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午后,北京一个清新文艺风的周末市集,几位八零后青年围坐一桌,中间摆着一沓以中文古典小说《水浒传》为题的彩色卡片。
有人兴奋地讲起自己小时候吃方便面,会先摸摸包装袋,看里面是否藏有这样一张彩色卡片的故事。“这就是在90年代长大的人共享的童年回忆吧。”31岁的姑娘刘昕说。
每个人都有故事可以说。这是一个云游式的“真实故事博物馆”,《水浒传》彩色卡片是博物馆的展品之一。和其他展品一样,卡片的旁边印有二维码,扫描一下就可以看到和物品有关的长篇故事。这些故事,都来自一家中文非虚构写作平台——“真实故事计划”。
5个月前,刘昕偶然关注了这个计划。“我被它的真实性吸引了”,她说起有几篇文章让她哭了很久,包括一个没能拿到大学文凭的年轻人去做网吧里管理员的故事。在此之前,她没有“非虚构”的概念,但这些故事迷住了她,它们令她“了解其他人的困境”。在“真实故事计划”运营的读者微信群里,刘昕还可以在里面和其他人讨论感受。
“真实故事计划”在2016年成立,主要在微信公众号上面运营,宣传语是“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每天换不用的人来讲(故事),像中国版的《一千零一夜》,”创始人雷磊说,他的目标是办一个以“强故事”为核心的阅读和写作平台,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来写发生在生活中的事,因此取名“真实故事”。上线一年,雷磊便积累了50万粉丝。
“真实故事计划”是中国大陆近几年“内容创业”风潮中,兴起的若干非虚构写作平台之一,与之类似的,还有腾讯的“谷雨”、网易的“人间”、中国三明治的“破茧计划”、界面的“正午故事”、韩寒投资的“ONE实验室”等等……
避开新闻审查,中国记者开始非虚构写作
前《南方周末》记者、媒体创业者李海鹏也把自己的事业重心放在了“非虚构”。
2003年他发表在《南方周末》的《举重冠军之死》,一直被视为中国非虚构写作的代表性作品。他历任《人物》和《时尚先生》主编,如今加入韩寒的影视公司工作室,网罗中国优秀的新闻记者,专注在非虚构写作的探索,以及它有可能的商业变现。
非虚构写作之于中国媒体,在他看来,就好比是“沉船上的桅杆”。
“在传统媒体,大船在沉。在中国,船已经沉得,已经看不见那个船,只有桅杆还立在上面。少数船员还在抱着那个桅杆。那些人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做非虚构。”李海鹏说。
媒体的大船,在政治审查和产业转型的双重压力下崩解,风高浪急,越来越多“船员”离散出来,凭着手里讲故事的技艺,试图爬上桅杆。他们多是曾在传统媒体任职、擅写长篇深度报道的记者和编辑,选择网络作为发布平台和传播渠道。有人专注书写,也有人做微信公众号、App等,他们都致力于作品的“IP化”——将故事内容转化为图书、剧本、影视剧等。
细究之下,风格不同。“ONE实验室”强调专业力量,全职聘用专业记者与写作者,将非虚构写作作为手艺活来精致打磨;“真实故事计划”则强调“全民参与”,提供真实故事的多是业余撰稿人,“全民写作、多元发声”是他们的使命。李海鹏是前者的代表,他坚称,一个好的非虚构作品有高门槛,需要一个精彩的故事,以及一个文笔好、有足够时间和耐心打磨出好文本的作者。
不论是全民书写,还是专业打造,他们有共同的理想——写出中国社会变迁中,被主流媒体视角、或是新闻审查略去的人和事。
