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伊朗女人莫冉和丈夫赛义德结婚的日子。夫妻二人携手步入婚姻登记所,身边却没有任何亲友陪同,两人肩并肩静静地坐在登记处的小椅子上,直到登记员叫到他们的名字。莫冉的脸上没有太多惊喜和期待,因为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结婚了。
“赛义德先生,你要和莫冉女士再续一年的婚姻吗?”登记员从旧结婚证上熟练抄写着个人信息,头也不抬地询问。
赛义德点了点头,紧紧握住莫冉的手,“是的,我们再续一年。”
“礼金仍是一枚足金硬币,一本精装古兰经?”登记员又问。
“是的,与去年一样。”赛义德说。
登记员向赛义德夫妇收取了一年200万里亚尔(约合380人民币)的结婚费用,很快办好了相关手续,并在两人的新结婚证上盖好章。随后,登记员拨通了一个电话,向电话那头简单介绍了莫冉和赛义德的情况,便把电话递给了莫冉,“莫冉女士,请你先接电话,我的领导有话要对你说。”
电话另一端的阿訇分别对莫冉和赛义德念诵了一段古兰经文,证明婚姻的合法性,又对两人的结合表示了祝福。
至此,莫冉与赛义德的第三段临时婚姻正式生效了。
历時千餘年的“临时婚姻”
临时婚姻是什叶派穆斯林特有的婚姻制度,受到伊朗伊斯兰教法的承认与保护。它与正式婚姻最大的不同在于夫妻需先行约定明确的婚期和礼金数额,到期后无需离婚,婚姻关系自动解除。基于双方自愿的原则,临时婚姻可以延期,可以转为正式婚姻,也可以提前终止。
办理结婚手续时,男女双方需确定礼金数额,通常为一定数额的金币和一本古兰经,婚期越长,礼金也越丰厚。当婚姻关系终止时,男方按约向女方支付礼金。如果女方提出提前终止婚姻,并得到男方许可,男方需付的礼金数额按婚约剩余的天数相应扣减。
临时婚姻制度起源于伊斯兰教创立初期。先知穆罕默德由麦加迁徙到麦地那,他的追随者中有许多单身男子。当时,长期战乱导致阿拉伯成年男性大量死亡,许多寡妇孀居在家,男女比例极度失衡。为了防止穆罕默德的随行者与当地妇女通奸淫乱,先知穆罕默德制定了“临时婚姻”这一临时性措施,通过契约的方式保障女性权益,规定缔结临时婚姻时必须给予女方聘金。
然而,这一规定变相为有钱者招妓提供了合法途径,主流逊尼派学者认为先知及继承者随后废止了这个规定;但什叶派穆斯林认为,废止政策的人是第二任哈里发欧麦尔,并非先知穆罕默德本人,由于什叶派不承认欧麦尔是先知的合法继承人,他的废止令也自然无效,这为临时婚姻制度在伊朗的实行提供了基于伊斯兰教法的依据。
尽管伊斯兰宗教界对于临时婚姻是否应被废止仍无定论,但时过境迁,伊朗的什叶派穆斯林早已不再关心观点是否正确,相比之下,他们更在乎临时婚姻制度背后的种种社会问题。
“我没钱,但我想结婚!”
“在伊朗,婚姻带给男方的经济压力远远超乎想象。”赛义德无奈地说道。他是德黑兰一家伊朗菜餐馆的服务生,每月的工资约合400美金左右,除去房租和交通费,剩下的钱只够温饱。
两年前,在赛义德工作的餐厅,他与莫冉相识了。“她来吃饭,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会是我的女人。”赛义德热烈追求,他与莫冉很快坠入爱河。随着交往愈加深入,两人谈到了婚姻,这却成为了赛义德噩梦的开始。
按照古兰经的要求,正式婚姻需要男方向女方支付一笔礼金,关于礼金的数额没有任何明确规定,但100枚足金金币(价值约合人民币15万元)是社会默认的最低价码,这对尚无积蓄的年轻人堪称天价。伊核谈判期间,西方施加的经济制裁,使得伊朗的经济一蹶不振,甚至多年连续出现负增长。困局之中的伊朗物价飞涨,社会失业率陡增,多数伊朗青年人尚且找不到工作,又何来礼金娶亲?
