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风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国大陆记行,当作一本小集邮册……
有一年我在北京的琉璃厂吗──那和2005年后再去北京,譬如烟袋斜街或南锣鼓巷,那些胡同意象的高雅的,设计师的,昂贵的某些白玉、青花瓷片做成白金框缀饰;或西藏风的天珠,青金石,绿松石,狼牙,用银包裹的首饰;或中国风的服装店,相较比较不那么昂贵的老毛打火机手表马克杯笔记本钢笔…….完全不同-──这些店家,完全像是另一个时空,另一座昔日之城的一条梦中之街,感觉许多老者就在小铺外铺着一条毛毯,上头排列着五颜六色,娇黄霁红蟠桃或牡丹的瓷器,一些字画,老刺绣,黑檀笔筒,那些老者阴郁飘移,似笑非笑的眼神,让我这外行人打从心底就认定全是诈骗的假货,但他们那安然坐在路边小板凳上,让光阴在眼前流晃的自信劲儿,又让你心中怀疑,不定那里头某件看去比所有物件更像破烂的,还真是个宝!!!总之那就是个诈伪、幻术、传言编织成的旧时光谜阵。反而一些比较正经、有规模的店家,玻璃橱柜里放着价格钉死的名砚,扇面,奇石,壶,穿着比较体面的中年人,也不让你讲价,那是一个有学问门槛的品鉴收藏世界,对我反而没有吸引力了。或是一些旧书店,我记忆里那条街,仿佛离乱世离散才一纸窗之隔,这些破瓦烂纸,都还是农民从各乡村,挖出,一牛车一牛车拉来这倒货啊。还都充满光影的纵深,从旧时代掏出的浓郁气味,没有设计的美感,却都是真货。
他们那安然坐在路边小板凳上,让光阴在眼前流晃的自信劲儿,又让你心中怀疑,不定那里头某件看去比所有物件更像破烂的,还真是个宝!!!总之那就是个诈伪、幻术、传言编织成的旧时光谜阵。
这样的“昨日之街”后来就不见了。我好像只是恰好在那时间点,闯入一鬼魂们的码头,日头一照,那烟雾消失,那些买卖时光的人,全蒸发了。
我记得我走进一间小铺,卖的全是皮影戏的镂雕皮偶,说是皮偶,其实它们都是一些带着操控绳线的平面,有孙大圣、二郎神、刘关张、水浒人物、有牛马驴羊鸡鼠龙蛇各种动物,非常美。老板娘是一白净的胖妇人,悠然坐在柜桌那读着书,整个有种和我不应交错的平行时空,好像应是上辈人的文气和闲淡。听我口音,问是台湾来的,说台湾小说她读过一些,举了萧丽红、三毛、苏伟贞,这在2000最初那几年的北京一条卖古董的老街小店,这真的让我当时惊诧。我在那充满皮革气味的窄空间里,挑了两只皮影戏偶:一只是国剧舞台的孙悟空;一只也是国剧舞台的青衣美人,凤冠花钿,绣披霞袍。这些都是非柜上放的精品,价格以我那年纪来说颇贵。她是非常慎重从一大夹档里,一枚一枚都用报纸包着隔开,让我挑选。说都是驴皮,雕工都是有名气的皮影戏偶师傅啊。
老板娘是一白净的胖妇人,悠然坐在柜桌那读着书,整个有种和我不应交错的平行时空,好像应是上辈人的文气和闲淡。
在那更早之前,约1996、1997年间,我和年轻的妻子,最初几次到大陆,都是钻进这些,不同城市,仿佛湿淋淋鬼魂们挨肩撞膀的“鬼市”,在一种光度特别昏暗,影子都有毛边似的,贫穷年代刚结束,而疯狂的暴富年代还没来临,在那样说不出的浮世哀愁、纷乱、但有缓了半拍的时间感,那些整地摊数百个古代形制的老锁头;或是各种老木箱;我们还曾买过一个皮革做的帽箱,约是民国初年那种洋派人戴的西式有一圈帽沿的呢帽,家里讲究收藏这些帽的一只圆筒;还有个姑娘卖的是古代新娘要出嫁,压在嫁妆木箱最底的衣裙,那都是她们少女时光就开始拿针黹缝啊缝到出嫁那天的压箱宝。我记得妻买了一条粉红镶桃红边的百褶裙。当然还有一些白玉的摊,刺绣小荷包的摊,巧绘了各种旖旎春光的鼻烟壶的摊,真正行家耗尽辨伪学问,摩娑翻看的字画和瓷器摊。那个杀价,完全是像戏台上的血海深仇,要翻脸打人了那样的气势。我记得当时妻看上一小片薄纸包的,就小指指甲那么大小的,苹果绿的翠玉片,老件,那老头开价八千人民币,现在说来那真是便宜了,但我们俩穷年轻人,妻说了个数字“两千五”(那已是我们那次旅途,扣去吃住,全部能凑上的钱)。老头露出个“这太荒唐”的冷笑,我们于是转身就走,走到已是那整条古物市集要出去大马路的尾了,那老头追过来,把我们拉回去,愤愤地说好了卖给你们了。然后他说了一句“妳这小姐眼睛太毒,妳小心生的儿子没屁眼。”他说这么恶毒的话,妻却笑得眼睛都眯了。那表示,挖到这摊的真货,且杀价杀到贴骨头了。
不同城市,仿佛湿淋淋鬼魂们挨肩撞膀的“鬼市”,在一种光度特别昏暗,影子都有毛边似的,贫穷年代刚结束,而疯狂的暴富年代还没来临,在那样说不出的浮世哀愁、纷乱、但有缓了半拍的时间感.
还有一次,也是二十年多前的事啦,那是我第一回到南京见大陆大哥,我和新婚妻子住在秦淮河畔夫子庙那一区,我记得那里有一些古董小店,我们愣头愣脑进去逛了,如前面写的,那些老板像是旧时代冒出来的人,像儒林外史书里的旧书店老板。我记得我看上一枚小指甲大小的羊脂白玉,翻来覆去看,那色泽就是对,一看是个老件。我乱开了一个不可能的低价,跟老板说我台湾来的,交个朋友吧?那像儒林外史书里跑出来的老板,也神秘笑着同意了。当晚我在旅馆房间书桌上,一种贪了别人太大便宜的心虚,把玩着那枚羊脂白玉,跟妻说这沁色,怎么看都是老白玉啊。一失手它掉落在桌上,但奇怪的是它弹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知道那老头儿卖给我的,根本连块石头都不是,它是枚他妈橡胶啊。
我们恰好撞见它甩卖那些古老,与全球化资本主义物神无关,纯粹就是老祖先们身躯剥下的鳞片,指甲,就形成一个觑眯昏暗,层叠迷障的时光码头。
我很难说清我在此际,回忆那光影暗魅的昨日之街,那行人如鬼,而塞在各框格店铺里的各种玩意儿,又全是一些不存在时光,不存在之人的蜕物,那时以我和年轻的妻,我们其实都是穷年轻人,但我们迷迷糊糊闯进的“大陆”,和现在这个超现代、昂贵、大城市景观的国度,好像是它还在一全身被破烂缚缠的忍术挣脱的怪物,我们恰好撞见它甩卖那些古老,与全球化资本主义物神无关,纯粹就是老祖先们身躯剥下的鳞片,指甲,就形成一个觑眯昏暗,层叠迷障的时光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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