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晚我当值时,护士传呼我去看一名疑似出现谵妄(Delirium)征状的病人。
凌晨三四点,病房早就熄了灯,我走进病房隔间前向护士打个手势,著她别开灯。除非情况严重,否则我一般不喜欢为了检查一个病人而吵醒整个隔间的人。我在黑暗中潜近病床,看见那个年约四十岁的目标人物躺在床上,手脚上都扣著拘束带。我“喂”了一声,没有回应。我伸手戳戳他的胸——就在那时,他突然大吼一声,整个躯体像要扑向我一样朝上弓起。我触电似地缩手,左脚后退半步,身体重心跌落左脚脚跟,正好透过玻璃窗反映看见两名护士已经小跑著赶过来了。我知道他们是我的救兵,也知道自己很安全,这个手脚皆被拘束的人,纵使穷全身之力也无法挣脱拘束、接近我半分。在这个房间的权力架构中,我是绝对的上位者,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用任何方式保护自己。
当护士问我有没有问题时,我答没有。我羞于承认一瞬间有过的恐惧;我拥有绝对的保障,却去惧怕一名弱者。当那个人摆出扑向我的起步姿态、而又未抵达被拘束的终点时,一股来自远古的恐惧,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我是猎物,而他是黑暗中的捕食者,一切与医病关系、权力架构或是拘束衣无关,只是单纯地因为他是个足有80公斤重的、壮硕的成年男子。
***
那个男人无法碰到我。然而,也不是每个病人都无法成功攻击到医护人员。
同一个病房里有个90岁的伯伯,老人痴呆,晚期癌症,伸出手手脚脚都像鸡爪,几个月来在病房出出入入,每回进来都得输血。
半夜三更帮他抽血,出动两位护士一位助理按住他四肢,我先在手臂上找静脉,又紥了几针,没抽到,只好移师到小腿。好不容易找到一条静脉,他却开始又踢又叫,正用一手压住他左腿的护士,赶紧伸出另一只手压住他的右脚。我以为自己安全了,专心紥针,针尖一刺进他皮肤,一个曲起的右膝便狠狠撞上我的头。我手一抖,针便掉了出来,一下子血流成河。
清完血迹,邻床又要照X光,将我们一行人赶了出去。我站在回廊上,气得一直绕圈走,边踱方步边念念有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自言自语著又笑了出声,真是太久没睡,气疯了。护士问我笑甚么,我说:“笑他那么聪明,手脚都不自由还懂得踢我啰。”
然而我知道这个伯伯和那个男人是一样的。不管理由为何都好,他们都想伤害我。同样的恶意,衰弱的伯伯表达出来会惹我发笑,强壮的男人表达出来却令我惊惧。我见过许多脑退化患者,他们不擅言语,只能以抓咬打人来表达愤怒,这些行为往往换回医护人员发笑。我也爱笑,然而我每次大笑时,都会隐隐约约想起那个令我害怕的男人:他们的意图是一样的……他们是一样的。我笑得出来,只因为这群人过于虚弱,既没有能力伤害我,也无力对真实世界造成任何影响,尽管他们希望如此。
笑是喜剧,恐惧是悲剧,恶意也是悲剧,弱者的恶意成为一出令我发笑的喜剧。归根结底还是悲剧。
(病房笔记之二十二)
这个系列差不多可以出书了,很独特的视觉
矜憫為懷
很精彩,我也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