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裔美籍作家杨小娜的新书《绿岛》以小说的形式探索了戒严时期台湾政治犯的生活困境和心灵煎熬,再度钩起了台湾社会对“白色恐怖”时期的记忆。而日前由“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在绿岛举办的“第五届青年人权体验营”上,两位当年曾被关押在绿岛的政治犯蔡焜霖和陈钦生,接受了端传媒的专访,道出了自己当年遭到整肃服刑的经历……。
蔡焜霖:在那个恐怖的时刻,我们只能唱歌
蔡焜霖,1930年出生,台中一中毕业,因高二时参加过老师主办的“读书会”,不到20岁便被捕入狱。被刑求逼供,被判10年有期徒刑,关押绿岛“新生训导处”。
我本来是个日本小孩。1945年,日本投降后,大家都很高兴回归祖国了,但原本天大的希望变成失望,通货膨胀、官员腐败、军纪败坏等等,都是过去想不到的。隔年,我初中毕业,参加台湾省青年夏令营,开始学习中文,也有了国民党籍,没想到时机从此剧烈变化,先是二二八,再是清乡,台湾菁英都被杀光了。等到1949年,我高三快毕业时,发布了戒严令,没人知道戒严维持38年之久,到1987年结束。那个时候,开始抓人杀人了。
当时抓的杀的,不是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都是学中文最认真的人,他们听老师的话,去看鲁迅、茅盾、巴金等三零年代左派文学家的作品,都是大陆来的老师热切推荐的,到1949年后,这些书都变成禁书。
音乐也是,刚光复时,我们学了两首歌,一个就是〈国歌〉,一个是对抗战胜利有贡献的〈义勇军进行曲〉,十几岁的小孩都比较喜欢〈义勇军进行曲〉,因为节奏轻快,意思也容易懂。我们根本不知道“吾党所宗”的意思,乐曲也不好听。结果,毛泽东登上天安门,宣布〈义勇军进行曲〉是国歌,唱这首歌会被抓的时代来了。
刚开始,国民党抓人还蛮客气的。但1950年,韩战(中国大陆称朝鲜战争)爆发,美国第七舰队进来协防,蒋介石就不客气了,大量抓人杀人。我是个软弱的学生,什么都不懂,但老师校长跟家人都很疼我,那年九月莫名其妙被抓,把我用麻绳拖着,走过清水的大马路,再搭公车到彰化宪兵队。所有人都跑出来看,说这矮小的青年发生什么事?但没人敢讲话,我的父母也是躲在人群里,留着眼泪看着宝贝儿子被折磨。我在宪兵队被疯狂拷打,后来才知道,原来被抓的原因是我17岁参加读书会。
在一千多个人的空间,没有一点声音,气氛紧张地等点名,点到名的,就是要送去刑场枪决的……我们会替他唱〈安息歌〉……韩战爆发,蒋介石政府大开杀戒,钟校长在名单上,出去前他跟大家说:“〈安息歌〉好悲伤,请你们唱〈幌马车之歌〉送我。”
我很快就认了,因为他们说,看我年幼无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赶快认就可以赶快回家。我就盖了指印。我从彰化宪兵队被送到台南宪兵队,再到现在西门町狮子林大楼那个保安司令部,再送到现在延平南路的国防部保密局。保密局很可怕,常听到拷打哀号,还有人被拖着走的声音,但因为我已经认了,所以没有被折磨。最后,他们把我们送到青岛东路三号,军法处。
军法处的牢房五六坪大,关30个人左右,天花板有个小灯泡,没有窗户不见天日,是个黑牢。我们无法好好睡觉,只能弓着身子。因为不通风,房间闷热,就在房中央吊个毯子,大家轮流拉动,让空气流通,否则无法呼吸。简直是人间地狱。
最恐怖的是,每天早晨,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在一千多个人的空间,没有一点声音,气氛紧张地等点名,点到名的,就是要送去刑场枪决的。那时点到名的前辈,会站起来,穿好衣服,跟大家握握手,出牢房。我们会替他唱〈安息歌〉。〈安息歌〉是大陆那边传来的,为了纪念西南联大反饥饿、反内战运动中被镇压的学生,作者是两岸知名报人成舍我的女儿成幼殊,他在上海追悼会唱的。歌词是“安息吧,死难的同学。”传来台湾,我们唱的是“安息吧,死难的同志。”
我进军法处时,刚好碰到基隆中学钟浩东校长被枪决。他是侯孝贤电影《好男好女》跟《悲情城市》中的故事人物。本来国民党将他关押在现在内湖国小的新生总部,想要感化他,但他不接受。韩战爆发,蒋介石政府大开杀戒,钟校长在名单上,出去前他跟大家说:“〈安息歌〉好悲伤,请你们唱〈幌马车之歌〉送我。”我跟他不同房,但歌声从他牢房里传出,到我这边时,越来越大声,变成大合唱。大家都流着眼泪送他。
