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新春期间,除忙着走春拜年、与亲朋好友共聚天伦之外,也是空闲下来与自己对话的好时机。面对纷繁世态,每天都要作出不同的选择,决定自己所走的再一步。在一年之初,作家李静睿与我们分享了他在2016年所阅读的书目,以书来讨论基于人性与社会语境下,人如何作出他们认为适当的选择?也许是迫不得己,也许是受社会氛围所影响。当下的每一个抉择也如雪球积累成现在,以及未来。
传统习俗中的年初二是新春的“开年”,是诸神归位的日子,故有重新启动的意思。就在这一天,我们读着这张书单的书,重新审视过去,更有意识地作以后每一个会影响人生走向的选择。
1 汉娜.阿伦特《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
出版时间:2016年10月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作者:Hannah Arendt
译者:安尼
“平庸的恶”(the Banality of Evil)这个概念早已被人熟知,但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又译汉娜.鄂兰)这本书其实今年才出简体中文全版,它与齐格蒙.鲍曼(Zygmunt Bauman)的《现代性与大屠杀》一起,展示了理性和职责能造就何等超越人性的灾难。
法庭之上的艾希曼给阿伦特的第一印象让人讶异,“他一点也不粗野,也不是非人类的,也不是难以理解的”。总而言之,在阿伦特看来,身为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者,以冰冷缜密的计划将几百万犹太人送入毒气室,艾希曼却不过是一个正常人类。正如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的结尾处所说:“在一个理性与道德背道而驰的系统之内,人性就是最主要的失败者。邪恶巴望着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不会轻率、卤莽地行事——反抗邪恶是轻率而卤莽的——它就可以开展它肮脏的工作。”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发表之后,阿伦特一直饱受质疑,犹太人普遍认为她是在为艾希曼不折不扣的反人类罪行开脱,也不断有新证据表明,艾希曼并非纳粹体制中一颗混混沌沌的螺丝钉,而是主动影响和参与了希特拉的种族灭绝战略。但不管如何,阿伦特创造了一个伟大概念,即使艾希曼本人并非“艾希曼”式的官员,在半个世纪之后,“平庸的恶”依然具有其持久独特的生命力,希望更多中国人能读到这本书,借此审视自己的生活,以及这些生活叠加在一起,所造就的制度和命运。
2 所罗门.沃尔科夫《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
《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
出版时间:2015年11月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Dmitri·Shostakovich口述、Solomon Volkov整理
译者:叶琼芳
读这本书是因为我很喜欢的英国作家巴恩斯(Julian Barnes)今年出版了肖斯塔科维奇(Dmitri Shostakovich,前苏联时期俄国作曲家)的传记小说《时代的噪音》(The Noise of Time),而《见证》是巴恩斯最重要的资料之一。
《见证》出版于1979年,据说是肖斯塔科维奇1971年至1972年的口述,整理者所罗门.沃尔科夫(Solomon Volkov)也是《布罗茨基谈话录》的作者之一(编注︰另一位作者是俄裔美籍诗人Joseph Brodsky)。1976年他移民美国,肖斯塔科维奇则死于1975年。这本书一直有诸多争议,但巴恩斯认为书中的肖斯塔科维奇有很大的真实性,无论如何,它写出了极权政体之下天才艺术家的悲剧——曼德尔施塔姆(Osip Emilyevich Mandelstam,苏联诗人与评论家)是惨剧,肖斯塔科维奇则是悲剧。沃尔科夫在引言中说,“二十年代后期,真正的艺术家们与苏维埃政府间的蜜月过去了。权力终于使出了它一贯的、必然的行径:它要求屈从。要想得到青睐和任用,要想平静的生活,就必须套上国家的笼套听任驱策。”
肖斯塔科维奇认为《李尔王》(King Lear,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中的重要问题是李尔的幻想破灭,“不,不是破灭。破灭总是突如其来的,然后就过去了,那不能形成悲剧,也引不起兴趣。但是,眼看着幻想慢慢地、逐渐地破碎——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痛苦的、令人心惊的过程”。在诸多苏联知识份子还处於伦理昏迷时,肖斯塔科维奇早已作出了自己的预言,创作于1935年至1936年的《第四交响曲》被认为是他情感最激烈的作品,在首演前他自己决定取消演出,从此搁置了二十五年。1936年正是苏联通过新宪法,而史太林宣布建成社会主义是“适宜”的年代,史太林说生活将会变得更美好,肖斯塔科维奇却创作出了悲剧色彩浓厚的《第四交响曲》。
