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该是土地论述的主角:专访罗贵祥教授

保育是以人为本的思维,自然书写可重置人的位置,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
风物

“什么叫‘香港’?我们不应该将定义讲得太窄。过去可能有一个迷思:香港等同城市,可能不是这样,香港一路都有所谓山水游记文学,但未必是主导。很多作家都有写过这类作品。”

当天下着毛毛小雨,罗教授在开始访问之前,跟我们分享他在办公室内养在窗台的三两盆小盆栽,又道及他在家里养的盆栽。种植盆栽处处是学问,施肥、浇水、日照都各有窍门,他半带无奈与嗟叹说盆栽们总无法照射到足够的阳光。言谈间,罗教授对大自然、土地的喜爱之情,平顺、温柔而坚定,每字每句都满溢人与自然共生的信念意向。

香港没有自然文学书写?

香港文学常被认为只有城市文学,但退一步想,到底什么才算是“香港”文学呢?“什么叫‘香港’?我们不应该将定义讲得太窄。过去可能有一个迷思:香港等同城市,可能不是这样,香港一路都有所谓山水游记文学,但未必是主导。很多作家都有写过这类作品。”罗贵祥教授特别提到也斯的发现美学和文学追求,所有事物都是发现,并不一定要跟从一种形式。当你走进街道观察,你有街道上的发现;你走入香港郊野里,你会看到山光水影。他写很多香港的郊野、旅行经验,不同于传统文人的山水寄托情怀,以主观情感投射于景物之中。纵要为香港定位一个特殊定位与身份,但对香港文学的想像也不要陷入一种刻板形象。

香港并非没有自然书写的发展脉络,罗贵祥教授提到今年七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香港新界风土名胜大观》,作者黄佩佳出生于20世纪初,由30年代开始在华侨日报写关于香港风物的文章,研究新界居民与地域的关系,集考古、民族志、风景于一身。他的资料在80年代被捐到香港大学图书馆,直到近年才被整理出版。待出版时才发现早自30年代已有人写香港旅游、自然景物,也有谈到乡村与历史的脉络。到60年代,也有南来文人到香港做地方志研究,当中最有名的便是许地山和叶灵凤,他们没有说瞧不起香港或只关心大陆,他们对香港的环境感到兴趣而做了一系列的研究、写了许多关于香港实际环境的书写。

所有事物都是发现,并不一定要跟从一种形式。当你走进街道观察,你有街道上的发现;你走入香港郊野里,你会看到山光水影。

“其实七、八年代已经有香港文学作品关于香港自然,”罗贵祥教授如是说,“香港在60年代出生的一代已经脱离了难民意识,对香港本土意识有比较清晰的关注。”香港零零散散都持续有不同的人在书写自然,叶辉、《十人诗选》中的李国威和其他作者都写过。关于在香港不同地方旅行、市区以外的景物,这个是香港本土,相对没这么多人知道,除非是很关心香港文学的人才会知道。

“反而更多人认识的是与中文大学有关的余光中。他在中文大学教了十几年,他写了很多文章用他独有的方法来形容、美化香港。他不像刘克襄以比较科学性、生态学、民族志的那种态度去看香港。余光中也写了十数年的香港山水,随手翻开余光的散文、诗,他写了很多八仙岭。但我觉得这都不是真实的香港。”香港是南方的福地,可以抵抗北方的寒气,也孕育出不少自然文学,只是缺乏整理。

保育论述=土地论述?

“城乡”是一个既现代又历史的概念,是启蒙以后的概念。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强调香港的独特性,相对于台湾有乡土文学、大陆有寻根文学,香港的特别便是它所产生的城市感性。城市化是夺取与利用自然资源来发展,城市要支配郊野,文化要支配自然。相对中港台三地,罗贵祥教授认为香港的现代化走得最前、资本主义也走得最前,于是想要利用这优势来凸出自己的城市文化。虽云香港是一个高度城市化的地方,但在罗贵祥教授心中,香港那七成的郊野又是处怎样的空间呢?

“香港不少运动的论述与保育相关,如保卫菜园村、反高铁,最终保卫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反高铁、不想中港联合密切。在九七之后,与香港新时代抗拒中国有关。”

罗贵祥教授笑言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其实那七成又不完全是郊野,有的是乡村、棕土,然后有些是尚未开发的郊野。当中,我没有实际的资料数字,但真正未开发的只有约30%,其他都已经是乡郊,有部分已有村庄而又不是城市发展的那种。我喜欢说‘棕土’,它本身是田地或尚未发展用地,但被用作其他用途,这约有七成。”回溯这七成“棕土”没有发展的原因,乃因当时港英政府基于各种战略考虑而不选择发展,或应对南下难民潮,或保证本地粮食来源。眼下梁振英政府要以中国现代发展模式永无止境地发展:当土地供应不足让他们盖新房,便要开发郊野公园。

“香港不少运动的论述与保育相关,如保卫菜园村、反高铁,最终保卫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反高铁、不想中港联合密切。在九七之后,与香港新时代抗拒中国有关。”罗贵祥教授又指,香港的土地论述仍然是讲土地的需要,但复兴农业仿佛只是一个口号。土地是真实的,现在高谈城乡并生虽有环保意识,也会去想一个可持续发展的方案,但更多的是以这套论述来对抗中国式发展的国家建设逻辑。

不被统治的“野”?

