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老城最著名的观光步行街,叫主教大街(Obisbo),其实只能算小街,街口就是海明威最爱去的弗罗里达酒吧,街的中段则是他曾经多次下榻、累积住过一年多的Combos Mundos酒店。Combos Mundos意为Both Different World,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们也不能免俗地在这家酒店住了几天,跟海明威住的时间最长的那个五楼房间相邻,海明威就在我隔壁写下了《永别了,武器》!——然而,这种文青游客的虚荣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没有什么比Combos Mundos这句短语,更能说明我在古巴的感受:尽管古巴依旧缺乏明显的阶级分别,依旧保持着“大家都没什么钱”的表面公平,但暗潮已经在涌动:
这是一个正在缓慢分裂的社会,一个正在一点一点地向资本主义私有制敞开大门——哪怕只是一道门缝——的社会主义社会,一个使用外汇券、使用货币双轨制(外国人使用的比索简称CUC,1CUC约为7.75港币)的社会,一个将外国游客和本地普通人分隔开成两个世界的社会。
在高级酒店,游客可以看到CNN以及拉美国家尤其是墨西哥委内瑞拉的电视。 由于宾馆卫星电视的体育和音乐节目过于丰富,加上天气太热,这令我可耻地在把很多时间浪费在宾馆里;而在古巴人家里,你看到的却是相当有限的古巴电视频道,沉闷的官方新闻,以及无聊的电视剧。娱乐节目很少,教英语的儿童节目已经算是亮点了。
在高级酒店,你可以花2到4 CUC,购买一张可以用一小时的上网卡,但上网卡不会卖给本地人。要知道几年前,古巴政府才在民众的抗议下,解除了古巴人不得入住观光酒店的禁令。
如果说以往封闭的社会,可以分成有美国有亲戚和没美国亲戚两个世界,分成美元和古巴比索两个世界,那么如今,随着旅游业成为国家最大的支柱产业,随着CUC的流通,随着对私有经济的适当放开,赚钱的门路和把戏多起来了。
在古巴,我几乎没看到过一辆崭新锃亮的小汽车,经常可以看到路上有人在修车,据说在古巴,每个会开车的人都会修车——因此很难看到什么修车店。不过,老爷车爱好者肯定会喜欢古巴,哈瓦那的街上奔跑着不少四五十年代的老爷车。很多的车由不同年代的构件拼凑混搭组装起来,颇为后现代。
古巴的出租车不会有安全带,当然也不打表(老爷车也不可能安装什么计程表),并且通常车门的把手稍微用力就会掰断————我刚到哈瓦那第一天就掰断了一个门把手,司机非但没有要求赔偿,反而潇洒地把掰断的把手随手扔掉。
古巴也没什么交通规则可言,好在因为汽车费油,市区大街上一点不拥堵,高速公路上车更是寥寥无几。人命在这里似乎不太值钱——但反过来说,这正是古巴人的达观之处,一股不怕死不怕脏乱差的乱哄哄的活力。但古巴的公共汽车几乎全部购自中国,比北京的公共汽车要漂亮整洁得多。如果过几年古巴街上跑的出租车都是中国吉利什么的,也不奇怪。
出租车司机收入比大学教授高十倍,这要拜旅游业所赐。外国人坐出租车,所费车资要比本地人贵。从哈瓦那老城去维达多区,要花5个 CUC,相当于三十多人民币。但要知道在古巴一个大学教授或医生或工程师月薪普遍不到一千人民币。外国游客在这里是被区别对待的,首先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不能使用古巴比索(但是商店找零钱却可能会给你古巴比索),必须使用CUC,如果是美元或欧元当然更受欢迎;另外,很多时候你必须花费比本地人更多的钱。
