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假期,窝在家裡读小说吧。陈慧小说《异乡人》在端已连载二十二个回合,穿越香港大街小巷,节外生枝,情感徘徊,现在且将前二十二回内容集中製作推出,以飨读者,供您一次过阅读和回味⋯⋯(编者)
异乡人——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遗失了的岂止故乡?我逃出生天,就为了向你报讯......
(一)一切从金钟开始
1 他没想过天黑了仍未到达目的地。
他只是群众的一分子,追随队伍拖着疲乏的步伐前行,没有口号,连旗帜都垂头丧气。只有沓杂的步声,人群都累得说不出话。诡异的沉默游行。终于来到金钟,然后,不远处,海傍,响起了隆隆似是炮声的巨大声响,他抬头,看见一朵又一朵灿烂的烟花在众人头上蹦开。众人躁动起来,扬声器像被重新充电,注满能量放声大骂,骂那些正在欣赏烟花绽放的官长。他想起去年十月的那场海难,只觉噎闷难当,就算身后有人推撞着,再也无法往前踏上一步。
2 他在晚上九时二十分离开大队。
3 他远离群众之后,就只觉着饿,并且闻到自己身上强烈的汗馊味。他匆匆回家,淋了冷水浴,下身围着浴巾,站在流理台前三数口扒光了一个杯面。一股莫名的空虚,夹杂着无力与愠恼自胸臆冒起。他急忙更衣,逃命似地夺门而出,直奔兰桂坊。
他在酒吧门外的高桌坐下,陆续有脸容疲惫的行人路过,大概都是从集会中过来的。他木无表情,徐徐卷起白衬衣的袖口,就像他跟这些满身汗臭的路人分属不同空间,彼此都看不见对方。
4 女孩问他,你常来?他说,是。他撒了谎。之后他说的都是实话,关于他的工作、人生、牢骚与感触。女孩一边听一边吃吃笑,然后娇嗲地说,我不相信。不止一次,当他述说残酷的现实,都会被认为是满有幽默感而获得赞赏。最后,这女孩愿意跟他回家。女孩在车上问他的名字,他说,连城。说出来之后把自己也吓着了。
5 当日下午,他在路上遇见连城。
多年之后,他没想过一眼就能将对方认出来。很早之前他就已经觉得连城很老,只是之后的岁月好像都没有令这男人显得更老。连城的眼神仍是炯炯的,带着威严,二人的视线曾相接,只是连城看他却是漠然。他明白自己在别人眼中想必改变了很多。他没想过连城会上街。他观察连城,柱着行山杖,步履是稳健的。他想知道是谁陪着连城来,看了半天,只发现一中年菲籍女子亦步亦趋在连城身后,掌着伞挡阳光。连城却是一脸不耐烦的往前挤,务要离开伞下范围的意思。他看着觉得好笑同时鼻酸。如果要上街,就应该抵受日晒雨淋。他相信连城就是这样想的。
然后他就想起老人的女儿。
当他回过神来,已不复见连城身影。他有些焦急,在人潮中要追上去,只是人堵得很厉害。追上了又怎样呢?他有话要跟连城说吗?不知道。泪水忽然涌上,甚至噎住喉头,他别过脸去,正好看见身旁一个男孩,大专生模样,正在喊口号,激动得一脸是泪。他有放声大哭的冲动,既陌生又亲切,直至感受到身体的疲劳,人才平复下来。只希望中年菲籍女子能劝服连城中途离队。
6 高潮时,女孩大喊,连城连城……。他难堪,翻身下床,独自躲在狭小的露台上抽烟。
周遭是冷气机运转的单调噪音,他抬头是连天空的一角也看不到的。他好想大声呐喊一下,最后只是将指头间的烟蒂弹到街上。在做爱之后,他反常地了无睡意。你真无用。他说,你真无用。这一次是说出声的,语调低缓。
7 他以为自己的态度会惹女孩反感,只是女孩跟他说,我今晚可以睡在这里留宿吗?你家靠近我上班的地方,我可以多睡个半小时。女孩的大手袋内已带备替换衣物。她在这三百多呎的单位内,自在得好像他才是借宿的人。
