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导演黄信尧专访:我的作品真是关于“底层生活”吗?

政治运动和电影似乎都无法改变社会,黄信尧的信念戳破了某种对电影的假想,讲述被熟视无睹的荒诞人生。
电影《大佛普拉斯》导演黄信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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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大佛普拉斯》,黄信尧的名字如今广被认知。四十四岁的他从长久的纪录片创作轨道上交出首部剧情片,成为本年金马奖的最佳新导演。电影获得第十九届台北电影节最佳剧情长片奖,也成为今年金马奖的大热,预计来年第一季度来港上映。

平地一声雷的故事,往往能勾起大众的关注。突然而来的成名,却让他感到懊恼。“我个人不是一个很喜欢出名的人。片子拍完之后就应该让演员出名。现在很多的访问跟邀约,跟以前拍纪录片不太一样。”从过去隐藏在作品背后的创作者,变成不得不为作品说话,接受连串的访问,一遍复一遍地复述自己的故事。

这天是惯常的电影宣传期,仅来港两天的黄信尧,从电影院到酒店,马不停蹄地两边跑。在明亮的酒店房间内,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下身是牛仔裤与皮鞋,低调得像一位旁观者。工作人员形容,他大多时间保持沉默,不喜欢说话。但《大佛普拉斯》还是让他成为镁光灯下的主角。我们是最后一场访问,他的脸略带疲态。“我还是对成名不太习惯。”他忆起前几年来港参加华语纪录片影展的经验,没有访问,只是看片,“住在很多人自杀的长洲,感觉很新鲜”,也让他感到更自在。

电影《大佛普拉斯》导演黄信尧。
电影《大佛普拉斯》导演黄信尧。

走上了成名的栈道,无法回头。但他只安于观察别人的生命。一次,他在一家细小的漫画屋里租漫画。一位跟他年纪相若的男人走进店里,老板问他为什么许久没来。男人答到:“因为最近没有加班,不敢来。”那位男人在工场上班,有妻子跟两个儿子。最近工场生意不好,没有加班,所以他只能待在家里看电视,不用花钱。

“反正我就在旁边偷听。后来他就租了几本书,台币二、三十块,相等于港币六块吧。我顿时想:这六块港币,为什么他没加班就不敢来?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人,连这个钱也要省。于是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关心各种社会议题。因为他连下个月的生活也要担心,那他怎么会担心到未来。因此我就想,或许我可以讲一个这样的故事--关于生活被压迫到连思考或想法都不能有的人。你可以说他是没有,我觉得他也不敢拥有。人一旦贫穷,连梦想都不敢想。”

于是,他萌起了创作《大佛普拉斯》的念头。

典型的大多数

不是每个角色都独一无二。像《大佛普拉斯》里的人物,菜埔、肚财、土豆与释迦,他们在各种场口上也位处边缘。如日常生活里所碰到的千遍一律的脸,以及被社会形塑的典型模样。“典型有一重点是它是绝大多数。若将它翻开另外一面,就是刻板。所以它难言好坏。”对典型的描绘,首要是对现实人物的透彻理解。

拍电影以前,他曾在工厂打工,也当过汽车业务员等多种职业。“我做过的工作真的蛮多,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顿了顿,续说:“但大多数都是不太好的工作,可以说是我的可替换性很高。很现实,也有很多感受。像豆仔回到回收场被老板修理,我也遇过啊。”昔日在江湖上混生活的所见所闻,各类鲜明斑驳的人物,也被折射在电影里。即便他已离开颠簸的职场生涯。“片子里的人物都是我曾遇过,听来的,媒体报纸杂志上所看到的,或拍纪录片所遇到过的。这些都是我对生活上点点滴滴的心得与感受。”

