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以时速70公里行驶在川息车流中,遇见一辆崭新的大众新捷达(Jetta)或是丰田混合动力版卡罗拉(Corolla),再一瞥,对方方向盘旁也架着手机时,37岁的崔鹏(化名)立刻心领神会:同行。
崔鹏有三部手机,终日挂在方向盘的右手边。他称作“设备机”。它们从早到晚嘀嗒、嘀嗒,立体声轮番奏鸣不已。崔鹏并非日理万机的政务人士或商界大咖,他是一位专车司机。
在中国内地,“专车”,或“网约车”,就是像Uber(优步)这样,可以通过网络平台随时召唤、收费载客的车。在天津,行内人叫开专车做“跑车”,接客人叫“接单”。和传统的出租车司机不同,专车司机无须向出租车公司缴纳高昂的“份子钱”以承包营运牌照,只需要在专车平台上完成登记,人人都可以上路营业。
专车平台们初生时,曾被寄望扛起“分享经济”的大旗,打破政府准入管制、企业对营运牌照垄断,在大量价值闲置和市场需求间搭建桥梁,构筑一个横跨线上线下的乌托邦──私家车主可以在闲暇时“客串”一把,赚点外快,有出行需求的人可以随时召唤车辆,供求双方在平台上均有配对选择权,还可以共同分享平台们为竞争而推出的各种优惠红利。
在北京,现有约有9.5万名私家车主成为专车司机,而出租车仅有6.75万辆,天津的专车盛况,也是如此。但专车生意越红火鼎盛,分享经济的乌托邦却似乎离理想越来越远:
崔鹏辞职买车入行,“全是为了挣钱”,全职“跑车”两年,他不知道什么叫“共享经济”,却见过出租车司机与网约车司机街头恶斗,为避开执法部门载客偷偷摸摸,在迅速膨胀的专车司机群体中营生艰难。
曾大打补贴战的两大平台滴滴、Uber宣布合并,成为新垄断巨头,官方肯定网约车的合法地位,也同时把营运自由关进规管的笼子。专车野蛮生长的蓬勃时代渐渐落幕,崔鹏正认真考虑重回“前专车时代”的生活。
辞职开专车,“全是为了挣钱”
一天十个小时,崔鹏能接到十几到三十几单不等。他的三部手机分别用来接收来自滴滴出行、Uber和易到用车的订单,这是三个中国当今最热网络约车平台。
不跑车时,这三部手机也开着。一是为了解每日的新奖励政策,二是随时等待“特别合适的单”出现。一天清晨五点多,滴滴提示一张订单是从他家楼下到机场,他蹭地就从床上弹起来,拿起车钥匙奔出家门──这一单三十多公里,他能挣七八十块钱。
时间长了,有时听到专车软件里的人工女声,他阵阵反胃。
“全是为了挣钱”,崔鹏对端传媒记者说。他过去在天津一家民营医疗器械公司做了三年司机,税后工资3500元每月,三年没涨过一分钱,崔鹏嫌少,2014年秋天辞职,但他仅有高中文凭,也再难找到称心的工作。
彼时,网约车大战正在中国拉开帷幕──摇摇招车、滴滴打车、快的打车……网络约车平台一夜间风起云涌,高举类似的口号:来做一位互联网时代的司机吧,时间自由、收入可观。崔鹏动了心,他花去五年存款,买了现在的车,先后注册了Uber司机、滴滴司机和易到司机,正式上路。
崔鹏开的上海大众产朗逸(Lavida)市价13万,车龄4年,三天跑掉一箱油,每两个月就要做一回保养。他的同行们也总是选择类似中低端车型,耐用、省油、保养费用低。