有一天,于凯说:“守礼啊,你可以为我唱〈Danny boy〉这首歌吗?”〈Danny boy〉是爱尔兰民谣,描述母亲盼望游子回乡的心情……于凯还是被枪决……与母亲相见的卑微心愿没有完成,也无法到母亲的墓园跪下来说我爱你。
在军法处,还有另一段故事。有个名叫黄守礼的台北工业学校学生很爱唱歌,他常跟隔壁牢房的台大历史系学生于凯聊天,于凯是山东过来的流亡学生。虽然隔着板子看不到,但年纪相近,很容易就聊起来,他们常一起唱歌。在那个恐怖时刻,我们只能唱歌,音乐是我们唯一能留下来的东西,我们教彼此唱歌,隔着墙,几个人在死亡监狱里放声高歌。有一天,于凯说:“守礼啊,你可以为我唱〈Danny boy〉这首歌吗?”〈Danny boy〉是爱尔兰民谣,描述母亲盼望游子回乡的心情,她年纪已经很大,不久人世。只希望有一天,儿子从墓园走过,她感觉到儿子跪下来说妈妈我爱你,如此她就能安息。黄守礼便唱给于凯听,却听到于凯哭泣,他想安慰自己的朋友,于是说我们都很年轻,有一天一定可以回乡看到母亲,说完将手伸过去,要拍拍于凯,于凯却痛得将手缩回来,他这才知道,于凯所有的指甲都被剥光了。一个才20岁的年轻人,只是因为喜欢看书,就遭到这痛苦,两个人一起哭了起来。
于凯还是被枪决,因为在台湾没亲人,被匆匆埋在六张犁的荒草里。与母亲相见的卑微心愿没有完成,也无法到母亲的墓园跪下来说我爱你。
很多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都被枪决了,我一直很害怕。但后来判决下来,我因“参加非法组织”被判10年。没有多久,我们就被移送绿岛的“新生训导处”。
我们两个两个铐一起,被军车送到基隆港。基隆气氛很恐怖,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军人。我们登上了LST美国舰艇,和其他一千多个人被送到绿岛。当时我们坐在甲板里,空气不流通,很多人都晕船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一直很害怕,等下了船,看到海水跟绿岛的山,突然放松,感到自由。毕竟,之前一直被关在黑牢里。
绿岛那个时候很原始,当地人没穿什么衣服,看着我们一大群人上岸,还想哪里来的“白蟑螂”。我们扛着自己的行李,走泥土路,一路都是林投树,天气炎热,我们口渴得不得了,当地人非常好心,替我们从水井打水上来,让我们喝。
我从幼稚园就喜欢一个女孩,还没告白就被抓到这里来,往台湾看去,我就会忍不住唱起〈归来吧苏连多〉,想要唱歌给她听。
我们这些政治犯被编队,后来一共三大队,每个大队有四小队。我被编在第一大队的第三中队。那个时候新生训导处什么都没有,连地都没有整,我们一开始做的工作就是整地。会打石头的去海边打石头,为的是做围墙,把我们自己围起来。起床还没吃早餐,就要先去打石头。早餐后,我们要上思想课,要小组讨论,上马克思主义批判、毛泽东批判。以前我从没接触过马克思,也在这个时候知道怎么回事,拼命抄笔记。新竹女中的傅如之上课很专心,毛泽东说的话拼命抄,批判的部分不抄,整个本子变成毛语录。下午继续劳动。九点铁门关起来到十点熄灯,这一个小时我们可以写信下棋,是不自由中的自由。
新生训导处像兵营,外面就是三峰岩。运气好会看到中央山脉,想到那里是我的故乡,我的亲人都在哪里。我从幼稚园就喜欢一个女孩,还没告白就被抓到这里来,往台湾看去,我就会忍不住唱起〈归来吧苏连多〉,想要唱歌给她听。
当时除了三民主义以外,我们什么书都不能看,只有晚点名时,会找人简单地讲现在的时局,例如板门店谈判这样的消息。后来有大陆来的跟我们说,过去国民党要撤退时,会先把政治犯集合在一起,用机关枪扫射,把他们都杀掉。这是焦土策略。我们觉得很紧张,想着要更注意时局,否则时局紧张我们都不知道。后来,长官们受不了伙夫兵煮的伙食,叫我们选伙食委员,除了煮饭的,还有采买的,我因为什么都不会,常被选做采买记帐的,所以常跑海边,看到小商店的报纸,就偷偷拿回来,然后大家分头抄一抄,让懂得分析的写些要点,一个队一个队的传。我因为高中毕业傻傻的,还能写字,就被派做传令兵,因为长官比较不会注意我。
虽然大家都以共匪嫌疑被抓,但很多人都不知道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那个时候不知道谁把禁书引进来,我读到了毛泽东的论人民民主专政,还有社会主义进化史。那时书一进来大家就拆书,轮流看。我社会学启蒙是在绿岛。这些笔记禁书都藏在克难房的屋顶上。没想到后来出了事。