电影《大佛普拉斯》剧照。
电影《大佛普拉斯》剧照。

对于常被形容他的作品描绘“底层生活”,他不大认同:“看你如何定义底层。很多普通白领也会形容自己是底层。”或许更贴近的形容,是那些被视若无睹、社会上遍及的典型人物。“像警卫与回收场里的人员,他们典型,但最容易被忽略。在台湾,他们有跟没有没有太大差别。你说他们重要吗?他们都是维持社会体制的人。像戏院里我们通常看不见的清洁打扫与检查的人,都是维持戏院的轨道。”他说,电影篇幅有限,如何让观众身同感受是他创作的重点之一。因此《大佛普拉斯》里所呈现的,都是社会上这群若隐若现、典型的大多数。“观众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跟警卫讲话,但会想像警卫都在做什么。”

电影无法改变社会

黄信尧是充满生活底气的人。他常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的创作素材,都是来自生活上的体察,因而细密、尖锐。根植在社会的边缘道上,所看见的现实也自有差异。

生于1973年的他,自小在台南成长。小时候经历过台湾白色恐怖,成长背景紧扣台湾社会脉络。他念高一那年,台湾解严,走进新的时代。他也在历史的当下求索个人信念。他遇上台湾著名的异见人士郭信贤与王永顺,也首次观看“绿色小组”的纪录片。其时台湾社会的电视台也是担当国家喉舌的角色,对于遍地开花的社会运动的报导负面而偏颇。因此几位拍摄者早在解严前提着摄影机到大小的社运现场,记录那些在公共上隐而未见的运动,并成立了“绿色小组”。

电影《大佛普拉斯》导演黄信尧。
电影《大佛普拉斯》导演黄信尧。

不过,这些经历没有让他真正开始创作。九十年代,台湾的选举让社会变革崭露曙光,他也积极投身政治运动,曾担任民进党的基层党工与市议员选举助理等。同一阶段,他面对大学联考的屡次落榜与重考,最终考上台北的文化大学大众传播系夜间部。

从台南到台北,一位青年的理想却破灭了。

他身在台北的时候,也是社会运动热烈旺盛的年代。鹿港反杜邦与后劲反五轻的运动刚过,他也积极参与反核四运动。但他后来发现政治与社会运动的歪斜,改变社会仿佛此路不通。加上家里的变故,他后来回到了台南。在他屡次在访问里所复述的故事,他总提到《南方电子报》对他的影响。《南方电子报》是台湾第一份对大众发行的电子报,以环境与社会议题为主。一次,他读到报上所写的口号:“做自己的媒体、唱自己的歌。”当时约二十七、八岁的他深受打动,也开始想携摄影机说自己的故事,“我当时就想,纪录片似乎也能作为自己的媒体,说自己的话。”他因而报考了台南艺术大学的音像纪录研究所。创作大门由此开启。

电影《大佛普拉斯》剧照。
电影《大佛普拉斯》剧照。

不过,故事的后段没有被太多人注意。再度问他,还会认为拍电影能撼动社会吗?“我从十几年前已经觉得拍片不能改变社会。从那时候我的纪录片已经开始改变,拍不一样的东西。纪录片完全是一种创作。拍纪录片也想要不一样的尝试与改变。因为拍片对我来说是乐趣与兴趣。”从早年的作品《多格威斯面》(2002)拍摄争议人物柯赐海,与《唬烂三小》(2005)拍摄自己的高中同学如何经历人生的变化;到了后来的《带水云》(2009)与《沉没之岛》(2011),他不再凝视人物的生命历程,转向更恢宏的景貌。他与拍摄物的距离也拉得更远。

他现在很明确地说,拍片是纯粹的创作。面对的也只有自己。

“我不会让外在事情影响自己的信念。像生育小孩,我只是养大他。”现在的他,没有考虑创作以外的事情。看似是回避社会,事实上,他观看社会的眼睛仍然锐利。他只是深明现实的巨大,而影像的微小。“像这几天我在附近逛,看到一个写着『织补』的牌子。我想,一天会有多少人找他。假设我去拍他,故事很精彩。可能他们出名了,找他的人多了,但他们生活能改善的程度还是有限。最后获得成功与名声的还是导演。我不想做这种事情,我拍了之后会对社会有帮助吗?没有。”

