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90年代的台北,曾有一个这样的城市故事。1996年,国际巨星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ackson)来台北开演唱会,下榻市中心的酒店。他从豪华的总统套房看出去,却看见一片低矮杂乱的房子。
“这个地方是什么?”麦克问。
“一个违建社区。”
“看起来好丑。”
国际巨星的随口一问,令当时的台北市长陈水扁觉得十分丢脸,他在1996年接受《联合报》专访如是说:“每想起国际巨星麦可杰克森住在晶华(酒店)楼上,从窗户一看,就看到台北市竟有这种贫民窟,常觉得无地自容。”
自觉无地自容的市长,开始强力推动拆迁整建计划,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都市社会运动,也影响了台北市另一个山坡上“违建”聚落的命运。
这个社区是康乐里,如今已不复存在;山坡上的“违建”名为宝藏岩,现在是座吸引许多观光客慕名前来的国际艺术村。
本文作者刘可强为建筑师、台大城乡所退休教授,长期参与康乐里、宝藏岩两个聚落的保存与居民安置工作,为2012年台北市文化奖得主。在北京市强力排除“低端人口”的冬天,我们请他回顾这段自“康乐里到宝藏岩”的台北都市运动史。看看台北城如何迂回前进,为那些“看起来丑”的城市聚落找到“大拆迁”之外的出路,在宝藏岩聚落得到部分保存后,又必须面对怎样的挑战?
康乐里位于热闹的城市中心,却可说是城市里最贫穷的社区。在我回忆中,有一个画面,至今难忘:我走进村里一个老兵家里,他客厅沙发的旁边,是一个日本人墓碑,他就把茶杯放在墓碑上,当茶几用,就这样跟我聊天。这就是这座城市的居住史,新来的移民与日本居民的墓碑,并存在同一个空间里。
为什么台北市政府想要拆除这样的一个地方?一方面,是因为来自“国际”的压力。国际巨星迈克尔杰克逊在那一年来台北开演唱,住在康乐里旁边的晶华酒店,从酒店的总统套房看下去,刚好正对着康乐里,社区房子看起来就很贫穷、杂乱,迈克尔问“这个地方是什么?”接待他的人回答,这是一个违建社区,据说迈克尔杰克逊就随口说了一句,“看起来好丑。”
其实也就是这样一句话,传到市政府耳里,让陈水扁觉得非常丢脸,当时正是他刚上任市长、很想展现执政魄力的时候,就动手开始想把康乐里铲除,台大城乡所得到这个消息以后,便展开抗争。回忆起来,当年的抗争,是当年城乡所全体投入的一个运动,师生不分派系、不分左右、不分进步与保守立场,都一起动员投入,大家都不希望政府强制拆迁,可是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背后的原因很多,很难归结为单一原因。首先,这个地方位于台北市中心,地价很高,康乐里的贫民社区形象影响城市观瞻,所以政府想拆除的力道是很强的,不容易挡住。我们当时想,就算拆迁挡不住,也要为居民争取“先安置、后拆迁”,但也并不成功。
不成功的原因,因为当年都没有经验,无论是城乡所,还是当时在北市府做官的张景森,大家对安置的经验都不够。张景森曾经试图找一些周边的国民住宅来安置这些居民,他找到了一些空房,带城乡所的老师们去看,我觉得这样谈不对,就没有去看,认为应该继续抗争。后来回想,许多老师一起去看,其实是有点上当了,看完以后,反对运动的力道跟声音就减弱了。
为何我反对张景森找出零碎的闲置国宅安置居民?因为这个方案,只把人当成数字。当然他有去整合这些资源,找出某某国宅有20间空屋,所以可以放进20个,那边有50间空屋,就放50个。这样的思维是,我今天只需要把这些居民数字都消化掉,就解决了他的问题。但每个居民要被安置在哪里?与他熟识的邻居又要被安置那里?他们有得选择吗?没有。只能很制式地按照每个人的年龄、健康程度这些数字去做分配,还是没有把这些人当成完整的人来看待。
我当时甚至认为,在公园预定地里,划一块区域,盖起高楼,就地安置,都比把人四散分配到国宅更好,起码可以让居民彼此的人际关系、支持网络不要破碎掉,但也被当年的台北市政府拒绝了。如果是以今天台湾的社会条件,说不定这样的安置方案就能谈得成,但以当年的状况,比较没有条件谈这件事。