她居然找到他的凤凰单欉,用储水器里的热水泡开就喝。他没有生气,只是讶异。女孩边喝边问他有没有吃的。最后一个杯面他较早前吃了。他找出梳打饼,有点潮了,她还是照吃。他打量她不见得廉宜的衣物和用品,猜测她是那种“大行”的见习生。他听着她小小的打呼声,想像她的日常。他有点迷惑,她是兵来将挡还是乐在其中?黎明来临前,他发现自己对女孩生出了一股怜惜的情绪。
他睡醒,发现女孩已不知所踪。
(二)皇后大道东
1 他的真皮公事包内只有一包香烟、纯银铸纹外壳的火机、一串锁匙、一个文件夹。传统大品牌,或,刚冒起想要充老字号的,会喜欢看平面画作。他连笔都忘了带。文件夹内装着八幅插画,今早出门前匆匆从抽屉底抽出来;他没为今天的会议预备过些什么。公事包是真皮的,夹层不多,针线细节精巧,放满东西胀鼓鼓的时候反而会破坏了名师设计的外观。电梯内四壁是如镜的冷冽精钢,映照出他提着公事包的模样就似一幅广告。他确曾当过男模,硬照;穿著名牌西装,坐在酒店的总统套房内,女模挨在他身旁,摆甫士*。他就是这样入行的。他不会向人提起,他喜欢人家以为他是传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然后就当上了创作总监。
很多人一口咬定他是冒牌货,他从没为此辩解过,他总是表现得那么从容与不在乎。然而,在一些枝微末节上,他就像猫无法摆脱要玩弄毛线球的冲动,他对于要证明自己不是“冒牌货”这事情上,显出了怪癖、病态的偏执;就好像此刻占据他所有心思意念的,并非是他为会议所作的准备,而是他忘了带笔的这桩事情。
2 他不迟也不早,接待处却无人恭候。半晌,隔着磨砂玻璃,他见办公室内人影幢幢。他走进接待员坐的位子,看见桌面的笔筒里插放着好几支笔,都是那种在笔杆上印着商标的宣传赠品,他拉开抽屉,看见一支抄袭名牌钢笔款式的水笔,他拿了放进自己的公事包内,然后,推开门走进里间。
他看见放满高价现代美术复制品的办公室内人人都在收拾,像一群被水淹家园的老鼠,兵慌马乱。没人理他。他走到主理人的房间外,中门大开着,主理人正跟人通电话,普通话英语广东话上海话交替切换。听了一会,他听出了来龙去脉。这办公室是忽然冒起的,好像某天把窗打开了,钱就大把大把的刮进来。像一场赌局,从远处的一场政治风波开始,能下注的只有“大”和“小”,双倍奉还,或,一无所有;最高运作原则就是骨牌效应,兵败如山倒,顷刻之间。主理人终于发现他挨在门边上,神情瞬即回复冷静睿智。他忽然想起主理人曾参演银行投资项目的广告片,饰演的角色就叫“精英阶层”。
秘书把他带到会议室,给了他一杯无色有气泡的冰冻饮品,然后就再也没人理过他。
3 接近午饭时刻,他饿了,走出会议室,在靠近的一张无人办公桌上发现了未开封的麦维他消化饼,他打开了,边吃边以观光客的步姿神态在办公室里蹓跶着,细细端详挂在墙上的每一幅画,他看出了其中某些并不是复制品,忍不住露出了赞叹的神色。
气急败坏的秘书终于找到了他。
他清楚看到秘书额上的汗珠,她的化装也糊掉了。她将他驱进会议室去,交给他一张支票,要他放下图稿,签收支票后离开。离开之后也就不必再回来。他看银码,是他整份酬劳的一半。整份酬劳的意思就是他完成所有工作之后所能收到的价钱,而现在他可是什么都没做过。他毫不犹豫打开公事包,取出那八张早忘了出处的插画交给秘书。
电梯门关上之前,他取走接待处的一方小书镇。
4 太阳毒热,他将小书镇揣在手里,清凉。书镇是水晶制品,里面嵌着行书微雕:『羲之顿首 快雪时晴佳 想安善 未果为结 力不次 王羲之顿首 山阴张候』。他认得,《快雪时晴帖》。他喜欢应景的小东西;不为人知的记念品。
