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老人的故事,是承载一个城市的记忆所在。现实的一切都加速变动,我们寻访在这变速中的三位老人,他们的身世都链接着香港的过去和现在,行业的兴衰,城市建设的漏隙,人情世故的转型,他们中有人被时代“抛弃”,有人试图开拓“新”局面,有人静静在时光一角,记忆萦绕你我身边,而有记忆的地方,才能触摸到“现在”的形状,也才可能通向一个有根基的未来……
由上水石湖墟,跳上公车,沿途略过市中心的繁密街景,直至把人烟甩在后头,便来到看似荒芜却人在田在的村落。这里是连接上水与元朗的环回公路,虽然车队朝行晚过,乍看道旁的河流与零星村落,倒有种美国 Route 66 的乡镇风韵。
未几到站,一如既往戴着西部牛仔帽的平叔已站于屋前,在枝叶摇晃的轮廓里向我招手,犹似亲朋自远方来。
不少人听过平叔以大声公在政总门外,字语铿锵地叫喊“不迁不拆、保卫东北”,作为反对新界东北发展计划的先锋村民,平叔与妻子平婶,由古洞北发展关注组成立至今,从没缺席大小行动。
而其实,在“被迫迁的抗争者”以外,平叔原是踏遍世界,流浪异乡的海员,飘泊十年的浮船生活,让他更为珍重落地生来的根。
住在巷里的天空
知道有人来访谈,平叔没有上班,花猫暗坐客厅,眼前七十四岁的老人,低头思索,时空倏然变动,记忆带往二战日本投降之年。一九四五年,三岁的平叔随母亲沿着火车轨道走路到尖沙咀,虽然只是几岁小孩,战火蹂躏,寥寥几幕,也可深垂记忆。他想起被日军轰炸得横梁断破的唐楼,钢筋外露,摇摇未坠,战后工人都忙于修葺,想要刷走沦陷的痕迹。
其后母子六人渡海来到西湾河,投靠在太古糖厂打工的亲戚,母亲在街头卖菜,养活一家。
自幼在工厂区长大,孩子不玩家家酒,而是看工人修理机械,有时更上山斩柴烧水,于是练出一身好手艺。
一九零六至零九年,太古洋行购入地皮,为工作于海岸的船坞、汽水厂和糖厂员工建成数排的红砖宿舍,三层一幢,分为东西两区。康山以上为管理层的高级洋房,山下是动劳工人的宿舍。平叔忆述:“当时我们不是员工,但以前的宿舍很大,邻居让我们睡在红砖屋的巷子,一住就是十几年”。
自幼在工厂区长大,孩子不玩家家酒,而是看工人修理机械,有时更上山斩柴烧水,于是练出一身好手艺,“我的眼界很准,臂力好,做事快而准,师傅常赞我一学就懂”,故学师未满,就能辗转回到太古船厂做技工。
彼岸流放的天空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工业起飞,年满十八的平叔,由当年睡在后巷的小孩,成了船上的机械师。世界很大,海上飘流的岁月,一去就是三千六百多个昼夜。
“当年全世界都去过,新加坡、马尼拉、菲律宾、澳洲、波兰、泰国、摩洛哥、美国。我们接到 job 就要做,听令于 captain ,有时去非洲载腰果到印度加工、到缅甸运大米去毛里裘斯、在芬兰就入口硫磺。我是第四号机械师,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上岸负责 filling oil,其他水手泊好船可以逛街,我要留低工作,一直想去悉尼听歌剧,却从没机会”。
言谈间半咸半淡的英文,是在洋华人混杂的船上学回来的,去到欧美,西人听不懂,到了东南亚国家,他们就懂了。
有次在芬兰,遇上圣诞节,人人都欢腾庆祝,我一个人走在街上,觉得好孤独。
除了望海度日,他也有见证历史大事的时刻,“有年去到雅加达,刚好荷兰撤出,印尼独立,荷兰人便纷纷把船只驶到公海,进行国际拍卖”。大事过后,平叔决定留在印尼,转到会德丰工作。留在低消费的地方一年多,平叔和海员有时到会所喝汽水、往海滩晒太阳。短暂的异地生活不见乡愁,毕竟年少,还能盛载自由的重量。
“直到有次在芬兰,遇上圣诞节,人人都欢腾庆祝,我一个人走在街上,觉得好孤独。”融逝十年的潮涨引退,光阴不会回来,海员始终要回家。
开辟大地的天空
年代转变,造船业式微,曾与日本船业匹敌的太古船坞终在七十年代结业。一九七二年,他带着于太古青梅相识的平婶,揹起三个月大女儿,搬到古洞,“那年我们怀着满腔热诚,高高兴兴地来到东北建设农场。”
根据《新界概览》记载,当时古洞一带有八家农场,包括意大利农场、三友农场、艺园农场、以及平叔一家投身的“公生农场”等 (“公生”意指“公众共同生存”),农场由左派分子黄孝经营。
那年我们怀着满腔热诚,高高兴兴地来到东北建设农场。
