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落幕的香港舞台剧《第三谎言》,讲述一对孪生兄弟自幼失散,故地重游时重现充斥谎言的人生,“两兄弟重逢,揭开最残忍的真相”。
该剧改编自匈牙利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 (Ágota Kristóf)名作《恶童三部曲》的第三部,由香港康乐及文化事务署(康文署)出资主办、剧团“糊涂戏班”制作,在3月18-20日连演三日,好评如潮。
在康文署负责制作的场刊中,有一张剧团艺术行政主任兼执行监制罗淑燕的照片。照片里,她手持“国立台北艺术大学”颁予的学位证书,旁有一句:“喺一个冇自由嘅国家生活,冇创作自由,冇言论自由,咁就足够?(在一个没有自由的国家生活,没有创作自由、没有言论自由,这样就足够了?)”
这张相片与这句话背后的“真相”,直至演出谢幕后才被揭开。“糊涂戏班”3月21日下午在其Facebook专页透露,康文署职员曾口头要求罗淑燕在其个人简介中不能出现“国立”二字,建议以“北艺大”取而代之。剧团多番争取失败后,撤掉原版,换上上述的照片与简介,以表达抗议。
“政治介入艺术”
这宗事件随即引起一场关于“去国立”的风波,公众纷纷忧虑:香港与台湾两地的地位及关系,是否正在“一国两制”下暗中“被改变”?
罗淑燕在北艺大的同学,从香港到台湾读书的张文华,对母校校名“国立”二字被删表示不忿:“整个香港的政治环境就是高压,言论空间愈来愈小,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些事情明显和铜锣湾书店事件性质相似”。铜锣湾书店事件中,五名售卖中共政治内幕书籍的香港书商先后失踪,后来又在官媒中依次“认罪”。
国立台北艺术大学(以下简称“北艺大”)现任校长杨其文于3月24日撰文,批评香港康文署做法鲁莽、与事实脱节,显然是“政治介入艺术”。
27岁的张文华,先于2006年入读台北的东吴大学,其后进入北艺大攻读硕士。“我离开(香港)时,香港的社会运动还不像现在这样风起云涌,到了台湾之后才开始接触社会运动。两地学风的差异在于‘自由度’,我在东吴就读时长时间参与街头运动,在台湾的10年,可以说都在搞运动”。
港府要公开对事件表态,说清香港政府现在和台湾的关系是什么?
张文华认为除了要拷问这“去国立”的政治介入,更应整体地看待这宗事件所反映的政治姿态:“港府要公开对事件表态,说清香港政府现在和台湾的关系是什么?如果真的不允许台湾的‘政治符号’在香港存在,那就直接讲明白。”张文华甚至认为,如果香港特区的确有这意识形态,就“干脆关闭台湾驻港机构,也从台湾撤走驻台机构,不要暗着来,”张文华愤怒地说。
“我并不在意‘国立’,但删掉我就很在意了”
张负笈台湾的那年,在台湾大专校院就读的各年级港澳生总计 3200 人,其中香港学生不足一千,随后10年中,赴台的港澳学生不断增多,到了2015-16学年,单单是新录取的大一新生就有 4110 人,港澳学生总数达到 12335 人,其中香港学生有 7333 人,是10年前的7倍。
2011年入读位于新竹的国立清华大学(以下简称清大)的香港学生聂绮雯,便是这股赴台留学热潮中的一员。决心摆脱“香港教育体制辖制”的她,读了一年预科(英式教育制度,中学读完五年后升读预科,属大学前的预备教育)就放弃,2010年时入读台北林口的侨生先修部,次年考上清大,主修人文社会学院学士班。
聂绮雯笑言,刚到台湾时,当时20岁的自己不认为台湾是一个国家,从未想过不是中国的一部份,“刚来的时候甚至觉得国立两个字蛮好笑的,质疑说台湾是一个国家吗?”她家人都住在深圳,在他们的认知里“清华大学”指的就是北京清华,完全没听过台湾的“国立清华大学”,“我考上清大时不知道怎和父母说明,好像自己是去念一间冒牌学校”。
对于“国立”二字,她认为这意味着:“它代表学费比较便宜啊!学校资源比较多!”根据台湾海外联合招生委员会的资料,就读国立大学学士班,每年平均开销是2370-4610美金(折合港币 18400-35700 元),而私立则要3110-6075美元(折合港币 24100-47100元)。
删除国立二字的行为,是在‘揑造’和‘改造’事实,创造‘新事实’。
对于自己大学校名中的“国立”二字,聂绮雯说:“I don’t really care cause it means nothing to me.(我并不在意,因为“国立”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但删掉我就很在意了,It means something(它对我很重要)!”背后的原因,是因为她认为:“台湾现任的政权在中华民国这个国家名号的宣称下,拥有实质上独立自主的治理权。”