2002年,我和卢兆麟等人到台南悼念蔡炳红,在他的墓前唱了〈千风之歌〉,这是那年最红的歌。歌词原本是美国诗作“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别站在我的坟前哭泣),大意是死者安慰活者:“我并没有死,而是化为千万的风吹着。”
我有个好朋友叫蔡炳红。他常常写信鼓励台南同乡、台南女中的黄采薇,劝她要抛弃小圈子主义,走进群众,这种用语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是左派用语。这种信本来应该看了就要毁掉,但蔡炳红很帅,小女生收到这样的信都小心翼翼收藏,没想到后来被告发,揪了出来。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许学进写给张常美的信也被找出来,傅如之抄写的“毛语录”也被发现。
那天我跟蔡炳红在流麻沟做水坝工程,分队长突然来找他。我不以为意,因为大家都喜欢蔡炳红,常找他去做事。但不知为什么,那晚蔡炳红一夜都没回来,我担心得睡不着觉。隔天才知他被关进碉堡。碉堡是混泥土做的密闭空间,如果要处罚我们,就会把我们关进碉堡,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我想了一想,去福利社买了蔡炳红最喜欢的饼干,趁守卫不注意,偷偷摸摸地钻到碉堡旁的小窗户,把饼干丢进去。里面还有几个人,他们打着赤膊,穿着短裤内裤,满头大汗。因为打赤膊,我可以看到他们身上被拷打的痕迹。蔡炳红气喘吁吁,小声跟我说:“水,水啊。”我听到愣住,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只想饼干糖果,没有想到水,我真的好恨,恨死我自己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装水给他,就这样,一直到他被送回台北,我都没办法给他一口水。
2002年,我和卢兆麟等人到台南悼念蔡炳红,在他的墓前唱了〈千风之歌〉,这是那年最红的歌。歌词原本是美国诗作“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别站在我的坟前哭泣),大意是死者安慰活者:“我并没有死,而是化为千万的风吹着。”1995年,一名在爱尔兰共和军袭击下牺牲的青年,托人将信带给父母,信里就是这首诗,2001年,九一一事件后的追悼仪式中,一名少女朗诵了这首诗以表达她对卷入事件而亡父亲的追思,引起话题。隔年,日本作家新井满将这诗做成了日文歌,在红白大赛中被传唱,成为人人都会唱的歌。我们就在难友面前唱这首歌。
我们台湾一代一代年轻人,包含林义雄家的两个小女孩、老母亲都被残杀,现在找不到凶手,1981年又是陈文成博士,回乡省亲也被杀。一代一代青年,可爱的小妹妹,都这样被杀,不人道的。唱着首歌,仿佛我们都看到他们都在小山岗树林或那棵树的树叶上,变成阳光,变成一阵风看着我们。
离开绿岛前,班长叫我宣示“脱离共产党”。我这一辈子,唯一参加的是国民党,唯一宣布脱离的,是共产党。
陈钦生:唱歌跟说故事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1949年生,马来西亚华人。来台就读国立成功大学化工系期间,因1971年台南市美国新闻处发生爆炸案,被罗织成为主谋,依“意图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着手实行”,判处有期徒刑12年。关押在绿岛绿洲山庄。
我本来要到英国读书,但同学约我到台湾读书,我想如果他能帮我办好,我就来。即使家里反对。我对台湾一点都不了解,我在马来西亚是受英国教育的,台湾在哪里都不知道,一下飞机看到红字大匾写着杀朱拔毛,根本不知道意思,那时非常后悔,想要回去,但家人又反对。
1971年3月3日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步行回住处的路上被拦截,对方问我是不是某某某?说我有个马来西亚的亲戚来见我,请我上台北看他。我不疑有他,就上车了,途中觉得很奇怪,问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他们说:“你做了什么事,自己知道。”
