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清新,她的反叛曲:当中港相遇在校园

两个唱作青年,一个是香港女,一个是大陆男,同在港大但互不相识,他们也不知道,彼此在同一座校园唱着截然不同的城市心情。
Serrini与结他手朋友受澳门文化局邀请演出。
编读手记

“同一种米养百种人/为什么养出你这个贱人/谁用卑劣人格猎杀牺牲品/你这个人渣不要等/献够世便归家快点训/你坺牛屎不配有鲜花作陪衬”

这是香港大学在读的一位本地博士生写的《同一种米养百样人为什么养出你这个贱人》,在Youtube上MV被观看超过2万次。

“那一天/你踏上这个小岛/学了第一句/唔该你好/你以为自己牛逼得不得了/幻想哪天能泡个外国佬/哎!(无奈)”

这是香港大学在读的一位内地本科生写的《图书馆要关门了》,在微信朋友圈一夜爆红。

这两首歌的MV分别在2014年10月19、20日发布,当时雨伞运动刚刚过去四分之一,旺角、金钟龙和道冲突余焰尚炽,港府和示威学生代表即将在21日举行对话。

偶然在网上听到这两首歌时,我仿佛听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后来,我才知道,这两首歌的创作者同在一座校园做音乐,但并不知道彼此,没有听过对方的歌,喜爱他们的两群人泾渭分明,他们也不知道,有其他人在这座校园唱着截然不同的城市心情。

我自己也是在香港大学就读的内地硕士生,亲身感受到这些年来,中港两地的学生因为语言文化差异而导致的隔阂并没有消弭,反而因为政治事件以及随之凸显的价值分歧,在校园里将两群人分隔得越来越远。

我想把两首歌放在一起。于是纪录片课的Final Project,我选了为这两首歌和他们的故事,拍一部纪录片,想看看活在两个平行时空的中港学生群体,他们的隔阂到底是什么。

直到影片拍摄结束,平行时空也并无交集,我也陷入了空前的焦虑……

影片其中一位主角徐帝雨。
影片其中一位主角徐帝雨。

徐帝雨:充耳不闻窗外事,只唱清新校园歌

第一次听到《图书馆要关门了》,是在我的微信朋友圈。同是在香港读书生活的内地朋友转发时,多半写着“好感动”、“写得好好”、“只有港大人才能听懂”……

带着点不以为然,我点开了这首歌:“那一天/你踏上这个小岛/学了第一句/唔该你好/你以为自己牛逼得不得了/幻想哪天能泡个外国佬/哎!(无奈)”

哇!才第一段就觉得完全说中了我,同样作为在港内地生,在香港岛生活了一个月后的心情:以为来到了民主自由、开放包容、尊重人才的天堂,以为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努力学会粤语,自己就能融入,就能慢慢变得“牛逼得不得了”,就能成为可以被国际认可的高端人才……转眼却发现,主动或被动地,自己只是活在香港的“唐人街”,扎​​堆在内地生社群里,日日发着立足香港的梦。

《图书馆》唱的是中国学生关心的典型主题──走上人生巅峰的梦想“以为自己牛逼得不得了”、对奇葩老师和同学的吐槽“GPA却像梦长不高”、一起熬夜赶deadline“读reading的我读到睡着”、一起吃吃吃的死党朋友“不如先和我一起找个糖水喝喝”、冒着粉红泡泡的暧昧“牵着小手赶校车”,或渐渐被残酷现实磨灭的爱情“pool里的风云变幻我不明了”、以及对母校又爱又恨的感情“明知你是个坑我还往里跳”……

这首歌迅速在港大内地生圈子里火起来,后来在整个香港的内地生社群也流传甚广,甚至上了内地主要视频网站“优酷”的主页推荐。

一手包办这首歌的词、曲、唱并出演MV男主角的,是香港大学第一个内地生音乐社“陆人计划”的创始人徐帝雨。他在2012年入学,是港大的第15届内地本科生。

徐帝雨是那种典型的“风云人物”。他在内地生社群很知名,上过社交媒体的采访,在学校组过乐队、办过演唱会、也有迷妹,他计划把“陆人计划”做成一个长期品牌,主打香港校园风。大陆盛行一时的草地音乐节、校园民谣,都是他感兴趣或者打算参考的项目。