希望把关键的空间与地景保存下来,变成一个户外博物馆,呈现台北居住历史,让这个城市看见,这些所谓的“违建”,其实缓解了城市底层的居住需求。
最后一天晚上,不只是城乡所师生总动员,社会上也关注这个议题,是有群众支持这个议题的,但也没用,当天晚上发生了好几次火灾,拆迁的车子跟着消防车、救护车一起进来,就拆了。我本来还想努力作一件事,就是虽然无法挡下拆迁,但希望这些违建的历史,能在后来的十四、十五号公园里面被展示。我有透过当时担任北市府景观顾问的华昌龄告诉张景森,希望把关键的空间与地景保存下来,变成一个户外博物馆,呈现台北居住历史,让这个城市看见,这些所谓的“违建”,其实缓解了城市底层的居住需求。
这个意见,一样也没有被采纳。
康乐里拆迁的隔年(1998年),马英九当选台北市长。因为他曾经来过康乐里的晚会,了解康乐里的故事,所以他知道强制拆迁的严重性,或许他也怕怕的,不希望康乐里的事情重演,到了宝藏岩的时候,马英九就承诺说,他会做到先完善安置、再开始拆迁。但只做到这样是不够的,后来民间团体开始呼吁,要保存宝藏岩聚落。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如果房子能留住就很好了,不太敢主张要让居民留下,如果可以变成一个户外博物馆,去展示战后城市居住问题历史就好了。但我是认为,把人赶走,把房子留下来,这是说不过去的,希望可以找到一个方法,把人也留下来。
在这过程当中,文化局长龙应台也曾经来到宝藏岩。她当年提出了一个想像,是把宝藏岩的房子全部漆成白色、改造得像希腊小岛一样,把这里做成贫穷艺术村等等。这一句话丢出来之后,居民是不太高兴,觉得妳就只是把我当穷人来展示?好像我们永远都是穷人?这居民感觉不太好。龙应台自己也没解释清楚她的本意,在当时引起了一些批评。
但从城市的立场来说,龙应台将宝藏岩打造成一种文化符号,我不认为都完全是负面的,也有正面的效果。这让宝藏岩在台北市有一定的知名度,增加了台北市的城市多元性,让台北的城市地景不只有东区的高楼大厦,也有弱势居民的生活空间,这对台北的城市文化,是有一定的贡献。
宝藏岩的问题从龙应台时代开始谈,一直到廖咸浩时代才达成的协议,市政府答应,让一部分的居民可以留在原地。这是一种妥协,一部分的人可以留在原地,就代表另一部分的人无法留在原地。另外一个妥协的地方是,市政府坚持河川行水区不能有房子、不能让聚落有房子低于两百年防洪标准,下面那排四十几栋房子,还是必须全部拆掉。
河川行水区这排房子,当初我们没有保住,因为市政府说,如果我们不同意行水区这排房子的拆除计划,市府就不会同意整个聚落的保存计划。我们为了让这个事情可行,我们妥协了。行水区里面有一个居民,后来被搬到高楼里面,心情很郁闷,后来就过世了。他离开了三天,遗体发出味道,才被发现,但在宝藏岩,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说明了社会连带的重要性。其实宝藏岩在外人看来条件不是很好,每年都会淹水,蚊虫滋生。但这对居民来说,这都不是重点。他们想留在原地的重点,是因为一个人生活在城市里,他的舒适度、安全性与社会性,与他的邻里关系息息相关,他是否可以跟邻居互相照顾,让自己生活变得更安全?或者他是否可以自由出入这个房子?这很重要。当年的宝藏岩,居民养鸡鸭、小孩跑来跑去,各省籍的老兵一起聊天、煮饭、下棋,是一个非正式的眷村,当中人与人之间互相支持、照顾的模式,才是居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
有外面的人觉得宝藏岩地形高高低低,对老人家很吃力,是不是住到有电梯的大楼比较好?可是老人家自己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他在这里开门就可以走到户外、见到邻居,他想改变他房子的设计、采光、通风,他自己动手就可以改,但在国宅里,这些条件通通都没有,他觉得不自由。
为了大火拆迁社区这种事情,是说不过去的。