很多人说,肖斯塔科维奇后来对苏维埃政权的屈服让人费解,他无法为史太林写颂歌,却确实为不少社会主义电影谱曲。沃尔科夫在和布罗茨基对话时,就说过他想不通为什么1973年肖斯塔科维奇要在《真理报》上签下反对萨哈罗夫的信件,因为这已经不是随随便便会丢脑袋的年代了,当局已经不能给他带来什么特别的损失,布罗茨基则说,我们讨论的这个悲剧就是如此,“房顶业也不复存在,炉子却仍然兀立着”。
制度可以轻易翻云覆雨,人心却不可以,习惯了活在恐惧之中的国民,会下意识低下头来,迎合权力,普通人如是,天才亦如是。
3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罪与罚》
出版时间:2015年8月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作者:Fyodor Dostoyevsky
译者:耿济之
去年对雷洋案(编注︰发生在2016年5月7日的北京,疑因警方执法拘捕手段导致被捕人士雷洋死亡。)最愤怒时,我重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又译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顺带又重看了伍迪.艾伦(Woody Allen)的《赛末点》。
《赛末点》(Match Point,另译《爱情决胜点》)开篇不久,网球教练克里斯在自己租的伦敦小房子中,阅读企鹅经典版的《罪与罚》,这一秒钟预示了克里斯的命运,他最终会像《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犯下谋杀,并且试图掩盖罪行。两者的区别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终相信,罪恶会得到惩罚,如果不发生于外部,就会发生于内心。如果不是人间的律法,就将有上帝的审判,在谋杀真正发生之后,拉斯柯尔尼科夫发现,“我杀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一下子就把自己毁了,永远地毁了……”
但在伍迪.艾伦这里,罪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生了,他们杀了人,后来却都活得挺好,也看不出内心有何真正痛苦,时间稀释一切,到最后,没有他人知道的罪恶,终将等于从未发生,死去的人默默地死去,活着的人快乐地活着,罪恶变成虚幻,运气替代道德,成为命运的最终答案。
半年过去,雷洋案已经尘埃落定,双手沾血的人逃脱了命运和内心的双重惩罚,大概正在庆幸于自己的好运气,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故事,并没有《罪与罚》式的结局。
4 张灏《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
《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1890-1907)》
出版时间:2016年6月
出版社:中央编译出版社
作者:张灏
译者:崔志海、葛夫平
对我这样的普通读者来说,这本书和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的《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类似,都是能快速入门的梁启超简易读本。
梁启超早年支持君主立宪,但在革命已成定局后,又支持共和,反对冒然再改国体。在对待袁世凯的态度上,他同样反复,变法失败后他曾希望清廷能诛杀袁世凯,开放戊戌党禁,但武昌举事之后,袁世凯成为内阁总理大臣,他却又称应“和袁慰革,逼满服汉”。张灏的书中也写到,虽然1900年汉口起义瓦解后,梁启超就停止了与革命派合作的尝试,但他在改良与革命这两个问题上尚无定见,“就广泛的社会目标和人格理想来说,他十分明确未来中国需要什么,但在采取何种政治途径实现这些目标的问题上,他依然犹豫不定。”
革命是那个时代的核心词,但革命的涵义却暧昧不明。书中写到,梁启超曾强调他所说的英文词“革命”,真正的意思是“国民变革”,而不是“王朝革命”,然而在另外的文章中,在梁启超又倾向于承认有暴力推翻政治现状的必要,“所有这些自相矛盾的表述意味着这是一个复杂而难以决定的问题”。