他心里清楚,每一次的收获,其实都来自人家犯错。
他离开商业大楼往东走,一街之隔,物理时间三分钟内的距离,是一幢老旧房子,没电梯,物理时间三分钟的距离,却相隔了五十年。他的老家在那里。他在重建的说法甚嚚尘上的日子把老房子卖掉,然后,发展商退出了,待拆的房子被木板围封起来,一直在那里,成为他个人的记念品。
他经过,将书镇丢在围板后,像小时候孩子将找到的宝物藏在枕下。
*甫士:Pose/姿势的粤语译音。
(三)午后遮打道
1 明明是要花上三个月才能完成、收取酬金的工作,忽然却不用他做什么就付他钱。支票还未兑换成现金,他就要花钱。他到专门店去看了笔杆有雪山标志的墨水笔和原子笔,金银笔咀,配对。昂贵。他还要店员取来皮制的笔套子让他挑。
2 很早之前他就想要这种黑色搪瓷笔杆的墨水笔,上辈子爱过的女孩教给他这笔的好。她教给他太多,一切生活上的细节,用的、吃的、穿的,所有的应该与好。她不是存心教他的,她没做过任何的解说,她甚至不需要去想所谓低调,她就是这样实在地生活着,只是她不知道她这个人已经成为他的向往;他要的不是她本人,是她的生活与氛围。他有很多值得送礼物给自己的日子,只是这笔在经过这些年之后有如奇怪的禁忌。今天就是有些不一样,不因为日子太平淡,他非要抓住每个收存记念品的机会不可。其实从昨天开始就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他不知道是否跟他遇见了连城有关。他已经好多年没想起过那些老日子;原来他曾爱人与被爱,当然他是在事隔多年并已失去这能力之后才明白。上辈子。于是他决定了在今天将笔买下,还选了皮制的笔套子。
3 其实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再有收入。
如果说他是自暴自弃则“补偿自己”其实更接近真相,一种自怜。又似是冒起了一股没来由的过节情绪,微微地亢奋着;名牌文具也不够叫他平伏下来,他要到中环吃午饭。
4 金融区路上人头涌涌,他不会跟这些只有一小时午膳时间的人挤在一块吃午饭。他要去的地方,不必订位子也一定有空座位,因为他们只有精致的餐饮,他们不提供商务午餐;在那里只有在度假的人。有段日子他有事没事就去坐一下,冒充是有闲暇的人;有闲钱的人才会有闲暇。
如今他好整以暇。在这条街上,谁不赶时间谁就赢了。
他在过马路的时候看见了今早没跟他道别就溜走的女孩,她站在街角的垃圾桶前抽烟,昨晚没发现原来她这么亮眼。在她身旁的应是同事,也在抽烟,二人似在争论着。他过马路,朝她走去,好奇罢了,他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走近时却发现自己错认了,女人的神情泼辣,抖烟灰的手势很老练。他又看了一眼才走开,只因为好看,之后头也不回。忽然,身后有人叫,连城……。原来真是她。他脚下没停,微微觉着讶异,没想过她日间的性情如斯活泼,迟疑一下仍是继续往前走。他知道女孩一直盯着他的背,莫名心情就好起来。
他想定了要点的菜,烟熏牛肉三文治,一杯啤酒,之后要再来一杯黑咖啡。他就这样朝酒店走去,没再多想一下昨晚跟他上床的女孩,只觉得咖啡厅还是从前在街角的位置比在二楼更有气派。
5 他刚吃完熏牛肉三治,想要点一杯咖啡的时候,就发现她坐在不远处。
他不知道她何时走进咖啡厅,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他肯定她不是在这里进餐的。她是在别的地方匆匆吃完一顿打工族午餐,然后专程到这里来喝一杯咖啡?他忍不住打量她,好看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能诱发他的想像力。他猜她在等候跟她偷情的上司。他低头笑了一下,抬头已经不见了她。