有人也担心,类似这样的社区,房子都很紧密,失火怎么办?但是,一个社区人际关系越紧密,他就越不会发生(失火)这样的事情。可能难免会有小火,例如老人家炉子上煮东西,不小心把锅子烧焦了,但邻居很快就会闻到异味,反正大家门也不会上锁,开了进去就把火关了,反而不会有大火。康乐里一直到拆迁前一天晚上,才反常出现很多场大火。相较之下,公寓大楼里面,你跟邻居也不熟悉、门也上锁,这是最容易出状况的。为了大火拆迁社区这种事情,是说不过去的。
当年的各种妥协,为宝藏岩留下了一些后遗症。最大的后遗症,就是没办法让“非宝藏岩”的弱势住民再住进来。因为艺术村有经费,活动的空间不断扩大,已经慢慢让居民活动的力道越来越弱,我们只能尽量协调、降低艺术村的比例,但居民还是有一种被困住的感觉。如果住民人数没有办法再增加,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完全的艺术村,失去它当初保存很重要的精神,就是为单身、低收入、老年的市民,留下一个居住的空间。
我们当时跟社会局谈了很久,甚至还初步做了调查,找出台北市有多少这样的老年低收入户,建议社会局是可以让他们搬进来的。但这在社会局现有的业务范围之外,我感觉他们不是非常想管这件事,历任的市政府就是拖,拖过了任期就没事了,比较是这样的态度。
拖到现在,产生了一个最迫切的问题:居民与台北市政府的租约到期后,居民是否还可以继续住?台北市政府要不要与他们继续签约?现有的居民如果凋零了,家属还能不能继续住?当初,让居民留在原地,是让居民签了一个12年的租约,大概政府预估居民平均年龄也大了,或许12年就要凋零,就可以全面搞艺术村。眼看2022年这个租约就要到期,这是台北市政府必须面对的问题。
柯文哲团队的态度,考验台北市能不能在现有的基础上更进步,成为一个更好的城市,或者就功亏一篑,让台北过去几十年来的努力,又回到原点。
我是认为,现在应该还是要持续地让新的居民住进来,让它成为一个社会住宅,如果不行,那宝藏岩有很大一部分的意义会消失。到目前为止,社会局还没有明确的态度,柯文哲看来也没有特别的想法,情势看不到太多突破。柯文哲团队的态度,考验台北市能不能在现有的基础上更进步,成为一个更好的城市,或者就功亏一篑,让台北过去几十年来的努力,又回到原点。
当然,政府的介入,一定会对原来居民自给自足的生活模式带来改变。对于那些老人家来说,我自己亲手盖的房子,本来不用缴钱,现在还要每个月缴租金给政府,很多人是觉得很搞不懂。但,如果政府不介入,除非政府可以永远放手不管、不去拆迁,这样其实也是不错,如果政府真的可以做到“不管”的话。但现在是政府不太可能不管,它会去被划为公园预定地、就会启动拆迁程序,宝藏岩纵使有很多妥协,起码还保留了一部分的居民可以住在原地,当初康乐里的人,现在四散到何方呢?其实是很难去追踪的事情了。
穷人并不是城市的负担,反而是他们在负担城市,他们构成城市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城市对他很重要,他对城市也很重要。
城市之所以为一个城市,是因为它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很有钱的人、也有不是那么有钱的人,这些没有钱的人,对城市来说是很重要的,穷人并不是城市的负担,反而是他们在负担城市,他们构成城市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们在城市中努力工作,希望有一天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城市对他很重要,他对城市也很重要。如果把这个群体都赶走,城市也失去它的多元性了。
城市的多元性,是城市运作的必要条件,努力留住这些不是很有钱的人,不只是理想,也是一种务实。这些本来在工厂、公司上班的劳动者,在退休以后,继续去当公寓大厦管理员、餐馆里的服务员、医院里面的清洁员,你如果把这些人都赶走,城市还能运作吗?这些人的贡献,是很大的,难道城市能不给他们居住的地方吗?如果把这些人越赶越远,让他们通勤很久才能进城工作,这个社会成本该有多高?
