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真的很想离开一下,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或是你的名字不重要的地方。”谈话到一个段落,聂永真突然吐露出自己的脆弱,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或许是因为刚结束一段旅行,也或许是因为近几个月来频繁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公众与媒体面前,“我会往负面情绪上去想,人家又会怎么看我?全世界难道只剩下聂永真吗?”
自从2015年为蔡英文设计竞选视觉操刀之后,台湾知名设计师聂永真与其率领的设计工作室“永真急制”影响力迅速从小众设计圈延伸到一般大众,近来他所设计的总统就职纪念邮票、街卖者限定口香糖包装都掀起巨大浪花,一时之间,许多过去对设计无感的人都突然化身成设计专家,谁都可以对他的设计评论几句。
有人带着恶意揣测进行人身攻击,也有设计师从专业角度评析看似主观的美学议题,向下探掘出可受理性公评的空间,并透过社群网络的扩散,不断连结引入更多讨论交流。这些因聂永真而引发的骚动现象,恰好呼应了近来台湾社会中对于设计与生活美学议题的热度。
一张邮票看见国家高度
2016年总统大选结束后,聂永真在民进党媒创中心主任李厚庆的邀请之下接受了元首就职纪念邮票的设计,让过去从未引发关注的就职纪念邮票成为热门社会议题。
“这么诙谐可爱的设计居然出现在那么重要严肃的场合,一定会让很多人吓到及不理解,但也可能会带来非常大的效应,让全世界注意到台湾换了一组新的人马,邮票居然胆敢做成这样!”
聂永真谈起自己为总统就职设计的纪念邮票,以几何像素与简单线条勾勒而成的正副元首肖像,相较于过往就职纪念邮票多以人像摄影合成的设计,这种手法堪称叛逆大胆,自然也引发许多极端的反应,但这种冲击感正是聂永真的目的,看似鲁莽,其实经过精密的设计与计算。
“很多人批评从这个邮票上看不到国家高度,但是一张邮票5块、10块,这根本就是大众流通的东西。”聂永真正是要打破肖像崇拜,即使是纪念总统就职的邮票,也要强调正副元首不是最重要的人,他将正副总统的肖像与工地工人、警察、医生、机车族、同志、宠物等社会不同族群并置,偷渡了自己对于职业、性别、社会角色、平权议题与族群的信念。
回顾过往国内外元首就职纪念邮票,大多采用写实的照片或油画表现,即使欧巴马的邮票运用了普普艺术的手法,整体看起来也给人严肃庄重的印象。“严肃没什么不好,但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我们也采用这种手法,看起来就只是亚洲国家中的其中一员,没有任何特质。”
试图颠覆只有欧美国家胆敢反叛、亚洲国家就是保守的刻板印象,在最安全的时刻,用充满挑战与挑衅的设计掀起一波美学革命。大众的确接收到聂永真的发出的讯息,在大量的正面赞誉中,自然也有尖锐的不同声音。
“这次邮票设计会被针对,是因为它完全不符合我们过去对同类型东西的期待,游走在非常边缘、非常不安全的位置上。”空白地区工作室负责人设计师彭星凯从专业角度分析,聂永真的团队在这个设计上突破了过往人们对于邮票设计的想像,拒绝将总统偶像化,设计背后的“企图”已大大高过“形式”,成功挑动过去从未被政治号召吸引的族群。
让阴影一闪而过,聂永真积极正向的看待这些风雨,“无论评价是好是坏,对我或是对大家,都是一种很好的灌溉,因为这些不同以往的存在,或许我们可以多一点点宽广与包容,让社会变得更开放,往正面的方向走去。”聂永真期待,透过这些激烈的碰撞,能渐渐松动台湾人对于美学的单一想像。
美感作为一种社会责任
不论是2014年主动为太阳花学运在《纽约时报》刊登的全版广告进行设计,或是接受民进党委托设计总统竞选视觉系统,聂永真没有回避自己作为设计师,同时也是一位公民的政治意识与社会责任。
因此在自我的政治认同之外,聂永真一直没有改变以设计改变环境的初衷,他清楚认知到,设计师所经手的每个作品会在社会上流通,变成人们日常风景的一部分;所以聂永真有意识地运用个人的知名度与影响力,与握有广泛传播通路资源的案主进行合作提案,让具有一定品味的商品在潜移默化中进入消费者的日常生活。
最经典的案例,是2015年夏天与统一超商合作的咖啡杯设计,以纯粹的单色与幽默短句紧扣人们对咖啡的感性想像,根据经纪提供给聂永真的数字,当季咖啡销售量是过往同时期的10倍以上,“帮7-11卖咖啡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我希望把美跟设计藏入非常经济的东西里,透过通路广泛的流通,让每个人都可以很简单就消费得起。”
重新设计生活中随手可及的大众商品,聂永真背后的宏观意图是再设计台湾社会对于美学与品味的想像。日本设计大师原研哉就认为,与其透过一些特殊形式的产品设计,倒不如借由卫生纸、宝特瓶等不起眼的东西,当人们了解到日常生活中隐藏着设计的觉醒瞬间,设计的思想也在当下脱胎换骨。
聂永真试图在庞大的商业体系中撕开一个缺口,激发其他通路与设计师未来更多突破可能,让看似微小的改变可以持续滚动扩大,“其他竞争通路也可能会受到影响而跟进效仿,让生活中的美感教育走得更快。”
从极为商业的咖啡杯、信用卡设计案,到牵涉到政治领域的竞选主视觉、邮票设计及延伸的台啤与台酒设计案,对聂永真而言,最重要的目的都是借助拥有强大传播管道的品牌推播,让大众体认到设计与美学的价值。
以设计撼动传统高墙
聂永真就像一个触媒,总是很轻易就能点燃人们对某个议题的热度,但是令人好奇的是,来自各方对聂永真与其设计的关注,是否代表设计美感的全面胜利?