然后,她已站在他桌旁。
他有种被逮的感觉。她拍了一下他的肩,爽快又亲切,说,你过马路的时候,没听见我叫你吗?她没打算听他的答案,又继续说,我们应当装作不认识?他没笑容,只知道陪笑会更尴尬。他注意到她脚上是平底鞋,想像她回到办公室就要重新穿上高跟鞋。要是他现在站起来,她应该比他矮了个头,那么她就要仰着头看他。现在仰着头的是他。她在日光中比晚上好看,眼神的缘故,明亮得有点咄咄逼人。他喜欢她的咄咄逼人,太多人装作不在乎。她仍在盯着他,似在等待什么似地。他带着轻佻的语气问,你在等人?她冷冷地答,我就是喜欢饭后在这里喝杯咖啡。一堆潜台词。他觉得她生气了,生气令她变得真实。他好想问她是谁教会她在这里喝咖啡的,他也想让她知道其实他不叫连城,他会告诉她这样的名字,是因为他刚好下午遇见这个男人,而他在想要令她愿意陪他过夜的时候,其实一直都在想着这个男人死去的女儿……。他想跟她谈话。他跟她说,下班后仍在昨晚那酒吧见面好吗?
她才走了两步,他把她叫住,说,下班后仍穿这双鞋子好吗?她吃吃地笑了。
(四)兰桂腾芳
1 距离日落与女孩见面还有好几小时,他百无聊赖,想都不想就钻进了商场。就算他的生活沦为一片废墟或鬼域,都总得要有一栋巍巍闪烁辉煌的商场。他可以蹓跶,喝杯咖啡,再蹓跶,再挑一间精致的咖啡室,再喝一杯什么…...。他在商场里消磨的不是时间;他消磨的是自己。消磨;消化、磨蚀,并无提炼或剩余之物;一种化学性的腐烂的过程,无法逆转,纯粹耗损能量。闲适优雅的姿态恰如一层甲壳,穿戴着的人遂得以伪装过着另一种远离尘世的理想生活。
他心里明白,虚饰。其中如有糜烂,也带着次货的标识。如此自暴自弃,格外觉着痛快。
2 商场里的云石地板、空调与背景音乐,让一切就像电影布景;仿真的轻快与美好。他检阅名店橱窗,想像自己在另一个星球的博物馆,正在观看已衰亡星球的历史,想像那些不复存在的外星生物的形态与生活模式……。越看越伤感。
另一个星球。
那些曾与他分享肉体欢愉的人。一次又一次,他在商场里与她们擦肩而过。城区如此细小,彼此都装作素未谋面。他看她们,一如他在看橱窗。久而久之,他真的不再认得她们,了无印象,无缘大悲,只有陌生与疏离。偶尔,他看着某个女孩,似曾相识,只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回头去打招呼了。那是忧悒,一种袭击;他想要些什么,不要些什么,从来也由不得他。
3 早上发现她离开之后,他就没有再想过她。他以为一如往常,就算再见,她也只不过是橱窗里的娃娃。然而,他在人群中认出她,而且,她喊他的名字。她竟然记得他的名字。她是笨还是居心叵测?如果那只是彼得或是约翰,他就由得她过去了,偏偏那不是随意剽窃而来的一个名字,那是昨天在心头掠过的一场闪电。
他知道过去的二十四小时有些什么发生了。只是他无法当下就能理解,仿佛凑得太近,失焦。过去老是这样,总要等事情过去了,他才能察验出那其实纯属意外还是无法逃遁的命运。最后让他省悟的,总是他错过了的。
或许这才是他要再跟她见面的理由。
4 他走进店里挑领带。有好长一段日子,他的领带都是人家送的。如今他只想换上一条黑领带。他要戴着黑领带去见那个他连名字都没记住的女孩,哀悼自己又失去了一些一直持守的规则。
5 于是他仍坐在昨晚的位置。