我被送进一个日式平房,后来听人说那是调查局的平房,在建国南路,但我一直不知道在哪。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只有三个人轮流看守我。他们给我一支笔跟一叠十行纸,要我把做过的事,仔仔细细地写出来。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两三天都写不出一个字。而这些天他们就不停对我施以酷刑,刑求我,让我生不如死。在模模糊糊中,我听到有人说:“这个人怎么这么倔强,要他写都不写,难道美国新闻处爆炸案不是他做的吗?”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要我说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这个新闻,但他们要我写,我就写。我因为中文不好,常去美新处看英文书,对那里很熟,所以就开始编,编了好几次他们都不满意。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有个马来西亚侨生已经先被抓,他在调查局授意下,写好了一份,我必须要吻合他的自白书。总之我在这里受了很多苦。
很苦的时候,我会唱很多歌。像是〈归来吧苏连多〉,想我女朋友的时候就唱。这首歌我小时候在马来西亚就会唱了,小学六年级合唱比赛还以这首歌得奖。
五个星期后,他们跟我说,案子破了,可以回去了。结果是被关在景美看守所,一个关还没侦讯犯人的地方。有两个礼拜,他们对我不闻不问,最后把我叫出来说:“为了让你回去,你要根据我们的要求写自白书。”
“什么自白书?”
“很简单,你就把你在马来西亚读书的过程写出来。”
我就写了,他们不满意,质问我是不是漏了什么事?这是我的人生,我怎么会漏?他们问我是不是认识副校长?我不认识副校长,我读书根本不管校长副校长,但他们要我承认副校长是马共。我说不可能,马来西亚《内安法》这么严,如果他是马共,不可能当到副校长甚至公务员。他们说:“如果你可以把他叫来台湾,我们三个礼拜就可以让他变成共产党。”
最后,他们说如果想回去,就把另个马来西亚侨生的自白书抄一抄,改一改名字。我就照做。因为如此,我日后被判的罪名是:在马来西亚读一年级时,经由副校长介绍,参加共产党,接着到台湾升学想办法颠覆中华民国政府。于是被判“二条一”。
在审理庭时,我一直强调自己是马来西亚人。对方说:“你皮肤什么颜色?黄色。你身上流着什么血?中国人的血。你祖籍哪里?广东梅县。所以你是中国人,我们中华民国政府有资格审判你。”
差不多这段时间,台湾跟马来西亚断交,马来西亚移民官回马来西亚之前,途经香港,召开记者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作为马来西亚政府代表,我却无法保护在台湾的马来西亚国民。”这新闻闹很大,登上马来西亚媒体头条。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马来西亚政府一直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很苦的时候,我会唱很多歌。像是〈归来吧苏连多〉,想我女朋友的时候就唱。这首歌我小时候在马来西亚就会唱了,小学六年级合唱比赛还以这首歌得奖。
在等待判决时,我被送到仁爱楼,33号房,待了1年3个月时间,没有放过封,任何人有的福利我都没有。在这期间我都和军事犯在一起,只遇到两个政治犯,第一个是调查局副处长李世杰,他拿起我的起诉书看,脸色大变。我中文不好,看不懂起诉书,不知道什么是《惩治叛乱条例》,也不知“二条一”什么意思,以为很轻。但李世杰说那是最重的罪,是唯一死刑。当我知道这件事后,被抓出去枪毙的情景一直浮现脑海,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但李世杰教我怎么答辩,不久,他就被调走了。可能被发现他在帮我,我中文不好嘛。李世杰走了后,又来一个更高的官,就是他的长官蒋海溶,他跟我说:“《惩治叛乱条例》就是我跟李世杰起的稿。没想到我深受其害。”这一听,我气死了,心想自作孽,一直不跟他讲话,什么事我都抵制他。后来他也被调走了,听说自杀了。
这里的政治犯常常唱〈绿岛小夜曲〉,这首歌被称为校歌。很多人以为这首歌是绿洲山庄的政治犯创作的,连军方都这么以为,其实不是,他是五零年代的歌,我在马来西亚就会唱了。