后来,我们在酒店附近的路上发现以啡色厚纸皮的牌子,上面写上端正的“织补”。细小的一块,静静搁在街角,随时被风吹倒。

荒谬人生的写照

黄信尧的说法戮破了对影像介入社会的单纯想像。不禁问他,是这样的原因而拍摄剧情片吗?他否定:“只是纪录片愈拍愈多,就开始想是否可以尝试纪录片以外的形式。”黄信尧说,为了讨生活,他也去拍广告,也开始想是否能尝试剧情片的创作,跟纪录片所窥探的现实相异。“我所拍摄的剧情片,编了一个这样的故事,编了豆仔、菜埔这样的角色,他们可能是任何人,也可能不是任何人。我不想把人物当成焦点。”

过去的信念随时日而变。好像人生不得不舍弃笃定的信仰。“年轻不懂事嘛,想法会改变。以前相信的事情与信念,到头来会发觉不怎么样。好像拜佛,后来会发觉里面装什么也不知道。”

《大佛普拉斯》有一句常被引用的对白:“有钱的人怕失去一切,没钱的人内心需要救济。”佛像的出现,让电影的调子变得荒诞。电影的确从佛开始。“先有佛,杀了人放在佛里,它还是佛吗?然后开始想像谁会发现。”他说,采用黑白摄影,是为了掩饰因资金不足的道具。但恰好也让作品显得游移在真与假的幻象之间。现实与虚构的交叠,说出了更深沉的故事。

电影《大佛普拉斯》剧照。
电影《大佛普拉斯》剧照。

黄信尧的手上带着一棵哑黄色、奇怪的戒指,上台领金马奖时也一直带着。他告诉我,那是拍摄《云之国》时在琉球的石垣岛买的,整个琉球到处都有风狮爷,那戒指上头就是一头狮子。“我没有信仰。”他答到。“我常常想一件事情,台湾很多人会去拜拜,各种宗教。穷人也去,有钱人也去。我以前也会去拜拜。但后来在想,穷人去拜拜,希望能改善生活,从年轻一直求到七八十岁,他知道他未来的日子不多。他们可能会向神明冀求他的后代子孙,或下辈子,但这都只是希望的寄托,成为努力生命的力量。那如果没有神明可拜的时候,他们生活的重心在哪里?如果政府将这些神佛都杀光了,那他们维持生活的力量在哪?”

生活无路可走,只能投向不确定存在与否的神明。如此荒诞,如此虚无。“好像2012、2013年时,台湾出现了很多社会运动。社交媒体上都在骂不出来参与的人。但没有问的是,为什他们不出来?”台湾社会早过了改变力量庞大的时期,他形容,现在社会仿佛变好了,但有更多隐身在社会里的问题,更难被看见。

他一直将这种茫然放进影像。“我不会觉自己太晚成名或大器晚成,生命的经历让我看见更多事务,”从二十七、八才开始接触拍片,四十四岁才拍首部剧情片。电影比预期广受关注,也许亦是荒谬人生的写照。

“而且拍片当导演这件事,不是只有一二十年而己,到了七八十岁都还能拍片。我都跟自己说不要急,也不能急。事情慢慢做才会做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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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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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校對:「始」乎/「似」乎 也能作為自己的媒體

  2. 活著是一件艱困的事情,但不論是台灣或世界各地,終究不乏底層者的互助與支撐,一如片中的肚財、菜圃、榴槤等人。他們或許較為缺乏完整表達的能力,但他們缺乏覺察的能力嗎?在底層的人,對社會的觀察,往往較中產小資精準。反而是他們的聲音無法被聽到、被接納,許多人的:你不好好念書就和這些人一樣、你們就是不上進財只能這樣的言論,導致他們放棄了發生的權力,許多人也樂的他們不發聲,這樣很多假象和粉紅泡泡就不會被搓破。
    如同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動手殺人的是小四,但驅使小四這麼做的人,或說是所謂的共同正犯,又是誰呢?

  3. 因為對於大部分的人”活著”這件事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總要解決許多生活中的困難,所以即使貧窮的人有著多出我們十倍百倍的困難,在人有限的專注力之下,不容易、難、以及艱難之間的程度差異也就不會被輕易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