那时Uber正在中国抢占市场、招兵买马,对司机的态度非常尊重友好。崔鹏记得参加的首次司机培训,是在天津最高档的酒店之一瑞吉金融街酒店。“居然还管了一顿饭”,那是他第一次在五星级酒店吃自助餐。望着落地窗外的海河美景,接受服务生的端茶倒水,想起过去为老板开车、蹲在车门外吃盒饭的情景,崔鹏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在网约车进入天津市场的初期,一大部分司机是“尝鲜”,只兼职跑车,赚个零花钱。与崔鹏竞争的全职网约车司机并不多,崔鹏总是能有条不紊地接到单,拉一趟,歇一会儿,然后下一个单来了。
而且Uber初期定价并不低廉,白领用众多。崔鹏成日绕着天津的南京路、津湾广场、时代奥城等写字楼云集的地方转悠,在那上车的乘客年轻、体面、有活力,他们聊着天南海北,驶向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如此一个月净赚四五千元,崔鹏感觉非常不错,那是他作为专车司机的记忆中“最美的时光”。
出租车火拼网约车,“有点警匪片的现场感”
转折点是在2015年,崔鹏跑车的第二年。
当时网约车运营的合法性尚未得到官方认可,网约车到底算不算无牌载客、非法运营的“黑车”?没人说得清楚。但借着体制的灰色地带和强劲的市场需求,网约车大举扩张,日渐引发体制之内出租车司机的集体抗议,甚至两个司机群体之间的针锋相对。
内地实行“出租车牌照”制度,政府管制出租车公司的准入,公司再向司机们颁发营运牌照,每个月,司机们都要向公司上缴高昂的牌照承包费,即所谓的“份子钱”。而互联网时代,司机只需要下载网约车平台的APP,提供驾驶技能证明,即可营业,轻松绕过传统出租车公司的行政垄断和管制。
在天津,出租车牌照可以买断使用权,为私人所有。这个常住人口1300多万的直辖市,有32000张出租车牌照。在没有竞争的那几年,一个天津出租车牌照的交易价可以达到150万左右,而当专车涌入市场,出租车牌照的价格随之大跌,最低谷时甚至只有40万。
为此,出租车司机集体去天津市客运交通管理办公室(以下简称客运办)请愿,认为专车就是“黑车”,要求取缔专车。客运办态度暧昧地回避了专车是否合法的问题,推诿说作为执法机构无法取证,要求出租车司机自己取证,然后向客运办举报。
2015年5月,一位外号“天哥”的出租车司机故意叫了一辆滴滴专车,坐上车之后威胁专车司机说“要么给我五百块钱,要么咱们去客运办说说黑车的事”。成功敲诈了五百元后,“天哥”在出租车司机的微信群里炫耀,说“比拉活儿赚钱多了”,引得其他出租车司机纷纷效仿。
那一阵子,大批天津的出租车司机跑去“钓鱼”。
积怨越来越深。有一天,崔鹏目睹了一位开奔驰的专车司机和出租车司机“在马路边干架”,直至引发了“千人火拼”。
“当时几百辆出租车在路的一侧,专车就停在路的另一侧,双方都打开车门,司机们就在那叉腰站着,”崔鹏说那有点警匪片的现场感。
崔鹏站在外围看了看,就掉头离去。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过了几天,崔鹏的妻子从网上买了一根“可以滋滋响的电棒”,让他放在车上。万一碰上“钓鱼”的,“至少可以拿出来吓唬吓唬”。
后来,天津市客运办和交通大队出面平息了此事,专车、出租车各扣几辆,挑事的司机罚款教育。一种坊间传闻是,连身着便衣的公安局副局长都被两伙人打了。
差点一头栽进客运办的笼子里
出租车与网约车风波未息,风云突变,天津官方开始查黑车了。
有一天,崔鹏突然收到Uber官方的提示短信:“尊敬的车主,为了您的行车安全,交通枢纽:如天津火车站,飞机场等,包括周边五百米范围,强烈不建议您前往……”