坐公共汽车和长途大巴无所谓,但坐出租车就不同了,我们曾经跟一大群古巴朋克一起去圣塔克拉拉,本来已经说好包车费,但当司机发现有两个中国人,他坚持我们两个必须多掏点钱。但通常古巴人对外国人不会有明目张胆或暗中使坏的“宰客行为”。
去古巴,首先要尊重和理解古巴的“双轨制”。外国人和本地人这两个世界,毕竟只能靠货币和价格的差异,得以拉近一点点贫富差距。
哈瓦那老城有一栋著名的建筑,是百加得( Bacardi Rum,世界上最著名的朗姆酒品牌)公司的大楼,这栋大楼是昔日老哈瓦那繁华的最佳见证,附近高级酒店林立。百加得大楼旁边有一家小面包店,却不做外国人的生意,而是专供配给的面包店,本地人凭着配给小本子,平均每人可以在这里买到两个品相颇差的面包。
在古巴,食品配给制依旧支配着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猪肉堪称奢侈食物,每月每人可以配给的猪肉只有一两公斤,而市场上猪肉的价格并不比中国便宜。即便是生活水准中等的人家,也不可能每天都能吃到肉。至于其他肉类,对普通人来说只能用珍稀来形容。幸好还有鱼类,但渔业被政府高度控制,钓鱼在古巴可不仅仅是什么休闲运动,很多人钓鱼就是为了吃鱼,或者卖鱼。哈瓦那朋克群体大多没有生活来源,其中年纪最小的,是一位十七岁的鼓手。据说他过得最滋润,因为这小子是钓鱼高手。
配给制的反面就是黑市——离开黑市,古巴人的日常生活不可能维持。对这种“破坏社会主义公有制的投机倒把行为”,政府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政府官员自己都得不到想要的——比如一瓶智利红酒或一条墨西哥产的牛仔裤。而私营餐馆的原材料,比如面粉和做意面的调料,也只能购自黑市。越来越多古巴人不单是黑市的消费者,也是黑市的经营者。
奥斯卡有位好友卡洛斯,是奥斯卡最佩服的朋友。这位被奥斯卡视为 “一个思想家”的机械工程师,在古巴却不得不为家庭生计疲于奔命。单凭他在国有企业的工作完全不足以抚养三个孩子,他长期通过帮人修空调来赚到一点外快。这样一个英语出色的高级机械工程师,在古巴并无什么用武之地,做空调修理工还算发挥所长。但他不甘心,三年前又开了一家比萨店,在哈瓦那最安逸的一个区域,朝鲜使馆就在马路斜对面,甚至朝鲜的外交官也曾来买他的比萨。
卡洛斯的生活,是古巴“双重社会”的最好缩影。他出身于革命后没落的阶层,英语是爷爷教的,拥有一份毫无前途的政府工作,靠修空调贴补家用;如今趁着劳尔·卡斯特罗的改革风潮,摇身一变成为私家餐饮的老板。他属于古巴少有的拥有“体制外市场上升空间”的知识分子。
然而他依旧疲惫不堪忧心忡忡,甚至没有时间跟我们多聊,“我每天要跑好几个黑市去进货,而且还得提防自己雇佣的员工偷面粉”。他抱怨古巴人太懒了,而他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忙碌的——或者干脆说是唯一忙碌的——古巴人,毕竟,他是三个儿子的父亲。他希望17岁的大儿子将来去美国,而6岁的儿子已经开始学英语。卡洛斯毫不掩饰地说:“我爱美国,我不想跟美国人打仗。”
作为一个私企老板,卡洛斯最大的后顾之忧是:私企依旧没有得到明确的具有法律效应的保护,而仅仅是政府一时的政策,“他们可以给你,但也可以随时拿走”。以前他租了一个铺面,签了五年租约,但不到两年就被踢走。
“在古巴,合同并不受保护。”卡洛斯点出了古巴所谓改革的命门。