本来应该移送台东泰源监狱,但判决不久,发生泰源事件,于是监禁的地方改成绿岛。典狱长希望我留在看守所做外役,但我不愿意,我被你们整这么惨,不愿留下来替你们做任何事。没多久,我就被通知打包行李,隔天搭车到基隆,送到绿岛。
当时,我们两个人铐一起,十个人串一串上甲板,也是舰艇,大约有150人左右。因为有台风,上不了岸,船飘飘荡荡飘到左营去,我们在海上整整三天两夜,晕得不得了,船上都呕吐物。等上了岸,进绿洲山庄,还在晕。当时泰源监狱的政治犯已经先进去,我们是第二批,我住在四区六房。
因为泰源事件,所以绿洲山庄管理很严格,每个牢房选出一些人当内役,和班长沟通。房里禁止交谈,放封也很严格,轮流放封,一天两次,一次只有10分钟。门是锁起来的,喝的水用煮的,但刷牙洗脸洗碗都用马桶的水,四坪左右住10个人。
这里的政治犯常常唱〈绿岛小夜曲〉,这首歌被称为校歌。很多人以为这首歌是绿洲山庄的政治犯创作的,连军方都这么以为,其实不是,他是五零年代的歌,我在马来西亚就会唱了。为什么会说他是校歌?我们的房间有窗户,从窗户往外看,看到椰子树和月亮,想念家人时,就会唱这首歌。
我心情很不好,所以封闭自己,不愿意出来当外役,也不出来放封。前辈常会劝我,不要用这心态面对未来,我听不下去,直到有次出来放封晕倒,潜意识中,前辈们的话突然出现,像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活得比他们长,看他们的下场等等。醒来,我突然转念,决定养好身体,出来当外役。
我做了很多外役,图书馆、洗衣部、福利社等等。在绿洲山庄的生活跟新生训导处不一样,是封闭的,也不能种菜,所有食物都靠军方补给船或渔船,有时吹南风,渔船不敢开,常常一个月船进不来,更久有两三个月的。这时候就没什么东西吃。
我在绿洲山庄时,很少跟人谈心事,因为他们禁止我们交谈,二是里头有“抓耙仔”(台语,指在背地里打小报告、通风报信的人),我谁都不信任,三我不满愤怒的情绪很高。所以,我都对着小狗说话。那是我在厨房养的小狗。有一天,广东班长带了两只小狗回来让我们养,可能养大了要吃掉。我认养了其中一只狗,每天对着它说话。但后来我离开绿岛,回台北仁教所感化,无法带着它,不知道它后来是不是被吃掉了。
有一天班长讲,陈钦生有人来看你,我想怎么可能……还没进门,就看到母亲远远的在那边……当放下话筒,她慢慢离开,我看着她的背影,撑不住了,崩溃昏倒在地,不停抽搐……想念母亲时,我会唱〈母亲你在何方〉。
我被抓之后,有三四个月,家里完全不知道我在哪里。我被起诉以后,同学来见我,我才请他们通知我家人。听说在我失去消息那段时间,姊姊们会陪我母亲到处烧香拜佛,求官员,花了很多钱,也被骗了很多钱,当他们放弃,以为我已经死,准备好牌位时,才接获通知。原来我还活着。
我妈知道后,就要到台湾看我,那时我已经到绿岛了。绿洲山庄的典狱长同意,但却被警告:“你不知他母亲什么背景,就答应她来?”这些都在档案局有资料,当他们调查我母亲只是个普通妇人,同意她来台后,又附加一个但书,“要讲国语。”我妈不会讲国语啊。我后来才知道,我妈一直想来看我,看不到。
1975年蒋介石去世,传说要大赦,但后来东减西减,只是刑期减一些。而且还有一条“凡参加共产党,判二条一的,都没得减”。所以我没有减刑。但我妈妈不知道啊,她还是要来台湾看我,但因为之前申请过,这次就简单了。她一个70岁的老太太,搭飞机经过香港来台湾,再搭渔船来绿岛,但跑错地方,跑到司法监狱,问了半天,都没我这个人。明明就有这个人怎么没有?绿岛监狱的人没跟她说还有一个监狱。她只好回台北去,整天在植物园打发时间。有一天,一个每天去植物园运动的退休将军,看到我母亲都在那边,问她怎么回事,看她精神很不好,心情沉重,我妈就告诉他这件事,他说我知道了,明天我们到绿岛去,他就带着我母亲到绿岛这边来。直接找到这个地方。
我一开始不敢相信。我在台湾没有亲,没有戚,谁会来看我?想不到任何一个蛛丝马迹,任何一个可能,根本想不到。有一天班长讲,陈钦生有人来看你,我想怎么可能。我跟着班长走到接见室门口,还没进门,就看到母亲远远的在那边。我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看我,整个人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要进去还是不要进去。班长推我说:“不赶快进去时间有限。”
我坐了下来,也不知道要拿电话,只是两个人互望,班长又开始催,我们拿起电话,还是沉默。“你好不好?”我妈用客家话说。
“很好。”
“怎么回事?”
