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氯化钾
超声波照片总是看得我一头雾水。当我还是学生时,老是觉得要从一片黑白灰中分辨人体每个结构,实非常人能及。然而,在见过现场的超声波后,方知晓动态的生物比静止的剪影富有神韵,在照片上显得一团模糊的光点与黑点,在超声波机的实时萤幕上生动起来,就算是胎儿芝麻般大的心脏,搏动起来也显得极有力度。
胎儿长至四个月时,身体各处结构已非常完整。我第一次看到她在超声波下的模样,她侧身躺在子宫中,胫骨随著踢腿的动作一动一动。医生找出她的心脏(一个富有规律地闪动的光点),将钢针针穿过病人的肚皮和子宫璧,把麻痺心脏的氯化钾注入胎儿的心脏。
我看著那一闪一闪的小光点逐步变慢,最终定格成静止的黑色。整段过程中,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躺在床上的病人也不曾动身,只是鼻尖变得通红了。医生朝我打眼色,我便离开房门,去柜台拿纸巾。
这是病人的选择,我想。我猜若是让她现在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一遍,她仍旧会做出同一个选择。
2.强心针
婚礼与葬礼在同一天发生,听起来像电影剧本,在现实中却也不是没有机会发生。我曾照顾过一位末期病患,她在最后一段日子中已逐渐神智不清,各项维生指数也日渐低迷。偏偏在她将要死去的那一天,家人致电医院,说今天是她女儿的婚礼,能不能帮她打强心针,让她暂离医院参加。医生解释她可能会在婚礼现场心跳停顿后,家人选择让她留在院内打强心针,等他们完成婚礼后,赶过来见她最后一面。
于是,我跟随MO(驻院医生)去为她多打一个点滴。打两颗豆(“打豆”意指静脉输液)是急救的标准配备,一边进水,一边打强心针,以维持病人的维生指数。虽说是“急救”,其实现场一点也不紧张,我并没分秒必争的意识,因为早一点晚一点处理,分别都不是太大。
MO跟早就没有意识的病人说:“啊妹,撑住啊,囡囡好快来看你啦。”我的内心立刻涌起一股强烈的空虚。在不久以后的另一次急救中,我也体验到同一种空洞。
那位老得像在马奎斯的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婆婆,因消化道出血入院,家人选择保守治疗。我们都知道她必死无疑,却还是得为她急救。我为她打豆及抽动脉血时,她不断呻吟:“我快死啦!”也或许她的苦痛也不光是由我造成的,我曾听过好几个人临死前的呻吟,与她相差无几。身边的护士大吼一声:“不要再让我听见这个字!你会无事!”我望了那护士一眼,心中涌起很奇怪的感受。
在那位婆婆临死前两天,我成功帮她打到豆,抽到血,完成了一个Houseman(实习医生)的所有本份,我的豆可能让她多活二十四个小时,但这却没带给我任何成就感。我始终无法做到对著快死的人,说“加油”或者“不要死”,大概是性格问题吧。
最终MO帮她成功打到豆,我们开始为她打Dopamine(多巴胺),让她的心跳能撑到家人赶来。家人赶来了,最后一面也见上了,也得开始讨论何时撤掉强心针的问题了。Dopamine不是救命的工具,而是续命的工具,家人却不了解这点。一轮交涉后,MO最终将病房与病人留给家人,让他们自行决定。十多分钟后,护士来电:“家人哭得好凄厉,我真的受不了啦,现在Dopamine加到12mL per Hour,你OK吗?”
我当然OK啊,不管打不打强心针,打的剂量多少,结果都没有任何区别。我希望没有区别。我只能怀著最大的善意,衷心希望病人真是如MO告诉家人般,“冇任何感觉,好舒服地睡著了”,而不是......
MO不置可否地说:“就算有遗憾,也不该是现在弥补。”回病房的路上,我开始默想该如何劝服家人停下强心针。就算只从人道立场出发,这也是我该做的。只是走到病房大门口时,我已听见家人们断肠的哭声。
病人的心脏就在12mL/hour的Dopamine下停顿了。有些选择,上天早就帮人们做好了,我不由得默默松一口气。
3. 茄子
急救也是可以很紧凑的。某天我在Canteen吃午饭时,Call机响了。我满嘴都是茄子,接起电话,含混地说:“喂?”
