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佳渐渐适应了“这边”的作息,他已经懒得查问当下是什么日子,他跟着日子飘,去耕种去抗议去占领去接济刚从“那一边”过来的人,或,在宁静的夜丢几个汽油弹。
林佳真心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他彻底感受到漂流的状态,那是他从前就算在大海浮泅也无法达到的放松。一种自我放逐的痛快。阿端和阿虎都以相同的神情打量他,阿虎瞇着眼,别过脸去,那姿态有点似,你自生自灭是与我无干的。阿端也是瞇着眼瞅林佳,最后却是沉不住气,问了一道林佳从没想过的问题,你有什么打算?你再这样下去就会变成透明的了,你知道吗?
林佳吓了一跳,变成透明?
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这边”街上的人那么少。开始的时候,林佳对“这边”的萧条冷清,解读为大家选择了移徙到别的地方,原来,人们并没有离去,他们只是变成了透明。
林佳震惊,问,变成透明,然后呢?
阿端答,终必彻底消失;而在消失之前,仍需经历一场爆裂。偏偏阿端的语气异常平静低缓,林佳份外觉得那种爆裂的痛。
林佳微微亢奋着,难掩语气中的赞叹,从他口中出来的,好像都是跟他无干的,那是他在叙述另一个人的糜烂人生。
2 爆裂说来就来。
偶然阿端会带着林佳去跟朋友吃饭聊天。他们很多都是来自“那一边”的,会说起从前生活种种。从他们的措词,可见对“那一边”的愤慨,就算安然抵达“这边”,也需耗时平伏。林佳在他们中间,话很少,好像很会聆听的样子,只有阿端察觉他的心不在焉。
这一个晚上,林佳啤酒喝多了。这啤酒有名堂,他们叫它“浴缸啤酒”,是在某幢被占领的空房子的浴室里酿制出来的。林佳一点也不欣赏这种手造啤酒的味道,只会令他更想念Chateau Haut Brion 1982的口感。但可能太无聊了,他喝了第一瓶,看上它的原因,大概是它以红酒瓶盛载。到喝第三瓶的时候——那瓶子本来是装生抽的,林佳坚持他尝到黄豆的味道,不过没人理他——他开始说话,喋喋不休,巨细靡遗地告诉大家他在“那一边”的生活;贪婪、怯懦、自私、势利、虚荣、自欺欺人……。
大家静下来,只林佳一个人在说话,像演讲。林佳微微亢奋着,难掩语气中的赞叹,从他口中出来的,好像都是跟他无干的,那是他在叙述另一个人的糜烂人生。
然后一个男生打断林佳,就是在“那一边”念电影的大学生,他问林佳,那你干嘛要到这边来?
林佳耸耸肩,很无所谓的样子,拜托,真的不是我想要停留在这个地方……。
男生变得愤怒,他骂林佳,这边是我们一起建构出来的,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无辜被动?
一些透明隐没的部份,可能只是一小片,陆地变得坚硬。爆裂开始。
林佳知道,在他来的地方,阿虎早已死去,是不存在的。
3 林佳想,是我要的吗?是我导致这一切的出现?是我令自己从现实中掉落这样一个无名的洞?
林佳失眠。
林佳重新审视老猫阿虎和阿端打量他的神情。她们何其相似,就像是同族同群。林佳知道,在他来的地方,阿虎早已死去,是不存在的,而他确实一直想念将阿虎拢在怀中带来的安慰……。
然后,他在“这一边”的第一夜,当他回到早应被拆掉的房子,睡梦中阿虎就蜷在他的被盖上,醒来,阿虎仍在……。
都是已逝之物。
林佳终于说出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其实,是我已经死去了吗?当林佳意识到,这一切原来都是源于他进入了死后之城,巨大的愁伤将他包围,像一团灰色的雾。
阿端没答话,专心抟面粉。
林佳不敢问的是,阿端你呢?你是什么?你也是已亡之人?
阿端取出一方白棉布将刚蒸好的鸡蛋糕包裹起来,保温同时吸收水蒸气,降温后蛋糕就不会糊掉。
4 小蛋糕在午夜前蒸好。老房子里没焗炉,林佳记得妈妈一直要他买,他知道她其实不会用,但就是想拥有,他最后也没买,理由是他喜欢妈妈用铁镬蒸的鸡蛋糕。
林佳没想过阿端会做。
阿端取出一方白棉布将刚蒸好的鸡蛋糕包裹起来,保温同时吸收水蒸气,降温后蛋糕就不会糊掉。林佳奇怪阿端会懂这些老方法,而阿端做起来手势纯熟。
阿端将蛋糕包裹交在林佳手上,简单说了一个“走”字就出门,林佳紧跟其后,知道今夜又要朝无人的公路掷几枚汽油弹。
——在林佳的已逝之日中,是没有掷汽油弹这场景的。
5 小卡车上,带着疑惑的林佳忍不住伸手入棉布包裹内,撕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口中。味蕾刺激了更多记忆,林佳想到了从前听过的传说,奈何桥。林佳问阿端,你如何会懂得做这个?
小卡车驶过铜锣湾朝东区而去,驶上了林佳印象中的东廊,路上空空荡荡,就只有小卡车往前驶着。阿端忽然煞车,林佳回过神来,发现这天桥只得一截,并无前路,是未完工的。
阿端说,有时我会记起,叫阿好的女人在做小蛋糕。我在她身旁看着,我还很小,大概只有四、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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