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