他看着女子从坡下缓缓走上来,他先认出她的发型,然后是脸庞,此刻她除去了外衣,圆领口显出她骨肉匀称,她的腰肢,她的长腿,她就这样朝他走来。她果然仍穿着午间的平底鞋。她的视线有盲点,她没看见他。他悄悄移到门廊旁,柱子后的位置。
他看着她坐下,他想,要是她要威士忌他就上前,如果她要其他饮品他就离开……。侍应给她一杯红酒,他没离开。他想,要是她跟其他人搭讪,他就上前,他觉得这点子蛮好玩……。她取出手提电话扫屏,没瞧任何一个路过的男人。他看见她的神情有些落寞,他知道她以为被耍了。日影西移,没想到她午间的神气与泼辣,竟与日落后的太阳花相似。
又过去了二十分钟,他悄悄坐下,她没抬头,只是伸手将酒杯移近了自己一点。不知道电话屏幕里有什么让她看得如斯入神。他想,她擅于逃遁,从悲愁与现实。他把原先放在邻桌的酒杯取过来,威士忌里的冰块全都融掉,他向侍应抬手示意再来一杯。他知道她发现他了,只是,她不动声色。有一丝神色在她面上掠过。怎么说呢?他觉得她有点不痛快,大概是被愚弄的感觉,只是她没发作。他居然微微觉着不忍。他说,其实我的名字不是连城。说话出口他才发现,好久不曾听过自己如此轻柔的嗓音。
她楞了,回过神来就朝他哼了一下,尖刻的眼神像一头凶恶的猫,然后,她说,我其实喜欢人家叫我腾芳,那时候祖父的店在这里,对,就是这里,兰桂坊,祖父的店经营鲜花批发,是的,我在兰桂坊出生,祖父说,兰桂腾芳……。
他打量她的脸庞,他想,为什么这些女孩总是这么轻易就喜欢上别人?
(五)夜星街
1 腾芳这名字有点像封条,她对他交代了这名字的一些缘由之后,就没停过说话。他有点怀疑她是不是醉了,不过明明昨晚就让他见识过她酒量不浅。他看住她,不舍得将眼睛移开,他盯住她翕动的双唇,好久不曾有女子愿意跟他说这么多。他有些走神,在他的想像中——她明明在他面前,而他却在想着她,这样的状态像把现实切开了,微微沁入了一点离奇,一种并未能按时效发挥的浪漫——腾芳是古武士,而如今她正在卸甲……。她卸下的还有她半真半假的冷漠与聪明。
2 他开始觉得,她是不是有点说得太多了……?忽然听到一句,我不喜欢这个城市。他笑了,禁不住讪谑的意味。拜托,说些我不知道的好不好?他想,这个叫腾芳的女子如果无法在他面前回复淡定,他想他就要对她失去兴趣了。只是这腾芳仿佛停不下来,她仍在埋怨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种种荒谬人事。他想,你真是笨。
他只是冷冷淡淡,心思伫在晚饭到底要吃拉面还是水饺。他没在意她俟过来,伸手抚扫着他的领带,闲闲地问,于是你去游行,却又装作没参与?他好像当机了,无法听懂别人说话似地,半晌才弄明白腾芳说了些什么。
他竟木讷起来,有种给人当场拆穿的感觉。他连当一个伪中产也嫌不够统一完整。他什么也不是。
3 腾芳带他去吃饺子。她说,这是我的店。他没弄明白她的意思,究竟这是她 开的店还是她常来的店?他想也让她知道些什么,就指着菜牌说,这是他们做得最好的饺子,茴香。她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常来。他脸上没表情,心里想,我以为是我在挑,谁知道却是她逮住了我……。他忽然莫名地倦惫,已经不介意腾芳一直在说话。他大口大口地灌着啤酒,喝到一个地步,错觉自己去了外地。结账的时候,还是他作东,只是他已有点站不稳,腾芳取过他的银包,数了钞票给收银员,很熟落很有默契的样子。他仍在想究竟这是她开的店还是她常来的店……
他甫走出店门就吐在路旁。他不相信自己是喝醉了,但实情如此,他被自己弄糊涂了。腾芳进店里取了清水和抹手巾给他潄口擦脸。
他坐在路旁,抬头看她,茫然问,你是谁?