“有些故事你只能在长体裁上做,”美国作家何伟说,“如果有人想知道在九十年代末的涪陵住上两年是怎样的体验,非虚构的问题可以提供最佳答案。这不是用短篇文章,或是系列摄影作品可以表达清楚的。”他的《江城》、《甲骨文》和《寻路中国》三部曲,一向被视为书写中国的非虚构作品中的必读文本。
尽管何伟的写作出版不受中国审查的直接影响,但他发现,在中国,选择“热点”之外的题目才能有他所需要的研究自由。“如果你在中国想研究很敏感的题,你没法长时间钻研下去”。题材上的空间能给身在中国的写作者“热点(议题)没法提供的相对自由”。
李海鹏也认为,非虚构写作“迂回一些,题材也有所区别”。这种迂回,在他看来,“不仅仅是一些选题不能做,或做了不能发表,以及发表被删的问题”,更是提供了一种容纳复杂性的空间。在纵横交错的审查红线中,非虚构写作可以找到不那么政治化、却可能剖析社会深层问题的视角。李海鹏举例,《飞越十三号室》写山东省临沂的网瘾戒疗中心,记者决定把视角放在将孩子送进该中心的家长身上。“这永远是一个选择,你是抨击临沂网戒中心,还是你去看谁让它存在。”
《我是范雨素》、《飞越十三号室》、《太平洋大逃杀》、《1986,生死漂流》等广为流传的非虚构作品就在这一两年之间纷纷诞生。
全民参与,书写“魔幻土地
“在这个时代,官员、商人和热点优先,成功者的故事优先,”非虚构写作者郭玉洁曾经这样说道,“比如马云的故事(以及千千万万个变种)”,但“我们更愿意关注被“弃而不用”的选题。”
郭玉洁供职于网络新闻媒体“界面”旗下的“正午故事”,其定位是绕开新闻,聚焦被主流报道忽视的故事。在其他非虚构平台亦见到类似的立场。腾讯的“谷雨故事”认为,中国还有很多“没有被看见、被理解”的事件和人物需要被“耕耘”;网易的“人间”则希望把这块“魔幻土地”的精彩写出来;凤凰网的“有故事的人”想提倡“另外一种故事”等等。
《中国在梁庄》的作者梁鸿曾把当下的中国比作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那时,美国的社会变迁极富戏剧性——二战后经济迅速增长、黑人平权等社会运动轰轰烈烈、致命雾霾驱动政策改革......那也正是美国非虚构写作的“黄金时代”。“非虚构有一个天然的东西,它跟时代的声音非常近,”梁鸿说。她曾经在自己的作品中真实描摹了一个叫做梁庄的乡村发生的故事,例如家庭的裂变、新农村建设流于形式等,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危机。
“中国现在13.8亿人,13.8亿个故事。即便有30%的题材不能写,还有70%有赖于你写作发现。”这是从“喉舌”媒体出走,创办“真实故事计划”的雷磊的宏愿。
他的方法是全民参与:“我们就想每一个人写对自己最重要、最相关的事情。表达欲最重要。”
他觉得中国进入了一个新发展阶段。对大部分人来说,温饱已不是问题,而会产生精神上的需求,想表达自己的感受。但社会节奏快、压力大,“不一定有人愿意听”。这时,写作可以提供自我表达的渠道。“写自己的故事是一件非常直接的事情,”雷磊说,“我经常看到读者的故事是我没法想象的。”
在2011年成立的非虚构写作平台“中国三明治”就将表达视作重要目标。这个平台的受众是30岁左右、承受着各种生活压力的“夹层”群体,平台有一半以上的收入来自各种写作课程和培训。“参加我们写作项目的人的共同点就是想学会怎么表达,”创始人李梓新说,“尤其是在中国这个教育比较没有个人特色,不重视自我表达的环境下。”
李梓新觉得写作可以成为“时代病”的治疗方式之一,他自己就“很依赖通过写作得到一些真实感、存在感、一些反思”。
