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索政治与社会议题方面,科幻与奇幻作品有着独特的优势:它们能够设定一个架空的社会结构,从零开始想象不同的权力分配方式,从而对现实构成影射、隐喻或颠覆。
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第一波女权主义运动中涌现出的女性作者已经开始尝试在科幻与奇幻创作中严肃地讨论性别议题,但当时最主流的幻想文学作品仍然充斥着性别歧视与刻板印象。绝大部分作者和他们笔下的英雄角色都是男性,包括 Alice B. Shelton 在内的许多优秀女性作家甚至只能选择以男性笔名发表作品。在这一背景下,在第二波女权主义热潮中崭露头角的娥苏拉·勒瑰恩(Ursula Le Guin, 1929—2018)成为了女权主义幻想作品的开拓者和领军人物。
勒瑰恩成长于学术家庭,父母都是关注原住民文化的著名人类学家。在1960年代的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中,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的《第二性》与贝蒂.傅瑞丹(Betty Friedan)的《女性的奥秘》(The Feminine Mystique)对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她自认为是一名女权主义者,并说“我不知道一个能够思考的女性怎么可能不是女权主义者。” 她渴望理解在自己的生活与整个社会中,性与性别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迫切希望能够比妇女参政运动领导者潘克斯特(Emmeline Pankhurst)和著名女权主义作家维吉尼亚.吴尔夫(Virginia Woolf)走得更远。于是1969年,震动科幻小说界的《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诞生了。
《黑暗的左手》描述了一个名为格森的星球,那里的居民平时是无性别和无性欲的;每个月里只有六分之一的时间,人们会随机体现出一种性别,并在这段时间里交合。人们通常不知道自己在下一个月会成为男人还是女人,对此也没有偏好。由此出发,格森星的社会运转是无关性别的:“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有其他地方女性可能遭受的心理或身体上的束缚;这里的人也就不能享受到其他地方男性所有的那种自由。”
勒瑰恩非常得意自己在书中创造出了一个奇句:“国王怀孕了。” 英文中的“国王”(King)一词有明确的男性指向,因此这句话对不少读者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故事的叙述者真力·艾(Genly Ai)是一名来自瀚星(即地球)的男性,他深陷性别定势思维中,总是忍不住把格森人视为男人或女人,“把这些人归类为与本性毫无关系的类别”,并在对方表现出所谓“女性特质”时表现出轻视。然而在与格森人深入交往之后,他意识到“我们有关于性的所有社会交往模式在这里都是不存在的”,因此不能让格森人按照他期望中的模式来承担起相应的性别角色。 “尊重一个人,评价一个人,都只是将他看作一个纯粹的人。这种体验的确匪夷所思。”
借助科幻小说的独特优势,勒瑰恩展示了在一个完全不存在性别角色的社会里会建立起怎样的权力关系。她说:“我想试试把性别抹消之后,还剩下什么。” 实际上,她借此探讨了社会科学界一直试图回答的问题:除了纯粹的生物学上的区别,性别角色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社会塑造的?
如同《黑暗的左手》一样,勒瑰恩有许多重要作品以思想实验的形式展开,从一个简单的前提出发,构建起完整的社会结构和文化。1974年出版的《一无所有》(The Dispossessed)描述了两颗对立的星球,其中乌拉斯星上的奥伊国是一个阶级壁垒严明的资本主义社会,女性被视为男性的财产,没有接受教育和参与政治的权利,甚至被认为“用子宫思考”、缺乏抽象思考的能力。而在安纳瑞斯星上,无政府主义者在女性革命者奥多的思想指引下建立了一个没有阶级和压迫的世界。在那里,女性与男性完全平等,同性恋与双性恋也都被正常接纳;性与性别不具有社会性,工作完全由个人能力、兴趣和社区需求来决定,人们根本无法理解性别如何能与工作产生关联。那里没有制度性的婚姻,只有私人性质的“伙伴”关系,性也不含有压迫与控制意味。
当然,安纳瑞斯星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贫瘠的环境与洗脑式教育之下,高度分权的体制也日渐僵化,权威把持了权力,个体的创造力被扼杀,私人感情被漠视,无政府主义者开始迷茫他们究竟是否还拥有自己最珍视的个人自由。不过从性别角度来看,勒瑰恩无疑更倾向于安纳瑞斯的平等世界,而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物化女性的制度深恶痛绝。