她答,我是腾芳呀。
3 后来腾芳跟他说,你当时的样子,像迷了路的时光机乘客……。
4 腾芳哄他,你陪我走路回家好不好?他吐了之后已有七分清醒,心想这女孩怎么这么会照顾别人?走路能让他的酒意全退去。他记得她要睡在他家的原因就是可以多睡个把小时,那么她要回家,用走的不可能是一、两小时的事情吧?他乖乖跟着她走,穿过小巷,下山,经过银行区,然后有一段路,平日他会回避,因为总给他荒凉的感觉,如今他默默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前行。她久不久就回过头来问,你还可以吧?他点头,继续走。她领他走进商场,从一个商场穿越另一个商场,无需循着地面街道走,架空地,却能愈走愈远,仿佛是城市载着他们在移动。然后她领他走进商场的地库,有地道通向另一遥远的方向,醉后的他只觉得似迷宫。最后他们从迷宫的另一端走出地面,已经是另一个街区,她指着山上新盖好的房子说,我到家了。
5 这幢大楼里安静得不像真的,只有电梯机件运转与腾芳手中一串锁匙的哐当声。
他完全清醒过来了,边除鞋边打量房子,像极家具店样书里的陈设,是那种月租超过三万五千元的小单位。雅致整洁。而她昨晚宁愿睡他的破房子。这个叫腾芳的女子让他的想像力成了一壶烧开的沸腾的水。
他看着她,继续凭个人经验去思考推敲。不然还可以怎样?几乎断定她或她的好朋友是房地产经纪,让她私藏着这房子的锁匙。被人包养的女孩不会把男人带回来。
腾芳说要煮咖啡,没一会厨房传来手磨咖啡豆器运作的声音。他生出诡异的感觉。他走进睡房,床头几上摆着小女孩的照片,小女孩有着与腾芳一样生气就瞪成恶猫似的圆眼。他有种在猜谜游戏里落败的感觉。
他走到窗前,落地玻璃外是新兴雅致小区的街道景观。一点都看不出来,曾几何时,住在这巷弄里的人要外国传教士接济才活得下去。
——他忽然记起她说过关于名字的事情。
(六)豪宅里的黑洞
1 他走进厨房问她,你说你祖父在兰桂坊经营花档?她一手叉腰一手提小壶朝搁在杯口上的滤纸浇水,没看他一眼,答,是的。他续问,后来呢?她静候水珠慢慢滴落杯底,再浇水。她一边浇水画圈一边说,后来爸爸把花店结束,将铺址卖了,买了两间小房子,他不再工作,就等着把小房子卖掉,又买进三间房子,三间房子我们一间也没住过,爸爸又把它们卖出去了,买回来更多的房子,爸爸的房子生长得比鲜花茂盛,他不停收割。这房子不是偷来的不是包养我的男人让我住的,是爸爸送我的,21岁的生日礼物,不过改天楼价涨到一个让他心动的地步,他还是会把这卖掉。她切了两片柠檬放进刚做好的手冲埃塞俄比亚咖啡里,端到他面前,再补一句,你还有什么问题?语调始终平和。
他呷一口咖啡,其中有苦涩与忧郁,同时让他清醒过来。
1 那饺子店果然是她开的。
不过,就跟这手冲咖啡一样,她不见得喜爱,更谈不上心得,姿势是正确的,能骗一下门外汉。每逢她要开店,就会找来相关的师傅,给自己上课。这大概是整樁事情中她觉得最好玩的部分。那时候她追看日本漫画,想要拥有书里提到的那种有地方风味的小吃店。刚巧爸爸手上有些空置的小铺址,就让她玩玩。“玩玩”是她爸爸的用语。她找来师傅学做面条和包饺子,她知道不必每天站在那边做,但一定要懂做法。再找来几个带东北乡音的伙计和厨子,她跟他们混了好些日子,学会几句东北腔的日常用语,然后大家都愿意相信这就是家传的小店。
