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机里没灯号,我无法得知自己到了那一层。但见机门趟开,我们身处一个倘大的办公室,墙壁都打通了,形成一片大面积的空地,放着上百张椅子。远处的落地玻璃外是维多利亚港,乍看起码有四十层楼高。
我们并不是这里的唯一,事实上,上百张椅子有一大半都坐了人,他们听见升降机,纷纷回头看。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着一张张脸孔,明明素不认识,却有一种异样感。
我有点在意,国安男最后一句“争一口气”,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德雅说,她的身体在抖震。
“什么?”我问。
“他们都是三〇八的……”她一指最后一排椅子上的一个女子。这名身材尚算苗条的短发女子确是眼熟,可是我记不起来……
蓦地,我忽然想到了,她正是飞机上的一名空姐!
飞机出事前,她曾经走来要我们扣上安全带,我还记得气流把她抛上了天花板——这些人都是三〇八航班的乘客!
“不,不全都是。”德雅这时又说,她的观察力比我强得多:“你看那边有一个坐轮椅的,我就不记得他有在飞机上。”德雅说的是一个坐在群众边缘,坐在轮椅上的老者,戴着一幅蔡枫华般的墨镜。德雅所言甚是,伤健人士坐飞机,通常都是第一或最后一个进机舱。在桃园待机室的时候,如果这人在,我们不可能不记得。
看来这里只有一部分的人是我们的“同乡”。
“这是什么回事……”我向国安男问。他的手却在我俩背上轻推:“先别问,快找个位置坐下,为我争一口气啊你们!”
其实不甚愿意,却是寄人篱下的我们无法不这样做,随便找来两个位置。我有点在意,国安男最后一句“争一口气”,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问题是,如若来自这个年代,能够答出十多年后的政制细节,这种在这个年代,也许连新闻也没有报,只写在某一本白皮书中的某一个注释的名号,这人确实不简单。
才一坐下,眼前一暗,原来是落地玻璃的电子窗帘都同时降下了,整个楼层原本亮着的水银灯一熄,室内顿成暗室。我还下意识恐惧自己的屁股触动到某个装置,却听到某处传来音乐,那是一种简陋的电子乐,感觉诡异,有点像六合彩的片头。几盏彩灯往前照耀打圈,最后集中在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四眼中年人身上,他手上拿着麦克风。
“Wooo~欢迎!欢迎!欢迎各位准特首!欢迎各位参赛者大驾光临!来到我们这个‘我要做特首教室’!我是你们的人生教官,蔡炳文!”
这个名叫蔡炳文的白西装男夸张摆动着肢体,他让我想起彭浩翔电影中的詹瑞文:“所谓‘我要做特首教室’,顾名思义就是教大家做特首的地方!对啦!我们说的可是香港特首,可不是澳门,也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大家现在踩着的这片土地,香港东方之珠,在一九九七年以后的第一任特首!怎样?是不是很刺激?是不是很兴奋?”
现场只有蔡炳文自己一个在情绪高涨。我和德雅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尽管我早已在北京地宫里已听过训示。
这是一个游戏吗?还是……
“好,我的第一条问题来了,有没有人可能告诉我,特首是什么呢?”蔡炳文瞪大双眼,看来真期待有人回答。
现场鸦雀无声。
蔡炳文一笑:“都不知道吗?还是大家都太害羞,不敢回答了?”
片刻,一个坐在前排,瘦削的男子举起了手,身形单薄得仿佛一被风吹即会消失。蔡炳文一见,欢喜若狂:“太好了!有第一位参赛者愿意回答!好!这位参赛者,请你告诉大家,什么是特首?”蔡炳文递过麦克风,参赛者迟疑一接,口吃答道:“特首就是……香港的特区行政长官。”
我还嗤之以鼻,心想这是什么答案,看怕幼稚园生也能答得出来。岂料蔡炳文抢回麦克风,一脸兴奋大叫:“太好了!Très Bien!这位参赛者说得对!特首的正是香港的特区行政长官!也就是将来回归后,香港这个地方的最高领导人,相当于现在的港督!”
我这才想起,自己身处正在一九八四,距离香港正式回归还有十几年。我之所以知道特首是什么,完全是因为自己已经经历过十几年后的那个世界,亲眼目睹过回归后几任特首的交替——问题是,如若来自这个年代,能够答出十多年后的政制细节,这种在这个年代,也许连新闻也没有报,只写在某一本白皮书中的某一个注释的名号,这人确实不简单。毕竟今天叫我说出政府某一局的首长的职衔全称,我也答不出来啦!
蔡炳文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有如《哈利波特》电影中的魔法老师般,手臂一挥:“陈楚强,加五分!”
“我听上面说,这一届的参赛者都很高质,果然没有骗人!你们有些来自港英政府内部的高级公务员;有从外国回流的社会上流,离地权贵;有在国际企业中打拼多年,熟悉如何勾心斗角的中产、有白手兴家,坐拥亿万身家的野心家;当然,你们之间也有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胡乱买下入场卷,被凑人数而胡乱拉来陪跑,或你们可以称之为炮灰的无聊人……还有,对了,这是一群很特别,他们是来自未来世界,早已亲眼见识过回归后的香港的三〇八航班的乘客!”蔡炳文手轻扬,指着坐在椅子后排的我们,全场目光都转看着我们这几行:“大家为来自未来的朋友,掌声鼓励一下!”
现场响起几下掌声,气氛极诡异。我和德雅都冒出冷汗。
这时,蔡炳文按下墙上一个按钮,一块投影板从天花徐徐降下,是一个图表,列举着一个个的人名。距离太远,我实在看不清,我却有种非常强烈又突兀的感觉,列表最下方的其中一个名字,正是我自己。
蔡炳文看着刚回答了问题的瘦子:“这位幸运的参赛者,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愣,连忙回答:“陈楚强!”
“很好,各位看清楚了,这就是跑马仔入闸的真谛,当特首的分数,正是要这般日积月累回来的……”蔡炳文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有如《哈利波特》电影中的魔法老师般,手臂一挥:“陈楚强,加五分!”
投影板上的列表,其中一个名字旁边,“0”字霎时变成了“5”。
不知怎地,蔡炳文的笑容,让我打了一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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