在文学季开幕演讲之中,罗贵祥教授提到“郊”和“野”是两个概念。《说文解字》中写道:“距国百里为郊”、“野,郊外也”,换句话说,城邑之外为“郊”,“郊”之外为“野”,“野”更接近未被统治或被治理入侵的一个空间,位于“郊”与“林”之间的边界,一个没有固定形式的空间。香港虽指七成是郊野,但这七成实际上已被纳入治理的空间,自然书写仍能带出呈现某种政治实践的可能?

“其实过去十年已经出现。因为大家觉得发展与他们无关,不会为他们带来好处。你建造更多的楼宇,他们便越买不起、无钱住,大家都面对这样的现实,也知道这些是骗人的。”

延续开幕礼当天的讨论,罗贵祥教授引用人类学家 James Scott 对 Summit(高地)人民怎样逃离与对抗国家的研究来解释。国家是一个带有官僚体制、相对集中的政体,他不会开心本地的地方空间、本土利益,所有事物都要以国家利益为首。面对现代国家主权,高地人民不断利用高山阻隔来逃离被国家控制。James Scott 认为在高地的制度相对平等,虽然会有与地方相关的小政府,但不会扩大成为现代的中央集权,人类历史上曾有好大一段时以这种方式生存和运作。当科技和交通愈发进步,现代国家的力量便更无远拂届地连高山边陲都能够控制,要找出突破的外在可能性,放在香港也是困难重重。

香港虽已是被收编了的空间,但随着人民对自然空间的想象有所转向,自然书写创作或能带来新的可能。“其实过去十年已经出现。因为大家觉得发展与他们无关,不会为他们带来好处。你建造更多的楼宇,他们便越买不起、无钱住,大家都面对这样的现实,也知道这些是骗人的。”罗贵祥教授形容现在可能是最好的契机给予香港文学更宽的空间,在建制以外建立一个不需太清晰的香港文学的身份,保有其模糊状态的优势,让更多人关注香港文学。

与文学对话,人在公共论述的位置?

对郊野充满欣赏、对生命充满感动的自然文学书写,又能怎样与香港主流的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去对话?罗贵祥教授也叹息指,“在香港成立一个文学馆很困难,大家都觉得文学可有可无,基本上无人有兴趣与文学对话。从事一些活动而生产出的论述,往往会忽略了文学。”但论及文学参与日常社会,罗贵祥教授则掀出一抹笑容,带着微笑说道。

“很多时候我们讲 culture、society、language、agency、representation 和 subjectivity,这些都是人在文明社会中创造出来的,过去的理论在围绕在上头。但或者可以讲一个 go beyond anthropocentric 的角度去思考?譬如 ecology?人是复杂网络的一部分,不再是一个主体。”

“我反而没那么悲观,你看透过建制化还有很多地方有位置、有声音去被认知。”罗贵祥教授又带出在中国大陆的文学随时成为政治控制的工具,从40年代毛泽东说要文学服务政治任务,到几年前又再度重复向文学讲话,其实文学的确是不同地方的建制化而成。“之前梁振英要设文化局,没成功,大家都很开心。他弄出一个局在做些什么?肯定是一些很可怕的事。集结所有学文学的人来‘分饼仔’,其实最终都是为了拥护他的政权,这就很危险了。”虽语带担忧,但罗贵祥教授仍是支持香港文学馆创立,只是不能以钱财和空间为交换条件,继而受制于人。

在雨伞运动之后,罗贵祥教授对香港的主体性的论述带着更多的保留。“很多时候我们讲 culture、society、language、agency、representation 和 subjectivity,这些都是人在文明社会中创造出来的,过去的理论在围绕在上头。但或者可以讲一个 go beyond anthropocentric 的角度去思考?譬如ecology?人是复杂网络的一部分,不再是一个主体。”他说要人类放弃主体性的思维很难,但香港从雨伞之后开始强调主体论述是为了对抗中国,若能拉阔点看,人与对外在世界、对自然的思维和理解,其实都在说主体性。以这种思维方式来关心自然,是一种保育性的自然,人仍然是主体。罗贵祥教授觉得这样是有问题的,人类是时候要重新思考,人是包含在系统之中,而不一定是主体。

在访问的尾声,罗贵祥教授受端传媒的邀请为推荐了两本自然文学的读物:

《牛》

作者:吴煦斌

出版:牛津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6年10月

罗贵祥教授说吴煦斌女士的作品他都推荐,特别是小说集《牛》和散文集《看牛集》。文学季今年亦设有“恍惚的、遥远的、随即又散了——吴煦斌对话展”向她致敬,介绍推广已甚多,便不再赘言。

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湖滨散记》)

作者:Henry David Thoreau

出版:Wisehouse Classics

出版日期:2016年1月

大家或会因《公民抗命》而熟悉梭罗的名字,甚至甘地的非暴力抗争也是受他所启发。他是19世纪的美国人,拥有很少的自然空间。在游历新英格兰期间,梭罗深刻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写下豫这本《湖滨散记》(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但他笔下的自然是危险的,并不主张人类去拥抱它。罗贵祥教授因小时候生长于香港仔水塘,曾经历邻居同学因戏水而身亡,也就更领会到自然所带来或伴随的危险性。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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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錯字?葉靈鳳?

    1. 讀者你好,
      多謝指出,已訂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