她说,他们轻易舍弃家传,回头仍要消费家传。他不喜欢她这种世故,已能预见她日后的刻薄。
包饺子合格之后她就对小店生厌了,只是它一直在赚钱,就像那些韵律玩具,碰了一颗钢珠之后,它就自动操作下去。钱赚钱。她爸爸没意见,反正他也不是勤劳工作的人。种房子的人靠的是运气,当然他们会坚持那叫“眼光”。
她又开过咖啡店、手制糖果店,都蚀钱,最赚钱的是雪茄店和红酒店。
1 有一天,她发现自己非常向往有同事作伴,跟他们一块去吃午饭,说上司、老板的坏话,开小差溜到楼下街角抽烟……。
于是她穿上套装、高跟鞋到律师事务所去当接待员。
她连中学毕业证书都没到手。她之前经营过一爿小小的古董首饰店,是爸爸丢给她的,她怀疑本来是爸爸送给情妇的礼物。其中一个长期顾客是律师,她给这律师打折,律师以为她是店员,知道她想转工,就帮忙让她到事务所里来上班。
曾经遇上爸爸来签约。爸爸不懂反应,瞪着她,她也回瞪他,上司刚好看见,她马上给开除。可见爸爸真是大客。当天下午她就被同一栋大楼里的另一所律师事务所聘用,她在电梯里早就跟每一户混熟。她说,我人缘好。
她好像想干什么都可以。
1 他心里有数,问,目前为止你干得最久的工作是什么?她答,就是在律师事务所里当接待员,十个月。很得意洋洋的样子。
他几乎要羡慕她了。
然后,她说,其实我不知道我真正想要干的是什么。所有事情,只要我愿意,我都可以做,开店、打工,或,只是去玩,用他们的说法,游历。我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但我不知道我应该干什么。我可以去任何地方,逗留或离开,也可以什么地方都不去……。
果然。
1 他打量房子,没多余家具。腾芳说,她准备随时要搬走,爸爸看准价钱,就会把房子卖掉,再给我另一个单位,我没所谓。房子里只有用品,没摆设,将陋就简,凌乱散漫,人的温润没一丝能渗进这空间里来。老派人看着这房子会说,家徒四壁。她住得寒酸。人们居然称这样的房子为豪宅。他听着听着,明白她为什么明摆着一所几百万的房子,偏要在他的破房子借宿。她其实是呆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了。
她炫耀她的来去自如,他打断她,不让她说下去;其实是不让她掉下去。
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任何地方都不去──其实就是任何地方都不需要你的存在──这种感悟会打开一道肉眼不见的门,门通黑洞。
被黑洞吞噬的人会慢慢失去心跳,只是他们吃喝拉睡如故,并不自知。
他洞悉这一切,因为他曾到过那黑洞。
(七)桥下的人
1.他打断腾芳,指着搁在墙边的一幅现代水墨问,真迹还是复制?