崔鹏又在一个专车司机微信群“优易滴互助群”里看到,天津市客运办向社会公告,禁止利用第三方手机软件组织非法运营“专车”,并且已经在上述乘客密集区查获了很多辆专车。
对专车司机来说,处罚很严重,扣车、并且罚款8000至10000元,这只是天津地区的罚款标准,有的城市罚款高达3万元──还得赔本。
于是,每次接到去机场或火车站的订单,崔鹏都央求乘客取消订单,以免一头栽进客运办的笼子里。有时,他会和乘客事先对好台词,“如果碰到稽查,就说自己是做好事。”
专车到底算不算黑车?大家看法各异。有人觉得,专车价格便宜透明,服务又好,不能算是黑车。但法律法规迟迟不来。法律正名之前,矛盾随时可能一触即发。
崔鹏所在的微信群里各种警报踊跃:“上午十点,火车站附近安全”;“晚高峰,西站暂时安全”;“鼓楼地铁站有扣车的,大家注意”……
滴滴和Uber均承诺若被稽查,会负责赔付事宜。但真正是如何解决的,崔鹏不得而知。
他想不明白,既然政府说是黑车,为什么不去查封滴滴和优步的平台,非要从他们这些专车司机身上“割肉”?
僧多肉少,赚钱越来越难
然而,网约车已经不再是小众产业,这个时代产物在改变整个社会的出行方式的同时,也改变着专车司机的业态和生活。
据《金融时报》报道,在中国的不同城市级别、年龄段和收入水平的消费者中,使用过叫车应用的比例均超过60%。来自全球的投资公司齐齐瞄准这片硝烟弥漫的疆域,玩命砸钱。2015年9月9日,滴滴打车宣布最新一轮融资达30亿美元,创下全球未上市公司最高单轮融资纪录。
到了2015年11月左右,补贴大战开锣。经常,崔鹏可以从Uber获得高达1.8倍、每单补贴最多50元的补贴;滴滴的奖励政策也毫不逊色。而在此阶段,五公里以内的路程,乘客通常只要花两三块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上网约车。这个价格不仅明显低于出租车费,甚至比地铁和公交还要便宜。
这是专车司机和乘客都喜闻乐见的事情。订单量与专车数量进一步激增。有时,一个红灯路口,前前后后五六辆都是网约车。
经济不景气,工作不好找,与其朝九晚五挣那三五千块钱,不如跑车,自由、没约束。滴滴、Uber等专车平台亦降低了准入标准。和重庆的挑夫“棒棒军”、深圳的“快递帮”转型专车司机一样,天津有越来越多的专车司机来自社会底层,夫妻搭档或者父子搭档,开着他们车况糟糕的座驾,不分昼夜在马路上跑着。极度疲惫而导致的交通事故时有发生。
不同于早期在分享经济时代“尝鲜”的专车司机,对他们来说,这是目前唯一的生计。
马路更堵了。像天津大悦城、伊势丹这类客流量极大的商圈,崔鹏根本不敢去,几百米开外停满了专车,违规占道,喇叭声不停,举步维艰,“交警都懒得管”。
僧多肉少,赚钱也越来越难了,专车平台的规则变得与过去完全不同。拿滴滴举例,从早9点到晚12点,司机要连续跑满30单,且在线时间、乘客评分、成单率均在一定标准之上,才有可能获得70元的额外奖励,奖励额度还会不时变化。
总的说来,小跑怡情赚点油钱几乎是不可能了。强竞争时代的生存法则是:跑得越多,挣得才不那么少。
崔鹏越来越灰心,他发现自己的生活渐渐被绑在这辆车上。他仔细一算:一天亡命跑上十几个小时,除去油钱和损耗,到手居然也还是5000块钱左右。
专车司机的微信群里也越来越乱,鱼龙混杂。曾经共享交通路况和奖励规则的群里,现在充斥着各种猫腻手段,教司机如何“刷单”,如何报复那些不好相处的乘客。