初次采访之后,我回头查看这首歌的MV,才注意到发布时间正值雨伞运动。

当时,警方与数千示威者正在旺角拉锯,​​《人民日报》发表署名文章指“占中”是“港独”,特首梁振英在电视访问中称有外来势力介入,2天之后,学生代表与港府公开谈判,气氛正是剑拔弩张。我心中生出了问题:“隔你仅仅三站地铁,有一个这么大型、这么动荡、这么重要的社会运动,你怎么做到窝在学校,唱着自己的乌托邦之歌,毫不关心的?”但采访中,我并没有这样问出口,觉得这样问不专业,也有一点自我审查,更不希望片子拍到一半,拍摄对象被吓跑。

但政治是避不开的。后来,我改问徐帝雨是否关心中港矛盾。他比我想象的反应更迅速,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像思考过很多遍一样:“一定会关心!”

他意味深长地说:“只是我觉得,没有必要把这些东西想得太复杂。因为你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人在故意操纵这些事情。或者背后有更大的其他的一些motivati​​on(动机),你可能只是被当成一个棋子在利用。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对于这些事情都是充耳不闻的。”

Serrini与结他手朋友受澳门文化局邀请演出。
Serrini与结他手朋友受澳门文化局邀请演出。

Serrini:在政府总部高歌“你这个贱人”

同样在雨伞运动的第22天,在香港土生土长、当时正在香港大学读文学与文化研究硕士的Serrini梁嘉茵,发布了《同一种米养百样人为什么养出你这个贱人》的MV。

Serrini2013年进入港大读硕士,2015年继续香港研究的博士深造。在博士身份之外,她也是香港小有名气的独立唱作人,词曲灌录演唱一人包办,已经出了三张碟。我第一次和Serrini见面,约在学校的咖啡厅,她的一头金发,让我在十几个人中一眼就发现了她。

《贱人》MV中,染了金发的Serrini坐在香港政府大楼前、学生们静坐示威的地方,背对特首梁振英的办公室,戴着墨镜,迎着阳光,嘴里唱着:“同一种米养百种人/为什么养出你这个贱人/谁用卑劣人格猎杀牺牲品/你这个人渣不要等/献够世便归家快点训/你坺牛屎不配有鲜花作陪衬”。

这首歌狠批的“贱人”并不特指谁,而是根据情境逐渐变化,从Serrini身边的小世界,逐渐扩展到香港社会。一开始,是校园里的“贱人”──“自细先生教我要做好人,但是事实你很乞我憎”;之后由于好朋友常常被前女友骚扰,Serrini写了副歌,“同一种米养百样人,为什么养出你这个贱人,我的善良被你看上我不甘心”;又有人在她身边做小动作,伤害她的朋友,于是她继续写,“美少女转身变成战士You'd better run”;再后,在新闻看到社会上一些不公平的、令人愤怒的事,Serrini完成了整首歌,“(你)从小要我乖乖听话,但其实你只是想欺负我。这是一种自我反省。”

在Serrini写下这首歌前的十多年里,“23条”、自由行、粤港经贸合作、生活融合、香港政改、国民教育、乃至“一国两制”争议,都在迅疾而深刻地改变着中港关系和两地民众对彼此的印象,引爆点越来越多,骂战也越来越激烈。

我特地问这路见不平就要“转身变成战士”的美少女,社会环境如此,我们坐在这里讨论为什么中港学生之间有隔阂,还拍纪录片讲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Serrini想了想,说:“有些东西你不可以当成是房间里的大象,(它)其实是存在的,但是你不讨论它。好像有一件事情发生了,你选择不看。”

内地生在香港大学拍摄MV。
内地生在香港大学拍摄MV。

同一所大学里的平行时空

虽然都在港大、都玩音乐、都在关注着中港关系的波澜,但徐帝雨和Serrini从不相识。在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中,我几次目睹着两条平行线擦身而过。

一次,是拍摄港大内地生歌唱比赛决赛,徐帝雨是前几届比赛的组织者、主持人,也是这一届初赛的评委。刚拍完对徐帝雨的采访,就看到一头金发朝我走来──原来Serrini是本届决赛的评委!

