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8年前,两个背景迥异的同志Tommy和Joe在广东相识、相恋、相知走在一起,Joe与妻子离婚并育有一子Jack,他们三个人共同组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家庭——三男一宅。这个家庭历经了酸甜苦辣、悲欢离合,靠着双方的扶持、信任和包容,一直走到今天,孩子也健康快乐成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这个中国式同志家庭的追求。以下是Tommy第一次带著爱人同志回家的日记式记录。
寒潮来袭那天,我途径家乡邕城,在换乘高铁的空档,赶回家跟父母吃个午饭。妹妹有事没过来,尽管平常不大会做饭,我还是勉强张罗出一餐清汤鸡火锅。边吃着,我跟父母说,我订了票了,春节带Joe和Jack回来过年。妈边夹菜边说,“好啊。”我转头问爸,“可不可以?”爸有些耳背,不过他显然听得清楚,说,“回来吧。”又聊了些别的,吃完了收拾碗筷,妈说,“房间的高低床你们三个睡不睡得下?被子不知道够不够?”我说,“挤一下应该可以,或者我睡沙发吧,要不住酒店也行,春节酒店便宜。”
坐上高铁,我给Joe发微信,说爸妈似乎还蛮高兴我们回来过年的。他说“哎呀,我该给他们带什么礼物呢?”然后发了张图片来,“这个收音机给你爸如何?他出去散步可以带着。”车窗外,家乡独有的喀斯特地貌的清秀山水呼啸而来,如往事,席卷过我内心的荒原,绵延不绝。
为了这一天,我花了十五年。
十五年前,相处两年多,我和Joe的感情稳定下来,他和前妻也友好分手,他把刚满两岁的儿子Jack从乡下接来广州。那一年,我们买了房子,从此过上了“三男一宅”的生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婚誓也成了我们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许。
生活安定下来,我内心有个愿望越来越强烈,希望得到父母的接纳。我和Joe商量,想接父母来广州过年。他虽然有些惴惴然,还是同意了。于是,我们统一口径,说Joe是我的好朋友,我认他的儿子做干儿子。我希望他们看到可爱的小Jack,把他当成自己的孙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我和Joe的关系了。还有一点,我自小都很听话,读书、工作从来没让父母操心过,自认他们爱我,只要看到我过得幸福,他们也会祝福我的。
事实证明,我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2001年春节,父母如期而来,没两天,气氛就渐渐冷掉,虽然去逛白云山、逛花街,他们也会拉着Jack的手,但我仍感觉到,他们的不情愿。离开前一晚,他们跟我严肃地谈话,意思是说,好朋友归好朋友,我应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
回去之后,我感觉到他们对我逼婚的力度空前加强,每次打电话,三句不离这个主题。有一次,跟我爸聊得很不愉快,他让我把Joe叫来接电话,他对Joe说,你是结过婚的,有儿子了,我们家阿娃(我的小名)还没结婚呢,你就不要跟他在一起了。虽然他的语气平静,却自有一种威严,让Joe心生内疚。
那段时间,我和Joe最怕的就是家里电话铃响了,父母大人又来逼婚。
2003年,我回家过年。我妈带我回乡下老家拜祖坟,各路亲戚络绎不绝,无一不在追问我的婚事,无处可躲,只能厚着脸敷衍。住了一晚,我就想逃。次日,我妈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亲戚,我问是哪个亲戚,她没说,让我只管跟去。走了好长一段山路,来到一个村庄,在村口一棵大榕树下有个砖瓦小房子,我妈领我进去,我就觉得不妙。里面香烟弥漫,供奉着送子观音等各路神佛。主人是个清瘦的中年女子,一袭黑袍,俨然是个神婆!