一次,崔鹏强忍困意在凌晨四点去接乘客,待他到达乘客的位置,却被告知已经坐其他车走了。他暴跳如雷,在微信群里找人买了一颗“炸弹”,那是一个短信轰炸器,可以每分钟给指定手机号码发送数百条垃圾短信。不多久,那位乘客发短信求饶,给他发了一个20元的红包。
小小的报复让他获得了短暂的快感,而后更觉生存不易。
忆及这段经历,崔鹏深吸一口气,把着方向盘,喊出一句老电视剧的唱词:“山也迢迢,水也迢迢。”
合法之后,提心吊胆的未来
2016年7月,专车合法化的消息传来,崔鹏忽而振作:“不怕抓了,开车的头也昂起来了。”微信群里又炸开了,几分钟上千条微信就刷了屏。“专车司机最团结,”崔鹏说。
跟着,更团结的新闻传来──2016年8月1日,滴滴出行宣布全面收购Uber中国。达成战略协议后,滴滴出行和Uber全球将相互持股。滴滴出行总裁柳青表示,超过1500万司机和3亿注册用户已经加入滴滴社群。
作为千万名专车司机中微不足道的个体,崔鹏不怎么关心商业巨头们的爱恨情仇。他只是开心地想,从今往后,“三部手机可以换成一部了”。
当网约车巨头们争斗的硝烟逐渐散去,竞争向垄断靠拢,乘客和司机们被任性补贴的美好时光也在一步步走向尽头。现在,很多乘客坐上车,第一件事就问:是不是以后要涨价啊?
滴滴削减补贴力度带来的客源锐减让崔鹏有点小小的不安,但让他真正觉得恐慌的是官方文件。滴滴和优步宣布合并的那天,交通部网站发布《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营服务规范(征求意见稿)》。
这份文件对专车提出了“不能到机场、火车站揽客”,车内设施、配置和性能指标必须高于当地的出租车等要求。更重要的,网约车应“取得当地出租汽车行业管理部门核发的营运证件”。
互联网时代的自由,再次被关进笼子里。
崔鹏越来越惶恐,担心约束,担心收入锐减,担心自己或是自己的车“会被新政策刷下来”。
“我算幸运,好歹我挣钱了。最冤的是那些刚刚入行还买了新车的人,”他安慰自己。
“你知道什么是共享经济吗?”端传媒记者问。
崔鹏摇摇头。
朋友开了一家批发饮料的商铺,想雇崔鹏去当司机,月薪还是税后3500元。“宁愿安心赚3500,也别提心吊胆赚5000,” 妻子劝崔鹏认真考虑。
崔鹏偶尔会想起两年前的秋天,优步组织首次司机培训的日子。那时,自助餐,五星级酒店,落地窗的河景,未来像是泛着金光。
他明白,自己的生活即将回到原点,什么也没有改变。
優秀的報導
都很辛苦,不容易
當滴滴收購優步,對這群師傅就是一個災難的開始。今天打快車,聽到一位師傅的感嘆,他們每公里賺1.4元,乘客每公里要付1.8元左右,中間的價差就是滴滴賺走。這些師傅有選擇的權利嗎?沒有!當財團壟斷越來越嚴重,民眾能得到的回饋就越來越少。
非常好的報導!
香港這邊的士牌費也因為「專車」的出現而有所下降,但還未有到達像報導裡提及天津那邊150暴跌至最低40萬的程度呢。
最后一句话让人心酸
很多事到了中國就變味了,團購是,Uber也是。
出租车公司少收点份子钱啦,也优化一下出租车服务嘛
想着挣大钱,持续竞争和补贴下去的司机都失望了
共享经济本身就是为了整合闲置资源,专职挣不挣钱另说,我这样白天正常工作,晚上无聊出来跑下单,机场接送机顺带一两个人,补贴下每月油费还是很适用的
看完文章就覺得一場鬧劇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