外科医生吴岳通过“中国三明治”获得了写作机会。吴岳在工作中遇到了万彩霞,一位孩子得了先天性心脏的单身妈妈。他一直想把万彩霞的故事写出来。2015年9月,“中国三明治”推出“破茧计划”这一写作项目,吴岳加入。他将这对母子面对疾病的考验、命运的嘲弄等种种细节书写下来,并意识到自己记录了冰冷诊断报告之外的人情温度。他的文章成了该计划的第47号发表作品,被“腾讯公益”转发,结果为针对先天性心脏病患儿筹得了超过116万元人民币的善款。
雷磊期待读者可以在形形色色的真实故事中,脱离非黑即白、非好即坏的简单判断。“看一个东西不说做的对不对,不说是或非,只看更多的面。这个时候你会觉得这个人已经不狭隘。”
新一轮掘金,资本热捧非虚构写作
记者杜强没想到,自己花了几个月时间采写的《太平洋大逃杀》故事,这么快和资本挂上了钩。
这个离奇的故事,讲述一艘载有33名船员的中国渔船出海,历经8个月航行,最终只回来了11个人。这11名活下来的船员被判杀害22名同伴,其中6人判处死刑。
2015年8月,当时在《时尚先生》做撰稿人的杜强,在东北的一个小县城找到刑满释放的船员赵木成,与他访谈,录下了十几万字的对话录音,之后又前往大连寻找出事的渔船,复现了整个故事。他花了十天写完初稿,之后与李海鹏等编辑合作修改了五次,才完成终稿,包括调整人称、叙说视角,重新安排场景、情节以突显素材本身的戏剧性。
写故事时,杜强的愿望是希望这个选题“十年之后依然有价值”。它收获了更多。2016年1月,《太平洋大逃杀》发表后,几日便在互联网上获得了超过3000万的阅读量,还意外斩获了更加昂贵的“IP”。这个故事的影视及相关改编权被乐视影业高价买下,坊间传闻价码为100万元。
“它变成娱乐了,”这是杜强在起初未预料到的。
同样被资本青睐的还有《1986,生死漂流》。
这篇两个年轻记者花了半年时间完成的一万六千字的非虚构作品,还原了1986年发生在中国长江上的一场爱国主义运动。当时,美国探险家肯·沃伦率队漂流长江,为了和美国人争得荣誉,10多支装备简陋、毫无技术的中国漂流队前去竞争。最终,中国人以10条人命的代价勉强完成漂流,而肯·沃伦的队伍亦发生猜忌和内斗,肯·沃伦回到美国后经历了官司和破产,因心脏病去世。
这个故事被一家电影公司看重,并以200万的价格获得其部分影视改编版权。作者之一陈楚汉,一位90后撰稿人,亦一度转型成为编剧。
在媒体衰落中扬起的非虚构写作,撞上了影视产业囤积“IP”的风口,忽然变成了资本眼中的金矿。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2016年,李海鹏加盟亭东影业,并主持运营旗下非虚构写作平台“ONE实验室”,其商业蓝图便是挖掘好的非虚构题材,并转化为影视作品,形成一条产业链。
“这种合作是双赢的,”供职于视频门户网站“爱奇艺”的制片人司宁说,他的工作就是寻找非虚构题材。在中国影视业,真实故事是一个尚待开发的领域,好的写作者可以给影视编剧提供更好的素材。同时,司宁知道在中国审查制度下做非虚构故事的难度,“大部分不能拍。”
中国的非虚构写作者必须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商业环境中活下去。
“不是说你出了很好的作品就可以做下去,”李海鹏说,近几年迅速扩大的非虚构写作供给,更多是受到资本的刺激,而资本是善变的,“甚至有老板这样跟你讲,也许两年之后他会停掉(资金)。”
若资本转身,那些表达的愿望,和看到“他人困境”的需求,还是否能在非虚构和故事里沉淀?
他們的故事需要被看見,需要有人傾聽
界面员工,特来阅读。
好悲哀的时代
非虛構的創作也是一條不錯的表達交流的思路。
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