“妈,我是被冤枉的。”
班长大吼不准说案情。我想,不可以讲案情我可以讲什么?我还有什么事可以讲?我妈看着我,就没讲什么话。班长又催:“赶快讲啊。”我就逼出一句话,真的就只能逼这句话:“妈,你放心,要好好照顾你自己,我答应你,一定会回马来西亚去跟你团圆。”就讲了这么一句话而已,我妈一直点头一直点头,我强忍住泪水,不敢哭,后来发现我妈抬起手来,放在窗子上面,放在那个地方,我知道我母亲不敢相信我还活着,想碰碰我,知道我是否还活着,我也把我的手贴在一样的地方,继续忍住眼泪,我妈已经哭得像泪人一样,一直哭,我还是继续讲:“妈,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活着回去跟你见面的。”
当放下话筒,她慢慢离开,我看着她的背影,撑不住了,崩溃昏倒在地,不停抽搐。这是我很痛苦的回忆。从那时我下定决心,再怎么苦,我一定要活着。想念母亲时,我会唱〈母亲你在何方〉。
我在外面,看到月亮时,会唱〈思乡曲〉。这首歌是夏之秋做的……其中有一句:“在那遥远的地方,母亲盼望着游子返乡。”跟我那时候的心情一样,想着70多岁高龄的母亲在马来西亚等着我回去,想着就心痛。
我在外面,看到月亮时,会唱〈思乡曲〉。这首歌是夏之秋做的,他带领武汉合唱团在香港表演时,听到武汉沦陷,心情悲痛,于是写了这首歌。因为武汉回不去,他带领着合唱团到东南亚巡回表演,也就红遍了东南亚,其中有一句:“在那遥远的地方,母亲盼望着游子返乡。”跟我那时候的心情一样,想着70多岁高龄的母亲在马来西亚等着我回去,想着就心痛。
唱歌对我们很重要,里头有很多精神支持我们走下去。我们绿洲山庄政治犯跟新生训导处政治犯唱的歌不一样,因为年代不同,他们唱很多日文、英文歌,我们已经很多国语歌了,可是他们会唱的我也会唱,因为小时候听过。
唱歌跟讲故事对我来说,是有疗愈效果的方式。出狱后,我日子过得很不愉快,有两三年时间流浪街头很苦,很恨,恨这个社会这个国家。中华民国政府也不让我回马来西亚,我无法离境。直到解严后,整整离家20年,我才能回到马来西亚。尽管后来有个幸福的家庭,但心理还是像大石头压着一样。自从他们骗我出来讲故事后,越讲,我心里石头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压力。以前我只要讲故事回去就睡不着觉,讲的时候很多痛苦的回忆都会出现,虽然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会消失。我慢慢调整,渐渐醒过来,但现在已经能克服,不然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我完成了跟妈妈的约定,1988年带着我后来的妻子,回到马来西亚。那时我已经拿到台湾身份证跟护照,当我抵达马来西亚时,被移民官叫住,他请我到个房间,我心里很害怕,心想是不是要被抓起来?同时也很心烦,一个女孩子跟着我,而家人在外头等我,我该怎么办?这个马来人看了看我,笑说:“陈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要抓你,别担心,因为你第一次回国,我们想知道可以帮你什么?”
等到小房间后,他拿出了马来西亚身份证跟护照,说我随时可以把这拿走,如果想要告台湾政府,马来西亚政府会帮忙。我那时很想把这些拿走,但想到跟着我的那个女孩,怕我从此无法入境台湾,便说:“等我把这女孩送回去,再让我想一想。”他说没问题,想要回来随时欢迎。后来,他们每年都写信来问,我始终没回应。台湾让我很痛苦,但我的家已经在这里。现在我一年回到绿岛好多次,为了人权园区的活动,每次来都勾起我痛苦的回忆,但故事还是要一次又一次地说下去。
看了好難過……都不敢仔細看,怕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