Call机中传来护士气急败坏的声音:“上来啦!11号Arrest(心脏停顿)了呀!”
我脑海一片空白地放下电话,心想,11号是谁?我有过这个病人吗?我先从熟悉的9号床开始想,往左两张床就是11号床......不行,还是没有任何印象。我在一片混乱中跑进11号床所在的Cubicle(隔间),直至见到病人的脸,我才想起她是谁。
好的,我上来了,接下来我该做甚么?
正拿著导管抽吸气道的护士朝我大吼:“要Gelofusine(血液系统药物)!”我呆呆地问:“我去拿?”“不是!你讲出来就好!”我马上结结巴巴地说:“IV Gelofusine 500mL一剂。”
Gelofusine早就挂在床边的架子上了,只缺一句口号。然后呢?我们在正式工作前都上过ACLS(高级生命支援术)课程,但到了实地我还是非常迷失。护士们早就在病人身边做心外压和维持气道畅通了,另外三个职位是......指挥?记录?还有拿药?药车边有护士,纸笔在另一位护士手中,MO已经走了进来,向我下令:“你去打豆!”
我终于发现了自己可以做的事情,赶紧去找静脉。其实在打豆的不光是我一个,好几个护士早就围在病人身旁,搜索可用的静脉。病人手背上原有的蓝头点滴已被连上Gelofusine,但输进去太慢了。我试了好几针,都不成功。站在床头的护士眼看势头不对,马上解下病人右手上臂的血压计臂带:“过来右边试试啦!反正现在不需要这个了吧!”我当时很紧张,但还是因为这句黑色幽默笑了一声,才转移阵地去右上臂。MO下完其他指令后,回头发现我还没打到豆,不满地问:“为什么还没打到豆?”凑过头来一看后,却没有再说甚么,只是拿起粉红头的Angiocatheter(血管探针),自己下手。
此时已到了换班时间,急救床边除了本来该下班的护士外,来上班的护士也通通涌了进房,一时间人头涌涌。护士们七手八脚地将Lucas(胸部按压装置)抬上病人心口,各就各位地打豆、递药、递Angiocatheter、拆Angiocatheter的包装、拿走废弃的Angiocatheter、记录、Suction,Lucas带著机械而有规律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按压病人的胸口,MO已在下手打豆了,我该做甚么?有人大吼一声“要Gauze(纱布)!”我刚想去拿,已有护士拿出厚厚一叠。我该做甚么?深切治疗部的医生也下场了,我目睹他打了两颗豆,均不成功。我走向正在打豆的MO身边,他也还在努力。我刚想开口,他已语气温和地道:“没关系,我来吧。”
我在脑海一片空白与混乱中听到那一声:“喂!有Pulse(脉搏)啦!”喔,有Pulse了。接下来我该做甚么?MO摸摸病人的脖子,轻快地重复一句“有Pulse㖞!”接著便一反刚才的语气,凶恶地命令我:“你!快去抽血!”说完便离开了。
我呆呆地问:“抽什么血?”