神婆跟我妈似已熟络,寒暄几句,说:“你个仔系女鬼附身,所以交不了女朋友,要做法赶走女鬼先至得(才行)。”
我妈拉我过来跪下,神婆拿个黑乎乎的碗,不知里边装着什么。此时我已忍无可忍,当场发作:“你们才发神经!我不要做什么鬼法,信不信我把这里砸了!”不顾我妈的阻拦,我夺门而出,在山野里狂奔。
后来不知道我妈是怎样追上我的,当晚住在镇上表姑家。表姑一家围着我苦口婆心做思想工作,我妈只是在旁抹眼泪。
事已至此,我心已决。回到家,当晚,我就直接向父母出柜,告诉他们我喜欢的是男人,我跟Joe是伴侣关系,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好。爸青着脸不作声,妈只是哭。家里空气如窒息一般,我无论如何呆不下去了,收拾行李离开了家门。
夜已深,走在邕城街头,举目茫然,零星鞭炮声不时蹦过来,击打在似已麻木的神经末梢。冷风吹袭,我终于清醒些许,打电话给妹妹,约略说了经过,请她过去陪一下爸妈,怕他们出什么意外。当晚,一个在电台工作的直男朋友收留了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我就提前结束假期返回广州,回到Joe和Jack的身边。
如我在一篇博文中写的,自古忠孝两难全。我的理解是,忠是忠于自己,孝是孝顺父母。当下,我选择了忠于自己。只是想到父母年事已高,内心多少有些彷徨不安。
沉默了半年,父母的电话又来了,仿佛没发生过什么似的,避而不谈Joe和Jack,只是执着地催我结婚。爸说,“不管你事业多成功,没有结婚成家就是失败的。”那天跟妈说着说着又僵住了,她突然爆发了,隔着几百公里,我仍然感受到她的咬牙切齿:“你不听我们的,我买包老鼠药去广州,把你们毒死我再自杀!”
那一瞬间,我的血液凝固了,整个人也空前清醒起来。我知道,我不能再抱任何幻想试图去改变他们。我可以不屈从他们,但不能再硬碰硬。
正好单位拓展北京业务,我被抽调去支援几个月。我从北京打电话给爸妈,告诉他们我调到北京工作了,把广州的房子卖了。虽然几个月后我就回广州了,每次跟家里联系,我都装做是在北京的样子。为防止穿帮,我把家里的座机停掉了。后来,随着Jack渐渐长大,为了给他更大的活动空间,也为了防止爸妈冷不丁杀过来,我们把房子卖掉换了一套带天台花园的大房子,建起了我们的“流星花园”。而在随后几年里,我都谎称我一直在北京工作,也极少回家。后来我又到云南、泰国工作,几地奔波,虽然辛苦,对父母这边倒可以如实交待,不需要刻意说谎了。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或许本来这就没什么对错可言。正如我不能说父母是错的一样。我从不怀疑他们爱我,只是我不能接受他们爱我的方式。而我又无力改变他们,我选择了用谎言来拖延时间。内心里,我难免有种残酷的念头:对于时间,我拖得起,而他们拖不起。
是的,对于父母,他们最拖不起的是时间。在这样的拉扯对峙中,他们加速地老去。
前几年,我妈不慎跌碎了膝盖骨,本来她身体一向硬朗,手术之后,腿伤慢慢痊愈,身体却每况愈下,各种病症也随之沓来;爸比她大十岁,本来毛病就多,于是他们俩老隔三差五轮流住院。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似乎已无多余的精力来管我的婚事了,有时提起来,似乎只是个习惯,至于我如何回答,好像也没什么差别。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想开了,或者放弃了,至少,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中缓解了很多。我也人到中年,体会到上有老下有小的责任和压力,既为人子,自当多尽孝道,虽然我无法满足他们娶妻生子的愿望,只是要尽我所能对他们好些,于是渐渐多了回家的次数,渐渐习惯了医院的味道。
我那个不成器的同母异父的哥哥吸毒成瘾,罹病去世后,我跟妈妈有过一次长谈,涉及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告诉她,只要我过得好,她就不需要担心什么。她似乎有所领悟。
然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透露Jack的信息给他们。jack上高一的时候,我把我们在学校的合照给他们看,看到Jack已经比我高了,他们似乎有些惊讶,却没有抗拒我谈论他的意思。然后,他们也开始偶尔自然地问起了Joe,我说他很好,做点网店生意,至于其他就含糊带过。
前两年,我就考虑先带Jack回来,都是临了又下不了决心。Joe也说,“你父母身体不好,我倒是愿意去照顾他们,只是怕他们不接受我,我去了反而刺激他们,适得其反。”去年年初,我爸中风住院,我在病房陪护了一个星期。虽然后来慢慢康复了,但眼见着他老迈异常,心里不禁恻然。妹妹有自己的家庭,为了方便她照应,我打算在她家附近买套房子给父母住。跟Joe商量,他二话不说,马上筹钱,三个月后,父母搬进了新家。这一年,我基本上每个月都回一两次家,算起来居然是我离家二十年里回家次数最多的一年。我想,我不能再等了。
这一次,他们终于可以跟自己的儿子达成和解了吧?
泪眼朦胧中,车窗外家乡的山水飞逝而去,新春的脚步也近了。
备注:本文及部分图片经微信公众号“三男一宅”(snyz1997)授权转载。“三男一宅”记录了中国式同性恋家庭的日常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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