“现在(台湾)就是实质上有治理上的主权啊,这无关统独的主张。删掉国立二字,就是不正视这个事实。”聂绮雯说:“对于事实不认同是一件可笑又荒谬的事。删除国立二字的行为,是在‘揑造’和‘改造’事实,创造‘新事实’。”
“去国立”现象行之有年
随著康文署“去国立”事件的发酵,更多香港机构“去国立”事件曝光,其中,香港中文大学就被揭发在交换计划列表中把国立台湾大学(以下简称台大)英文中的“National”删去。
我有很多同学在香港的大学当教授,或者博士班学生投稿期刊、参加研讨会,‘国立’两个字是一定删掉的。
张文华称这样的举动“行之有年”,“我有很多同学在香港的大学当教授,或者博士班学生投稿期刊、参加研讨会,‘国立’两个字是一定删掉的”。
不仅在香港,“去国立”现象也在澳门普遍存在。台湾一直是澳门高中生念大学的首选地点之一,澳门学生占据赴台港澳生的半壁江山。
自2007年起,每年赴台读书的澳门学生超过一千人,并稳步上升。到了2014年,在台湾各大学就读中的澳门学生总数才被香港反超。而2012 年,香港15-24岁的青年有 856700 人,而同年澳门的数字是 89300 人。
“因此,(澳门)公务员中有很高比例的人员是从台湾的大学毕业。和香港政府及社会不太一样,台湾的学历不管是葡澳政府或是现在的特区政府都是承认的。”于澳门高中毕后,就读台大政治系、现于同校政治研究所修读硕士的苏嘉豪,告诉端传媒。在这个背景下,澳门特区对中华民国机构的“去‘国立’化”已“长久存在”,包括政府部门、校友会都会把台湾学历文件的“国立”字样去掉。
“最具体落实的地方就是澳门特区政府的高等教育办公室,我们最近在脸书上贴出了一张‘研究生奖学金’的录取名单公告,像‘国立台湾大学’就变成了‘台湾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就变成‘清华大学’。”苏嘉豪说。
对于香港剧团成员简介中的“国立”二字是谁删的,目前众说纷纭。苏嘉豪倾向认为,事件并不是直接来自北京的指示,“如果是(北京),力度肯定不会这么小,而且梁振英没有回应。我相信这是下头的职员自作聪明删去的”。剧团场刊“去国立”事件被揭发后翌日(3月22日),香港民政事务局局长刘江华会见记者时,只用两分钟以中、英文简单交代政府立场,未有为事件致歉,亦未有回答记者提问,被香港媒体戏称为“快闪”。
在苏嘉豪看来,比起被认为“很乖”、“很听话”的澳门,香港发生此次事件令他挺惊讶:“香港以往一直比较宽松,例如香港以往有一个地方叫做调景岭,居民还可以插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每年双十节都有庆祝活动。”
插满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的调景岭变了?
位于香港西贡区的调景岭,早前叫做“吊颈岭”,到了上世纪50年代,难民涌入该地,才取粤语近音字改称为“调景岭”,寓意“调整景况”。那批难民中,大部分是撤退的国民党部队,未及登上开往台湾的船,便流落到香港。
在那些年的“调景岭”,山头插满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尤其在10月10日的中华民国国庆。现年55岁的元朗区议员麦业成,是政党民主阵线主席,在政治光谱中被认为是亲近中华民国的政团。
“我们民主阵线的标志,就是中华民国国花——梅花,会室也挂着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游行时就拿来挥舞。”麦业成告诉端传媒说。
现在(香港政府)无厘头(无端端)删掉‘国立’二字,‘国立台湾大学’变成‘台湾大学’,是否代表承认台湾是一个独立国家呢?在政治上,民进党会很高兴啊!
麦业成1978年从香港到台湾私立大学淡江大学修读日文,到了1984年才回到香港。后来他担任台湾各大学香港校友会总会的两届会长,现在是荣誉会长,该会由十数所台湾大学的香港校友会联合而成。
对于麦业成来说,“国立”的意思就是中华民国,“虽然‘一中各表’,但大家的名字都是中国嘛!现在(香港政府)无厘头(无端端)删掉‘国立’二字,‘国立台湾大学’变成‘台湾大学’,是否代表承认台湾是一个独立国家呢?在政治上,民进党会很高兴啊!”
3月23日,台湾各大学香港校友会总会发表了措辞强硬的《严厉谴责康文署羞辱台湾学府》声明,谴责“康文署肆意按个人喜好、政治立场,干预学术文化……以错谬之意识形态进行政治审查,揣摩逢迎,否定两岸共识。”
“在谎言满布的世界里,你,怎可能会安全!”,这句话,出自此次事件导火线舞台剧《第三谎言》的宣传海报中。那些年,他们都从台湾的“国立”大学中毕业,如今又可否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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