走进农场,左边养鸡、右边养猪,中庭是种菜的围篱,穿过这些,就是让小孩玩乐的花园和村民农舍。一群有志开垦荒地、劳动生产的农民,聚集于这个不曾成为城市重镇、杂乱逢生的荒野,开天辟地。在这里,平叔一家走过满有温度的公共生活,团圆于泥泞之上。
不再豁然的天空
故事通常不会如帆风顺,好景不长,一九七七年,城市扩张来到昔日的荒地,发展不曾眷顾任何一位农民。公生农场被连根拔起,旧日的共同生活以分道扬镳落幕,最后唯剩“公生农场”路牌于现今的田心区。收回的地皮用以兴建新界环回公路,绵延七十公里,即是现在新界的九号干线。
生活虽苦,还得继续,平叔一家把农场迁到落马洲洲头段一带,再次筑起棚架,养鸡喂猪。然而安稳仅止三年,一九八零年,政府因保护环境为由,要求农户作出污水处理管制,并需自行花费几十万设置分流机制。对于小农而言,他们捱不起高昂负担,加上政府大量入口国内家禽,畜牧业生意萎缩,农场终要再次结业。
有建设的地方,我都会去。
女儿还小,唯好再次振作。三十五年前,平叔回到环回公路之地,在附近建家搭屋,客厅与睡房都由货柜改装,山路以二千包红模泥铺妥,成为回家平坦的路。前庭摆放看似烂铜旧铁的工具,却是平叔的维生家当。
“那时我转行做地盘维修,例如修建香港大球场的烂地、越南难民潮爆发,我们便兴建难民营、新市镇发展,便将屯门的八佰伴百货公司改装为家乐福,有建设的地方,我都会去。”平叔以近乎自豪口吻所提及的几处地方,年月穿逝,唯剩大球场依然健在。
乡情万种的天空
平叔闲时在家,喜欢与乡里下棋。公路附近有个名为“凤溪园”的地方,是左派黄孝的居所。他在附近开办“众人屋”,作为众人之屋,村民都可以去喝茶闲聊。
“我们东莞人聚集众人屋,客家人就去村公所,村民在这里谈及国家大事,黄孝等人时言红色中国,听得习惯则好,不习惯就会鸡皮疙瘩。当时我是中坚分子,在乡村地方,一直相安无事。”到了国庆时节,每人夹些钱摆几围吃饭,有时村民会组团到北京旅游,后来黄孝过身,“众人所”没了,左派也没了。
谈及乡村的随和,平叔提起在城市当工人的辛酸:“有次我和拍挡在铜锣湾的五金修船行下班,经过“东方戏院”想看出映画,门外的嚤啰差说我们衣衫不整,不让我们内进,旧时有间叫“丽池夜总会”,我们打工的,只能经过,哪有得听歌?”
憾事除了失落于悉尼听歌剧的机会,还有没能亲身到夜总会赏曲。平婶此时搭上嘴:“七十年代,我喜欢在收音机听姚苏容、杨燕,那时台湾风多么盛行!”
旧时有间叫“丽池夜总会”,我们打工的,只能经过,哪有得听歌?
此时在剥橘子皮的她,递来一个给我吃,“橘子皮一剥,要翻晒三年,才可下火煲汤,不足三年味道会苦涩。你可有听过一千元一碗红豆沙?那可是采用了百年陈皮!”,她静了静,又补了句“现在剥皮差不多了,三年很快过”。忙于准备一千多天后才可食用的陈皮,平婶还真倒有这个能耐。
就是这种能耐,危乱的山路被修葺成平坦的家、园子里种满十几年的果树。走进园林,每当经过不同植物,平叔都会讲解其药用价值,有去湿和清肝火的。他一时指向蕉树,说是购自印度尼西亚、一时望着龙眼树,说当年邻居曾替他买过一棵。在他眼中,每株植物也有段往事。
可惜发展迫近,他再没有心思栽种林木,因为一旦要走,心血将化归乌有。从前,这里是晚上六时已伸手不见五指、七时就没有公车的年代。现在土地供应固然紧张,但当回看旧日,陈家可谓是东北村落的开荒牛。
乌云袭至的天空
风波卷席。“三十五年后,他们又来了,今次是新界东北发展,政府说要收地发展。回想第一次农场迫迁,我的家当差不多被铲走,后来污染问题,第二个农场不可经营,转行做手作业。现在七十多岁的我,可谓家无积蓄。政府提及的赔偿,没我们的份,算起上来,我一无所有。这个社会其实很不文明,我们只希望生活不要过得更差。”
由船坞结业,告别海岸,直到农场被毁,名副其实的沧海桑田。以双手建设城市的贡献星散了罢,种田养畜的雄心壮志穷无着落之地。城市倚靠劳动发出光芒,一旦支撑起繁华,旧日付出的生命仿佛不再与之干涉。
这个社会其实很不文明,我们只希望生活不要过得更差。
问及平叔哪年来到古洞,他蹙眉忘却,平婶代答:“一九七二!”,平叔笑语:“她记年份记得很清楚,我呢?就只懂记住螺丝有多长。”
一个与螺丝与锄头终生相伴的人,度过沧海走向桑田,心头满是皱褶,当支持与反对发展的论点逐渐成为陈腔滥调,又有谁在意他们的路途如何走来,当心里的皱褶再来一折,终究无人能够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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