“不是我不愿意缔结正式婚姻,只是我才刚找到工作,收入并不高。成家的消费本来就不少,再加上礼金,我真的有心无力啊!”两年前,莫冉答应了赛义德的求婚,但收入微薄的赛义德却始终拿不出足够的礼金。万般无奈下,赛义德想到通过临时婚姻组建家庭。
临时婚姻因为教法承认、手续简便、礼金便宜等诸多优点,已成为越来越多“结不起婚”的伊朗年轻人的替代选择。伊朗政府和教法规定非亲非婚男女不得有亲密的身体接触,否则将被判以通奸罪。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临时婚姻证仿佛一张“合法同居证”,一证在手,情侣就可以在大街上合法牵手,甚至在旅途中同住一间房。也有人将临时婚姻视作试婚期,双方互相磨合生活。若觉得彼此性格和生活习惯都合得来,随时可以将临时婚姻转为正式婚姻。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临时婚姻,临时婚姻已经成为年轻人中流行的婚姻趋势。德黑兰一家婚姻事务所的工作人员介绍:“每天都能有20对以上的情侣来登记临时婚姻,而30岁以下的就占70%以上。”
“我没钱,但我想结婚!” 是临时婚姻支持者们打出的标语,俨然成为近年来伊朗版脸书Facenama中最流行的口号之一。
与符合国法的正式婚姻相比,符合教法的临时婚姻显然更讨男人们的欢心。在正式婚姻中,高昂的礼金既是社会风俗,也是防止丈夫变心的最好保障。律师瓦里在德黑兰一家婚姻法律事务所供职,打了多年婚姻官司的。他说:“为了防止丈夫始乱终弃,一笔高昂的礼金几乎是每段合法婚姻必须具备的前提条件。”
同时,礼金的高低也在某种层面上象征着男方的能力。较少的礼金不仅会让女方及家人觉得大失门面,也显示出了男方家境窘迫和事业无能。若是和这样的男人结婚,女方会受到邻居的嘲笑。近年来,饱受高额礼金之苦的年轻人提出要求,认为应该普遍减少礼金数额,以应对越来越晚的结婚年龄和持续走低的结婚率,然而却收效甚微。
相反,临时婚姻对于礼金的要求极低。男方只需要象征性地在婚姻到期后给女方一笔礼金,通常是一年一个金币。临时婚姻不需要注册官方系统,只要在登记领结婚证时,在结婚证中写下男方承诺的礼金即可。若婚姻到期后遇到礼金上的纠纷,则只有宗教组织协助调节,并不能通过法律手段解决。对于那些没钱凑齐礼金,却想结婚的伊朗男人来说,临时婚姻解决了实际困难。
备受争议
尽管赛义德暂时不能给莫冉合乎国家法律的结婚证,但至少他们的关系能就此受到社会认可。然而,令赛义德没想到的是,此举竟然招致莫冉父母的强烈反对。
“临时婚姻只合乎伊斯兰教法,没有相关的法律保障,甚至没有官方注册渠道,以后婚姻一旦出了问题,谁来保障我女儿的权益?”谈到女儿的婚姻现况,莫冉的母亲眉头紧锁,不住摇头。她说,当初架不住女儿苦苦央求,也看到赛义德对女儿一片真心,这才允许她和赛义德先缔结一年的临时婚姻,当做日后正式婚姻的试婚期,也算是多给赛义德一段打拼事业的时间。但她却不曾想到,这临时婚姻一续再续,却丝毫不见两人缔结正式婚姻的念头。“女孩子最好的年华只有那么短短十几年,婚姻毕竟是终身大事,怎能这样胡闹?”
临时婚姻在伊朗社会中并不乏质疑的声音,除去家长们对子女未来的担忧,也有女权主义者发声反对。女权主义者亦是反对临时婚姻的主力军。伊朗著名妇女问题专家晓迪号认为这一制度严重歧视了女性权利。她指出,在临时婚姻证书中,男方需要选择“是否给予女方提出离婚的权利”。只有男方同意,女方才有权提前结束临时婚姻;而若男方不同意,女方必须等待合约到期后婚姻关系的自动解除。此外,即使是已婚男士,也可以在正式婚姻之外同时缔结临时婚姻,且无需征求原配妻子的同意,导致传统家庭观念的破裂。
另外,临时婚姻也在助长社会上的钱色交易。互联网在伊朗的普及率越来越高,出现了一些专门刊登征婚广告的网站或博客,寻人缔结临时婚姻。这些网站与一夜情网站实质上并无二致,有些广告中临时婚姻的期限仅为一小时。网站还能提供临时婚房等配套服务,并与婚介所相互勾结,快捷代理临时婚姻手续,私下提供相对安全可靠的地下一夜情一条龙服务,收取中介费与各项服务费牟取暴利。尽管伊朗网络警察、文化部和青年部宣布此类网站违法,但却屡禁不绝。
由于临时婚姻是被伊斯兰教法允许的,伊朗政府对此一直持默许态度。在媒体和女权主义频繁施压下,直到2012年,伊朗才制定并颁布了《家庭法》,其中第21条明确规定,在伊朗法律体系中,经官方登记缔结的正式婚姻是组建家庭的唯一合法方式,这意味着,临时婚姻只是符合教法,並不受国家的法律承认。此法案一经出台,便得到了伊朗改革派和女权主义者的热烈欢迎,一些改革派政府官员表示,临时婚姻已经过时了,亟需引起反思。即便获得了国家法律的支持,在政教合一的伊朗,完全取缔受教法许可的临时婚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在当下伊朗经济衰退,青年人结不起婚的情况下,临时婚姻甚至成为他们娶妻的唯一渠道。
等待
“我爱着赛义德,也相信我们的婚姻与未来,但是,一直通过临时婚姻维持家庭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在莫冉看来,因为礼金而不能正式结婚是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时代改变了,穆斯林女性已不像过去一样,必须留在家里掌管家务,相夫教子,在经济上完全依托于丈夫;她自信可以在外找到工作,赚钱养活自己,而不必仅仅依靠一笔礼金作为最终保障,来拴住丈夫的心。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礼金的多少,只想早日拥有稳定的家庭。但是我的父母在乎,赛义德自己也在乎。”夹在父母和丈夫的矛盾间,看着缓慢增长的家庭积蓄,莫冉时常陷入忧虑。
“或许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耐心等待了。等到他攒齐礼金的那一天,等到他们不再执着于礼金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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