腾芳闲闲答,真迹。然后她又继续谈她的无所谓,她的来去自如。她告诉他如何雇了一队的人马陪她去逛丝路,除了司机、向导,还有厨子和货真价实的历史学家,她要一直走,走到三千年前的阿拉伯。事缘她遇上长得好看的男人跟她说了《一千零一夜》。她在出发前三小时将大队遣散。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说,因为我觉得已经不好玩了,我就是可以决定去,也可以决定不去……。
他又打断她,说,我肚子饿了,要吃宵夜。
她侧着头眯着眼打量他。他觉得傍晚酒吧里的那头凶恶的猫又出现了。她说,你妒忌我,我看不起妒忌我的男人。当他知道她生气,他就觉得笃定,好像因此证实了她是死域中尚有生命气息的人。她看见他咀角淡淡的笑意,就更不服气了,她打量身边的物件,就像想要抓些什么朝他摔去。
他觉得要制止她,他真心喜爱那套名为“拜占庭之梦”的骨瓷咖啡杯。
他说,为什么你的画都搁在地上?为什么不把它们好好挂在墙上?
她怔住。他打击她,说,我一点也不羡慕你,你在自己的房子里,连锤一口钉的自由也没有,你真的以为你来去自如?
她张口欲辩,他吻她,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
2.他不让她说下去,因为他知道她要是这样一直说一直说,她终会发现,原来一直都没到过她要去的任何地方。
她要去哪里呢?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有足够的单纯去酝酿一切的可能,可是后来,能提供给她选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渐渐就会忘掉一些最初的心情,也就不知道该根据什么来整理自己的想法。她到达的任何地方,最后都只会像积木卡在不对的位置,但之前看着明明觉得放这样的位置很对。又像拼图,形状吻合,放下去之后伸手去摸,表层甚至平伏,没有任何突起,只是,细心看那图像,就知道根本就是错置。最后,她不能不承认,其实什么地方都不需要她的存在。
失去渴望。
这种感觉生长迅速,它会膨胀,将人吞噬。被吞噬的人,症候就是灵魂暴食者,他们什么都要,打从心底生出的欲望非常真实,最后要做些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仿佛能看见她的心,慢慢停止跳动,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
然后她就会直直地掉进黑洞。
3.他知道这一切,因为他曾经在黑洞里待过。
他可能只是掉在黑洞的边缘,也可能已经落到了最底的部分。
经过这些年,他觉得好不容易终于回来了,但有些日子,他会觉得,他其实从未离开,仍停在那里边;就像这两天。
4.他把她带到桥下。
这里远离精致,却元气沛足。暗街一路走来,远远就看见灯光火着,摊档很多,扰攘喧嚣,既似将要打烊,又像准备开市,人来人往。他买了粢饭、豆浆,又买了炒面、肠粉和白粥,再加一大块涂了牛油、炼奶,洒上白砂糖的烘夹饼。二人坐在路边分吃着食物,却是愈吃愈饿。
腾芳一边咬着粢饭一边四下打量,看见报贩在小货车上卸下新鲜的日报,人人都在叱喝着,也不见得有指骂的对象,总之很冲很来劲的样子,然后就蹲下熟练地将日报逐份叠好。她看得入神。
他讪笑她,明天睡醒了买个报摊玩玩如何?她说,我平日驾车在桥上经过,从不知道桥下有这样的人物风景,好像这里是另一个城市,不存在的城市。他说,是的,明天你驾着车子再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像狐仙的洞,又像酆都地府,夜里他领着她才能闯入。她说,这里好玩,像有些什么正要沸腾起来……。他明白她说的,生命力。她续继说,我好像都没看见过这么真实的情景,仿佛我平日存活的空间,才是虚构的。
他看着她的笑容,忍不住伸手去轻触了她的脸庞,温柔得仿佛她是他久别重逢的情人。
她仰头问他,为什么你如此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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