这种态度,隐隐约约有点像几十年后卡缪(Albert Camus),他身为左派,却对共产主义苏联充满怀疑,他是阿尔及利亚人,却并未对法国的殖民行为进行直接批评,托尼.朱特(Tony Judt,英国历史学家)说过,这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卡缪在个人知识、记忆和他对平等适用正义原则的追求之间真正陷入了进退维谷状态,“知识份子的责任不在于采取一个立场,而在于在不存在立场的地方拒绝采取立场”。
5 卜正民《挣扎的帝国:元与明》
《挣扎的帝国︰元与明》
出版时间:2016年10月
出版社:三辉图书/中信出版社
作者:Timothy Brook(主编)
译者︰ 潘玮琳
卜正民(Timothy Brook,加拿大汉学家)主编的这套六卷本哈佛中国史,暂时唯读了他写的这本。卜正民是孔飞力(Phillp Kuhn)的学生,典型的西方汉学家,特别精细,习惯从小切口进入,他自己也说,元明卷与其他几卷有一个显著不同,因为他喜欢从环境的角度来看待历史,这本书认为在元明四个世纪的历史中,对民众生活经历和政治时运产生影响的最重要因素正是气候变化,因此在回答元明时期的许多历史问题的时候,卜正民把整个世界的寒冷和干燥程度都考虑进来。
作为外行,似乎很难接受这样的阐释框架,这本书和他另外一本《纵乐的困惑》一样,细节充沛,但读完和书名一样困惑。明史似乎中国人最能接受的还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文字典雅,既吃透材料,又没有被材料困住,既了解中国历史的微妙之处,又能巧妙地用韦伯解释中国官僚制度。
虽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通史,但这本书还是值得一读。卜正民第一章写“龙见”,即元明时民间对龙的记录,因为就像威尔士(又译威尔斯)的黑豹,无能为力的农民借由自然力量,“用以对抗难以捉摸的国家权力”。书中还说,朱元璋本想把中国变成一个道家的乌托邦,但后来沦为了法家的古拉格(GULAG的音译,是前苏联政府的机构,管理全国的劳改营)。从来如此,幻想天堂的人手握权力,最终把所有人拽入地狱。
6 奥尔加‧格鲁辛《排队》
《排队》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出版社:三辉图书/漓江出版社
作者:Olga Grushin
译者:翁海贞
奥尔加.格鲁辛(Olga Grushin,俄裔美籍作家)在《排队》(The Line)最后的“史实记注”里写了这个故事的来源。1962年,著名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Igor Fyodorovich Stravinsky,俄国作曲家)接受苏联的邀请,回到祖国访问,他将在列宁格勒(Leningrad,十月革命的发生地)指挥一场音乐会,“音乐会门票在演出前一年开售,购票过程演变为一种复杂而独特的社会体系,人们相互协作,轮流排队……《排队》这部小说虽在整体上将苏维埃俄罗斯虚构化,但最基本的思路来自这个历史插曲。”
《排队》糅合了史太林、赫鲁雪夫(Nikita Khrushchev,又译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Leonid Brezhnev,又译布里兹涅夫)时代,最终把它变成了一个既卡夫卡又现实主义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售货亭里卖些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卖,但大家都默默排队,渴望某种不确定的东西。到后来,演出的消息渐渐传开,排队成为所有人的执念,因为他们都以为这场音乐会能改变一点什么,让人在哪怕一瞬间挣脱这窒息的生活,“但是,不管我们怎么对待时间,什么也不会改变,你理解吗?至少这里的一切不会改变”。
在故事之外,改变最终还是发生了,1989年,奥尔加.格鲁辛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去美国就读本科课程的苏联学生,在她留学期间,苏联解体,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格鲁辛说这让她坚定要投身于写作,因为“艺术超越政治”。在《排队》的最后,音乐会被取消,但排队再次开始,因为“据说”又有著名画家的画展要售票了,政治粉碎生活,艺术却提供希望,虚幻的也没有关系。
(李静睿,资深法律记者与作家。著作包括短篇小说集《愿你的道路漫长》和长篇小说《小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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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第一本書很感興趣,已收藏,謝謝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