“总之什么血都抽啦!”我正想去抽血车拿工具时,一枝12mL的针筒已递到我手上。
我解开病人的尿布,按著教科书的方式寻找Femoral Artery(股动脉),一摸就摸到了。是非常强壮的脉动,一定得有一颗跳动得很厉害的心脏,才会产生这种脉动。我将针尖浅浅插进去,血马上涌了上来。我抽好了足够血液,刚把针筒抽出来,一只拿著纱布的手已伸了过去按紧伤口。接下来我要......对......我忘了针盖遗在哪里,急步走出房门,小心别让手上的针扎到他人,进入储物室找血樽。当时我两手都是粪便,我怕不脱手套粪便会污染医疗器具,又怕不脱手套自己会沾上病人的体液。最后我以手套干净的地方拿出血樽,将针管内的血注射进去。我将血樽拿去标本箱处时,运标本的人早就站在那里等我了。我不断地道歉,请再等一等,我还要冰......他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去拿了冰,将血装入冰袋后交给他,才回到房间。
在我离开房间的这段时间中,病人的心脏再度停顿。房内乱成一锅粥,病人每条肢体旁均有多于一个医护人员在忙著找血管。病人的静脉大概已经完全崩塌,就算成功找到静脉,入针那一瞬间针尖便会马上穿刺两道血管壁。后来是抽血员一针成功的,护士们又忙著上另一袋Gelofusine,我仍旧搞不清自己该做甚么,只能拼命左盼右顾,期望自己能找到一份差事。便是在此时,我看见ICU(深切治疗部)医生走了进来。
我必须得承认,那位ICU医生是个非常可爱的人。他拥有一对很漂亮的手,我见过他用那对手执起病人的小腿,为她打豆,纵使他失败了,那仍是对优美得令人印像深刻的手,他运用手指的方式令我联想起某种体型纤细的鸟类振动翅膀的姿态。现在那些手指同样在空中挥舞,划出一个休止符。
我便说:“停啦。停啦。”房内人的动作并非戛然而止,终止的信息如同涟漪般传递开来,最近我的护士们停下手,也说著“停啦”,然后她们身边的护士也停下手,说著“停啦”......过了几十秒,或许是几秒,所有护士才停下动作。Lucas也被关掉了。规律的机械运作声静止后,房内一下子陷入宁静。就是在那个静下来的瞬间,我突然有种欲泪的冲动。并不是难过,也不是伤心,而是一种单纯的生理反应。
MO也默默走了进房门,此时我才想起他刚才大概是在房外与死者家属商谈。他问:“我们打了多少枝大A(肾上腺素,急救用)?”答案是9枝。他说:“尽人事吧。多打一枝啦。”护士打下第10枝大A后,跪在病人脖子边上的护士摸摸她的脖子,说:“我觉得有Pulse。”MO也摸了摸,摇摇头道:“没有呢。”另外两位护士也说没有。我也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摸我刚才扎出来的针孔。没有。
房内的气氛一下子由混乱转回有序,护士们迅速地为死者更换尿布,我看著一位护士一手抬起死者的头,为她换上一个新枕头,说:“婆婆,现在帮你换个新枕头啦。”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ICU医生拍拍MO的肩示意,走了。我忽然想到他不该留在这里那么久的,却还是留了下来。而我自己留在这里也没甚么能做的了,便跟著MO离开房间。
到了房外,MO开始打死亡证明,我该做甚么?到头来,无论在病人生前生后,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做甚么,只好坐在椅子上发呆。直到我坐了下来,空白才自脑海撤退,记忆涌现而出。我今早巡房时有察看过这位婆婆,我不记得她,是因为她的情况很稳定,你绝对猜不到她心脏会突然停顿。
现在我才想起她胀得紧绷的肚皮,还有敲击时空洞的水声。MO帮她转介私家的正电子扫描,我知道她命不久矣,只是没猜到那么快。不过猜到猜不到,也不会影响甚么。最后我回到Canteen,继续吃我没吃完的茄子。感谢饭堂员工,由于我在临跑走那句“麻烦不要收走我的饭”,他们没有收走我没吃完的饭。
很久以后,ICU医生评论道:“走得那么快,对病人而言是最少痛苦的。”我知道他说得对。若是熟知日后的发展,便很难一口咬定是次死亡真的是不幸。但那一刻我仍然想哭,就跟决定堕胎却仍旧在堕胎后哭泣的病人一样,我们都无法违背生物本能。
4. 空洞