“被讨论与被质疑不代表重视。”彭星凯务实地指出,“聂永真是目前台湾唯一具有明星气质的设计师,他的一举一动被当作公众人物看待,而大众通常认为自己有评论公众人物的权利。”
运用自己的设计与影响力服务客户,对于品牌与聂永真双方原本应该是一种互相成就的双赢,“很多时候客户找我合作会把我的名字highlight出来,然后很多人会再去highlight这件事,台湾难道没有其他的设计师了吗?”即便聂永真已努力将自己缩小,但是外界仍容易将焦点倾斜到聂永真个人身上,模糊了原本的理念诉求。
例如聂永真与筑点建筑及关怀社会弱势的人生百味合作,在2016年4月发表了街卖口香糖再设计案,希望借由设计为街卖者限定贩售的飞垒口香糖增添附加价值,增加街卖者的曝光度及消费者的购买意愿,更长远的目标则是让更多人投入街卖商品的开发,为街卖者创造更高的收益进而改善生活。
计划立意良善,但是聂永真以棒球渐变到垒包残影的图像视觉设计再度引发两极化的回响。“有行销专家说我们完全不懂得什么是品牌塑造,还有人说看起来像是眼影盒,佐藤卓有个口香糖设计上面是企鹅,难道他在卖企鹅吗?”激起聂永真情绪的,并非自己的设计受到批评,而是这些批评背后隐含的单一意识型态。
“为什么有一个新的可能出现时,大家就急着跳出来批评?能不能不要急着丢出赞成或反对的意见?”每一个改变,都像是一个引弹,打破既定框架的硬壳,试探摸索前方的未知,聂永真说,“先放宽心胸,让这些事情开展、发生,往后才有可能出现更多不同的东西,这个社会才有可能变得更好,不是吗?”
前阵子聂永真在脸书上发表自己过去为牛奶瓶及湿纸巾所做的demo设计,起因是他为通路所设计的极简包装抽取式卫生纸,在正式生产前的最后一刻被业务销售部门喊停,实际的市场考量仍是最难跨越的高墙;但是这次demo却也开启了鲜乳坊与聂永真的合作,让尝试抽象简洁的鲜乳包装能够进入市场,带来更多元的视觉拼图。
当一个新的可能萌芽时,就感到着急害怕,急着否定,这种对于变动的不安全感与不信任,这是台湾社会独有的困境吗?聂永真也没有答案,但是他很清楚,光凭自己的一人之力,很难撼动改变社会的价值,“我比较像是开路者,让更多设计师看到更多可能性,一起加入努力。”
的确来自民间的自发聚集力量,也正在搅动城市,撼动过去传统保守的高墙。以一篇高铁车票再设计文章带动社会热议的IF OFFICE负责人冯宇观察,过去只能期待政府或政治人物解决问题,现在透过公民意识的觉醒及网路科技,让设计师更容易与社会其他力量合流,为城市注入更多美感的想像。
在一次次的胜利与失败之间,不断重新划下现实与理想的基准线,聂永真与其他设计师一同努力及见证这些改变为社会带来的正面刺激,“到那一天机场指标、身分证、车票资讯设计等问题再也不是一个issue。”这是聂永真的期待,过去几年他改变了一些事,但是他说,“我们还有更多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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