如今古巴政府依旧在用“计划经济”的方式引进“市场经济成分”,也就是说,市场经济只是计划经济的一个补充,市场经济和私有企业的地位仍然是模糊不清的,私有产权更是一个严重缺乏法律效应的概念。这一切,令人联想到改革之初的中国,只是,劳尔还不能跟当年的邓小平相提并论,古巴改革的胆子还太小,步子也太小。
卡洛斯的比萨店注定受欢迎。除了价钱昂贵的专门面向外国人的高级酒店里的餐馆,在古巴你只能去私营餐馆,才能避免吃到令你大倒胃口的饭菜。我不是在在抨击古巴的厨师是导致古巴烹调名声不佳的罪魁祸首,我认为主要是社会制度——也就是政府把控一切的公有制(当然,美国对古巴的贸易封锁政策也有负一定责任,但肯定构不成主因)。
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差的三明治和最差的意面,都是在古巴。在著名的英格兰人酒店附近有家餐馆,古老的建筑让它看起来相当老派优雅,我们以为这是用朗姆酒加西餐来改善膳食的绝佳选择,结果……这么说吧,你想象不到世界上会有人能把一盘海鲜意面做得如此凄惨。你只能出于对一个还在实行食品配给制的国家的谅解,才能勉强把它吃掉,并尽量用朗姆酒和咖啡来抵消它带来的不快 ——在古巴,只有朗姆酒和咖啡是可以信赖的。
在古巴,一个厨师几个月买不到土豆或洋葱是正常的事,因为进口贸易极不稳定。至于为何一个海产丰富的国家却做不好海鲜意面,为何一个水果多产的热带岛国,商店里的番石榴和香蕉看起来会如此憔悴不堪,我只能着这么去理解:扼杀了私有制和市场经济,同时也就扼杀了社会生活的生机活力,甚至扼杀了新鲜的食物。
马雷孔海滨大道上的里维拉酒店是革命前哈瓦那纸醉金迷生活的中心,是美国著名黑社会大佬梅耶·兰斯基的核心产业。在革命胜利初始,兰斯基还企图和革命政权相安无事,但很快,里维拉酒店还是逃不过充公(一度变成各地革命群众和社会主义国家外宾的度假福利酒店)的命运。一心想让哈瓦那向拉斯维加斯看齐的兰斯基只好把剩下的家当资产迁移到巴哈马。
这是一个充满了惊心动魄怀旧情节的酒店,比如,里维拉酒店的迷你酒吧居然不提供胡椒粉,厨师好不容易找出一小瓶胡椒粉,但里面已经结块了,于是他只能拿一把小刀叉伸进去戳碎…….
“两个世界”酒店有一部二三十年代的老式电梯,令人想起希治阁电影,而负责开关电梯的伺者的英语没什么古巴口音,风度不凡,完全像是从一部七八十年前的好莱坞老电影中走出来;酒店门口和大堂,也充满了某种美国式的怀旧氛围;再加上海明威的加持,这家看起来介乎三星与四星的酒店却敢标出五星级的房价。
然而,既然名为两个世界,该酒店倒也名副其实地分裂为两个世界:一方面充满美式复古情调,另一方面,其设施和服务却又充满了社会主义官僚气息。没有热水淋浴,打服务热线,对方说服务热线早就改号码了,再打新改的号码,一直没人接,只好下楼去前台,问一位值班的中年妇女为何没有热水,她理直气壮地答:没有就是没有。我登时怒了:那什么时候会有热水?对方比我更怒:“别冲着我!要知道这儿是哈瓦那,不只是我们,很多酒店都没有热水。”
看来这家酒店是吃定海明威了,海明威的光环似乎足以抵消一切问题。千错万错,凝结为这一句古巴箴言:要知道这儿是哈瓦那。
入住酒店可以获赠一张酒券,这家酒店的顶层露台可能是古巴最惬意的喝莫西托(Mojito)消暑的地方了。但在这个哈瓦那老城的制高点俯瞰整个城市,却几无夜景可言。哈瓦那是一个暗淡的城市,电力不足,高楼大厦也很少, 95%以上的建筑是革命前的。
古巴,就像是一个冰箱里的热带革命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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