五六岁时的我,很喜欢打死小飞虫。那是手眼刚刚开始协调的年纪,我像是得到新玩具一样,迫不及待在小飞虫身上展现自己获得的能力。有一次,我又打死一只小虫子,翻开手来看牠的尸体时,心中却突然涌现一股奇怪的感觉。我也说不上为甚么,但从此之后我就再没有拍死过小虫子了,很吵的蚊子例外。
现在我回想起来,才了解那种奇怪的感受,就和看著胎儿死亡,或是目睹不久前才与她对话的病人死亡时,是同样的感受。这些生命本来可以和世界上其他生命有著许多连系的,那些连系却突然消失了,留下一个空洞,正是这个空洞,让我不好受。这份不好受与逝去的生命本身无关,纯粹是因失去而造成的空洞感。
末期病人的死亡却不会让我难过。大概我猜想那些神智不清的、终日呻吟的人,早就失去与世界的连系了,而对他们的家人而言,失去也并不是在死者心脏停顿那刻才发生的事情。他们每天都在一点点地失去,延长这个过程,并不会使任何人会得益。我大概是那种顺其自然的人吧,既然失去是既定事实,就不必苦苦挽留,那些意图延后失去的急救则让焦点集中在“失去”,强迫我直视那个空洞。
那位在女儿婚礼当天死去的母亲,并不让我难过。然而,在我心中她也并非水过无痕;在她临死前那段日子,我每天都会按按她的肚子,询问她感觉如何,就算答案必定是不好的,最后在牌板上写"Continue Comfort Care"。她死前两个礼拜左右,我完成这套SOP(标准作业程序)后,走向她旁边的床,邻床的病人叫我“姑娘”,她马上纠正道:“她是医生来的。我在她的袍上看到。”说完又很得意地笑了笑。
“她快要死了”——我当时忽然浮现这个想法,同时感觉很奇怪。我当然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事实,但我还是感觉很奇怪。回想起来,我并不是为她快要死去而觉得奇怪,我是为了她还活著而觉得奇怪。
我在内心早就为神智模糊的末期病人划出一个园地,他们在那里断绝与现世的联系,安静地等待离去,他们的身体则是供人凭吊的活记念碑。你知道,活人也是可以被凭吊的,生命的定义就是心脏还在跳动,所以生存与被追忆间并没有冲突。可是这些人偶尔仍会出现,如同亡灵回到自己的坟地,当我回首一望,便向我招手。于是我会想,他们快要死了......可是他们现在还活著。这个世界还没有失去他们,可是终归还是要失去的。这种奇怪感觉的根源,大概还是空洞感吧。
我偶尔还是会有想哭的冲动。但那都是很轻微的,转瞬即逝的。人类始终不可能完全摆脱因为失去而产生的情绪,也没那个必要,何况短暂的冲动很难让人真正落泪。我并不是在压抑自已,足以占据心灵的事物那么多,任何一种冲动都不可能维持太久。如同某个清晨,我走过一位末期病患的床边,她忽然对我说:“今天的阳光真是很好喏。”
我望向窗外。清晨七点,阳光还是斜的,窗外树丛油润的叶片反射金黄的阳光。
“是喏。”我扭回头来,回答她:“今天的阳光真的很好。”
(病房笔记之六)
現在才看到,很有實感的筆記
看了奈奈的留言感觸很深,謝謝您的分享。
「生命」本身就是令人敬畏的。
在我求學階段,與同學聊天中,偶爾會聽到一些他們小時候如何對待昆蟲的經歷,例如有人用立可白圍住窗台邊經過的螞蟻,最後用立可白液淹沒它;又或是小時候拔掉蝴蝶翅膀,放牠在地上跳等諸如此類的故事,但是我從來沒有這類的經驗,頂多輕輕捏著蝴蝶的翅膀把牠從葉片上拿起,又輕輕放回去,或把雨後出現在圍牆上的蝸牛蒐集在裝了水的臉盆中,但過一會也全跑光了。
我至今仍不太敢打蚊子,我無法忍受被一掌拍死的蚊子黏在手掌心的感覺。即使是被大眾所厭惡的蟑螂,在殺牠的時候我仍然有種奇妙的感覺,無論是小隻的墊著衛生紙殺、或是大隻的用殺蟲劑噴,在發現牠跟殺掉牠的期間,我總會感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從我後頸往上蔓延至腦中。
不管這種生命的型態是大或小,生命的本身就是令人敬畏的。
眼眶發酸啊...人生真的無法預料。
我有個老爺爺病人,每天半夜不睡,老吵著要吃麵包,要我去幫他買。每天吵每天煩,因為做事的時間會被佔掉,但某天我休假一天後上班,卻得知爺爺突然走了,內心留下一個空洞,
「好安靜啊...」這是我那兩天上班時心中不停打轉的話語。
插圖勁靚support support:)
每次看這系列的專欄都會哭
能在負擔繁重的臨床工作中寫出如此柔軟敏銳的文字真的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