Serrini告诉我,她特别喜欢决赛里一个唱歌剧的男生。 “这才是艺术!”她向我重复了好几遍,还开心地炫耀,她加到了这个男生的微信。不过,现场的一个内地生反馈却是:“这次比赛有个奇葩,是个坐在地上唱歌剧的男生。他唱的时候现场巨安静,超级尴尬”。

后来我才知道,在港大的内地生歌唱比赛历史上,Serrini是少数几个香港评委之一。

这种内地生和本地生各自玩自己的社团,两边几乎没有交流的情况很普遍。比如,一个为大陆穷困地区学校筹款,并定期前往内地支教的香港本地学生为主的社团,在将近18年的时间里,只有3个内地​​生进入了执委会。而在内地学生自己的联合会、话剧社、音乐社里,几乎不会有香港学生的身影。

“内地生在香港或者香港大学,都是一个minority(少数)的群体,”徐帝雨认真地说,在主流群体之外的内地生,很多东西都没有办法实现。如果想用港大的名义成立一个社团,必须注册在港大学生会下,注册则意味着社团承认学生会的政治立场。 “有一些基本的政治立场…是学生会坚持的,可是你作为内地学生,不能去苟同的”,徐帝雨说得委婉。

内地生不满学生会的,还往往有:在以英语为官方语言的港大,学生会的活动多以广东话为唯一语言;许多全校性的选举、意见征询活动,以本地生为主,内地或者国际生不容易参与……对港大学生会的不满和不认同,一度酝酿成了现实行动:有内地生发起拒交学生会会费。不问政治的徐帝雨,也表态支持这个行动。

对内地生的这种“反抗”,Serrini则表示不解。她提议,“自己(参)选港大学生会,推翻这个制度咯!”这其实是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内地生都不会想到的,游行示威、发声抗议,这些选项仿佛天然被排除在外。而Serrini没有这些顾虑,她会直接唱出自己的不满。

我也直接问过Serrini,为什么香港学生对待内地生,常常显出一种优越感?她坦言,优越感是需要的,“可能未必是优越感,香港人觉得在谨守最后阵地,比如他们勇敢走出来示威游行,不受强权恐吓。我觉得这是香港人尊严的来源,很大程度上。”

这段话Serrini是用广东话说的,我幸运地听懂了。

只可惜,听懂她意思的内地学生,还太少。更遑论还在墙内的大陆人。

用音乐推倒“柏林墙”

结束拍摄,整理完素材,两个声音在片中激辩。一边是徐帝雨的心里话:“香港和内地的矛盾,不是靠我们融入了香港学生的圈子,就能解决这些问题的。与其这样的话,大家不如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式过。”另一边是Serrini的理想主义辩词:“现在中港交流愈来愈频繁,问题和冲突只会越来越大。有些问题你要早点讨论,我觉得会有帮助。要讨论才有未来。如果学校里都不讨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讨论呢?”

这两条平行线,如同他们身后的中港学生群体,从未面对面交集碰撞,我开始焦虑,一堆无联系的影像文件,如何撑得起一部纪录片呢?

帮我和徐帝雨牵线的内地同学看过片子后,同样陷入了失落:“本来我很享受地活在自己的圈子里。看了你的片子,我意识到问题确实存在,还挺严重。然后呢?我不知道要怎么解决它,也不知道解决它有什么意义。好无力的感觉。”

勇敢的Serrini或者有解决办法──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反向破墙。

片子里,我特别拍摄了我和两位音乐人在社交媒体上聊天的界面。一个是微信,一个是Whatsapp,以及刚认识时,用的朋友圈和Facebook,墙内墙外,泾渭分明。但Serrini主动加了我的微信,她自己又长年混迹微博。她知道我们出墙不容易,就主动入墙认识大陆,“你会觉得中国很大,不可以就这样当成一个邪恶的个体。”

她还去听内地独立歌手李志的演出,“我有一次听过他现场不停唱一句,人民不需要自由,人民不需要自由,人民不需要自由。那时候听到觉得很奇怪,人民不是需要自由的吗?如果我这样唱‘人民需要自由’有什么用呢?大家都想要,但不能拥有,或者有限制。不如他唱不要,为什么?因为我们有灯红酒绿。透过反讽的方式,我觉得会激发人去思考。”

纪录片终于完成了,展映结束,一群人聚餐,有内地生,也有香港学生。我们吃吃喝喝,夹杂着普通话、广东话、英语聊天。问题有一大堆,但生活依然会继续。在某些几何公理体系下,平行线也可以在无穷远处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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