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之前大专学校巡演,我曾力荐学生捧场,但很惭愧,愚人节才是我第一次观看《十年》。
一看,不得了。怎么如此过誉?
必须强调我是个独立电影支持者,观看本地独立电影是港产商业电影的数倍。还曾参与制作,出席讲座、映后讨论。自己学生、朋友也不乏独立电影圈内人;也因题材上能涉猎众多当下社会议题,常用作教材,有时候胜过千言万语。所以我对独立电影的资源限制,对新进导演、演员与制作团队的功底心里有个数,不会太过挑剔。
戏里头的一句,大意是所有物种都会消逝,取缔代谢才是永恒,那我们干什么如此执着?
因此我对《十年》的批评,与技巧无关;被认为当中技巧最幼嫩的《冬蝉》,反而觉得最值得看。作为有参与过保育运动,甚至乎只作为生活在香港的人,我们应该会对各式各样难以驾驭的社区保育行动有一份难以言说的焦虑,甚至偶尔绝望。戏里头的一句,大意是所有物种都会消逝,取缔代谢才是永恒,那我们干什么如此执着?这样一句黑暗隐密的疑问,我们不是都怕泄了自家的气而难以启齿?但导演黄飞鹏借电影发出这重要警示,引发反思,时机刚好。
愚人节同步联播前有段小插曲。朱凯迪提到这个地铁站外的放映位置,其实已经被发展商盯实,不久将来又会是豪宅,在座的都应该负担不起云云。然后有位阿叔大叫“大陆人会买!大陆人!”本来我想问,为什么是大陆人?不是贪心的人?不是地产商加剧贫富悬殊?刚有报导指香港“十大最强”业主持有超过四万个单位,十个都是大陆人?可是压了下去没有问,然后电影开始放了。看罢,我想这名阿叔应该看得很高兴,因为电影跟他,或者是很多观众的想法相当吻合──千错万错都是大陆人的错。又可能,如果邀请这位阿叔撰写剧本,或者比《冬蝉》更为适合收录于《十年》当中。因为它本身就是把问题简单化的电影习作。
它是预言吗?到底预言了什么?还是只拿着一般大众的恐惧放大?如果是这样的话,作品还有反思能力吗?这样的叙事格局其实只是议题porn,志在充血,与功能性色情电影没有太大分别。
奥地利导演米高汉尼卡说电影须要制造问题,不是给予答案──他害怕会令自己变得更蠢的电影。个人认为,电影观影经验重要之处,在于升华,诘问。原本平铺直叙、过份简化的电影繁多,不用撰文讨论,但此片竟然被捧成“预言书”,就很值得争议了。它是预言吗?到底预言了什么?还是只拿着一般大众的恐惧放大?如果是这样的话,作品还有反思能力吗?就这样空想一下,我们可以拍一套东江水越来越贵,又越来越毒的短片;可以拍摄大陆人“占领”全港医疗系统,有香港人病死街头;又可以拍大陆人强夺湾仔酒吧街、兰桂芳,大众要在clubbing时跳忠字舞等等…..回响或许不比现在的《十年》小。我想像,这样的叙事格局其实只是议题porn,志在充血,与功能性色情电影没有太大分别。又可能,与五位全数是男导演有关。
因此这出电影最吊诡的地方是自称想带动“为时未/已晚”的讨论,因为看毕全片,作为对将来还抱持憧憬的我竟然想不出有什么讨论余地。电影当中对香港未来的想像如此狭窄,怎样能够“为时未晚?”如果《十年》的抑郁与恐惧纯属故意,那么这些恐惧的出路是民主吗?个人反而解读出一种指向民主以外方向的意图。雨伞运动普遍对“真普选”的诉求,恐怕并非来自普选民主的盼望,而是来自“真”的迷思。这个香港人的“真”,建基于我们认为中国所有事情都“假”,是地狱鬼国;所以我们的“真”高尚无瑕,不容怀疑。这股情感可怕之处在于不存在自我批判,如汉娜阿伦特所言,就算如何聪明,也可以掉进这个缺乏反思的统识当中。人类在缺乏真正思考时,就能做出历史上最可怕的事情。
这个因为“抗共”促生的立场至上文化,却又讽刺地令人联想到极权政府的文化操控。这股情感可怕之处在于不存在自我批判,如汉娜阿伦特所言,就算如何聪明,也可以掉进这个缺乏反思的统识当中。
我从来对奖项无感,权力游戏,一小撮人指手画脚,肯定否定什么与我无关,但今届金像奖的反应倒须要正视。有朋友留意到中国女演员春夏夺奖,被众多网民痛骂,说是大陆蝗抢奖(这个又可以开戏,叫《金蝗奖》),正正反映香港最真实的一面。我想,《十年》戏内戏外,都弥漫着同一股仇恨。我并非在标签《十年》为种族主义电影,但至少我看见许多向极右倾过去的人为这部最佳电影高呼。坦白说,我们已习惯把所有文化产品“摆上枱”。从香港足球队大战“魔鬼队”,河国荣在毛记分奖礼夺取最受欢迎男歌手奖,到《十年》成为最佳电影,甚至乎电脑游戏以“守护香港”作招徕,本质相同,都是表态凌驾一切的社会现象。这个因为“抗共”促生的立场至上文化,却又讽刺地令人联想到极权政府的文化操控。有多少人是本地足球支持者?有多少人今天在听河国荣?有多少人真心觉得《十年》好看?我们心里有数,但无所谓,摆了上枱就是。对我而言,对金像奖认真,和对毛记分奖礼认真,都一样不值得;应该认真的,倒是要问我们为何走到如此不认真的地步。这般好坏不分,又有何益处。
目前我对《十年》唯一欣赏之处,必定是它的争议性。或者我们正正需要珍惜各种争议,引发讨论,香港才能走出困局。可悲的是我必须要在文章之首强调我是独立电影支持者,甚至乎想过要公开我是《十年》团队内谁与谁的朋友,来躲避二元分类,才能进入讨论。我很早就留意到香港流行文化评论难以容纳异见,批评异议声音又很容易被妖魔化,因此尽管我因为批评《十年》,已被骂成左胶评论人,或读书读坏脑,或在酸得奖不是心头好等等都好,我也欣然接受邀稿。如果认为我对电影缺乏想像的批评,对文化现象过度焦虑的话,欢迎指正。其实我倒希望电影推展的情绪,完全和香港街头袭击行乞者的情绪不同,又与中大的伪纳粹敬礼事件无关。如果我们真心追求民主,就从现在一起好好实践。
编者按:本篇标题为编辑所拟,原文题为《异见的统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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