在后期的短篇小说《赛亟黎星情事》(The Matter of Seggri)中,勒瑰恩更进一步,以人类学家的笔法展开了赤裸裸的社会讽刺。在这个名为赛亟黎的星球上,男性与女性的出生比是1:16,结果衍生出了与我们截然相反的性别权力结构:女性负责所有生产和研究活动,控制着强大的信息和贸易网络,与其他女性共同生活和抚养孩子;男性则像宠物一样被圈养在“城堡”中,少年时必须在竞技场上苦苦拼搏,成年后则进入“性俱乐部”成为男宠,生活优渥却无自由可言。一名当地女性向来自外界的观察者解释为什么连最聪明的男性也不能上大学:“头脑思考所需的养分来自于他的睾丸;禁止男人受教育完全是为他们着想。”虽然偶尔有男性通过地下教育活动在数学或艺术方面取得一定的成就,却不曾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观察者担忧地写道:“一旦与他们接触,可能会让这种体制土崩瓦解;不知男人们是会留恋所受到的优待,还是会选择追求自由?但女人绝不会轻易交出手中的权力。”后来,城堡中的男人们组织了暴动,迫使政府通过了“开门法令”,大学也开始接纳男性。然而进入外界社会的男性虽有了合法身份,却饱受歧视、无处容身;保守主义女性们则大肆宣传男性天生劣等,主张重新关上城堡大门。一切仿佛真实社会的镜像反转,又像是对当前世界政治风向的警告,令人哑然失笑又心有戚戚。
这并不意味着勒瑰恩的作品是单纯的意识形态宣传。相比1984等反乌托邦作品,勒瑰恩更加注重人物的成长与反思,而这也与她本人的创作轨迹和思想历程相吻合。
1976年,勒瑰恩在随笔《性别是必需的吗?》(Is Gender Necessary?)中谈论《黑暗的左手》时,在“女权主义”一词上加了引号,并强调书的主题是忠诚与背叛,性别议题只是故事背景。然而1988年文章再版时,她要求将引号划掉,并解释说:“我当时有所防备,因为所有评论关注的都是书中的’性别问题’,仿佛它是一篇论文而不是小说。”她承认自己当年在虚张声势,因为她感到自己“打开了一罐虫子,正努力尝试把它关上”。而十二年之后,她终于能够自信地承认,性与性别正是书中的核心议题,与其他情节无法分割。
勒瑰恩还反思了自己的语言:尽管格森星人并无性别,勒瑰恩仍然在书中用男性代词“他”(He/him/his)来指称所有人,因为当时她并不情愿为此发明一个新的代词。而到了1988年,她说:“我仍然不想发明代词,但现在我更厌恶所谓的通用代词 he/him/his,因为它们实际上将女性排除在了话语之外。它们是由男性语法专家发明出来的,事实上直到16世纪,英文中的通用单数代词还是 they/them/their。” 此时的她终于意识到,看似中立的语言能够塑造和控制人们的思维;她开始号召英文书写系统重新选择无性别含义的单数代词。
勒瑰恩坦然承认,当年有女权主义者批评《黑暗的左手》不够激进、没能充分体现女性视角,这些批评是合理的。在2009年接受《纽约客》采访时,她指出,1968年的科幻小说界也许能够接受一个没有性别的外星球,却无法接受女性作为主角;因此,她仍然保守地选择了男性作为主角。在后来的反思中,她还指出自己早年间将异性恋视为理所当然,因而未能充分考虑到格森上出现同性恋的情况,她对此深表后悔。这一反思可以说对自己有几分苛刻,毕竟在许多读者眼中,所有格森人的恋情都是同性恋情。
创作时间跨越三十多年的地海系列也同样体现了勒瑰恩的自我反思。地海故事的前三部曲整体上顺应了主流幻想小说中的性别定势,讲述了一个男性英雄的成长故事;“女性的魔法”被认为是弱小和邪恶的,男性巫师拒绝将魔法传授给女性;故事里缺乏令人印象深刻的正面女性人物,女性角色要么是反面人物,要么等待男性拯救。而在二十二年后的系列第五卷《地海故事集》(Tales From Earthsea)里,勒瑰恩揭示了前三部曲中魔法被男性主导的世界仅是地海历史中的一个断章;事实上,地海世界的历史和未来都存在伟大的女性巫师,甚至连传授魔法的柔克学院也是女性建立的。最巧妙的是,勒瑰恩在完全不改变前作设定的情况下,通过补充故事的细节来扭转了整个世界的架构,令人豁然开朗、拍案叫绝。
勒瑰恩始终与她笔下的人物和世界一同变化成长。在多年浸润于女权主义理论与思考中之后,她终于不再作为“名誉男性”来写作,而是成为一名真正的女性作家,自由探索自己的潜能。
一切正如她借《一无所有》主人公之口所言:“时间不曾虚度,痛苦自有价值。”
(注:文中著作及作者译名均为台译)
格森星球的人一旦怀孕,岂不是在孕期的时间里要一直保持女性化?那么其实这个星球一直存在两种人:无性人和怀孕的女人。
這裡面的好多引號都不成對,且,前引號裡面第一個字符是逗號……這對中文強迫症是個閱讀挑戰」
這篇當中的引號好幾處都不成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