北京今天的作法,会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可持续的城市,空气、水、劳动者处境都越来越恶化。北京这些老旧的社区,或许社区互助的意识也比较薄弱,这也是一个问题,比台北更难处理,只能慢慢、小规模地解决城市发展问题,很困难,但必须去做。就像台北市政府,当前最重要的课题,就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去面对2022年租约期限的问题一样,为了让城市持续进步,这样的课题,再困难我们都必须面对。
无论如何,大动作拆迁是一定不能解决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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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好像在這篇文章看到的都是「不做任何改變最好」但我想這篇文章在講的是「都更是必須的,但絕不是就直接拆、移往別處安置,這樣在本質上是沒有解決問題的」從成本效益來講,窮人在都市有很重要的社會功能,而花了一堆錢最終卻沒有解決貧民窟人權的問題,最後損失的是全體納稅人。
這就像是上司交帶了一件案子,最後雖然拿到了訂單卻沒辦法讓客戶付錢一樣沒意義。
作者似乎认为保留现状就是最好,甚至政府给了国房都是不应该,这未免残酷了,不知道作者本人是否真的梦想着搬进宝藏岩去。宝藏岩也好,九龙城也好,当然有邻里亲情的一面,但也不要过度美化那里的人际关系,好象贫民窟就是天堂或者三王圣世一样,没有黑社会没有人性恶的一面,甚至不承认有更高的火灾疾疫风险,那就太脱离现实了。
萬仁 蘋果的滋味-康樂里
瞿友寧 殺人計畫-寶藏巖
搭錯車也有一點相關性
如果網路上找得到影片的話可以看一下兩地舊景
作者寫得好像沒發生過"華光社區拆遷"一樣,哼哼!
不過換個角度想,若是今天談論起「違建」拆除,社經地位較高的人卻可以擋住建管單位的執行(就如同近日中和大火一般,是房東出租的搖錢樹)。相比起來,如同文中的老聚落中的弱勢居民的居住權利還是值得我們多花一點心思去照顧。
作为政府来说拆掉重建远比保留改造成本小很多,而台北可能是以法来拆,有各个层面监督与制约,而大陆则会被行政命令和所谓的公众利益所裹挟,在大陆本来就模糊的土地产权层面上,个体权利无法得以彰显和保护,更别说文化保护与原住民文化的尊重。本质上台湾与大陆的拆迁是完全不同的思考范畴。
我的端,简体用迈克尔杰克逊吼不吼
還是讓社會自治最好,政府的唯一作用就是保護並輔助社會自治,除此之外都是惡政。
無論如何,拆遷違規建築都是合法的,也是必須的。任由充滿安全隱患的違建或商用改租房存在,危害的是其他公民的利益。北京的問題在於,在拆遷的過程中沒有考慮安置,甚至可以說沒有規劃。早就說了要拆,一拖再拖,拖到一把火來了,領導的面子掛不住了,再轟轟烈烈地拆。
有些國家是畫一個區域註明:貧民窟,撒手不管,安全消防什麼的任你自生自滅,有繳稅政府就保障房子留著。結果呢?變成毒窟,黑道橫行,再來怪政府放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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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劉生的想法過於迂腐,按他做法政府會什麼事也辦不成,”違建”是有其標準以及拆除必要的,不是因為在那住的人對國家過往有甚麼貢獻或是已經住了多久,就心生憐憫就地合法,弱之後若因為這地方違建造成更大的區域意外,與論還不是要政府負責,安置是一回事,怎麼安置絕對應該好好討論,但絕不是沒法完全達到拆遷戶要求就不能拆遷,不論安置到其他地方,不管是集體還是分開安置,當然都會與原來居住環境不一樣,這不是廢話嗎?
台灣沒有如中國的戶口制度與遷徙限制,所以很多時候壓根沒想過那會是問題。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聽到在北京工作的同事提起因為沒有北京戶口,擔心女兒以後為了高考必須送回陝西老家唸書,那時候我心裡是震驚的。
对于城乡所这种做法不能认同,拆除违章建筑是合法合理的事情,阻止对守法公民不公平。
人情紧密就不会失火更是无稽之谈,大兴的火灾点着的是易燃材料,还产生有毒气体,邻居又不是消防员,岂能指望邻居救火。
北京的问题在于运动式执法,平时为了利益对社区违建视而不见,领导发话又武力驱逐,前后都是错的。
台湾的这两起拆迁,和大陆的完全不同,有点类似于把西城老北京拆迁如何安置的问题。而现在驱逐低端人口是没有迁徙自由,在户口制度下城乡二元结构下形成的城区边缘的城中村里,居民被非法驱逐,房屋被暴力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