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巴塞尔、一些顶级大画廊的名字……谈论香港艺术界,常常见到这些来来去去的词语,一种窒闷就是这样来的,重大事件和机构固然对整个艺术界生态十分重要,但亦有许多正在昂扬生长的力量。年末新气象,我们制作“香港艺术新星空”系列,专访青年新晋艺术家,聊聊他们与前几代殊为不同的生长环境和艺术世界……(编者按)
今年夏天,我在安全口(Exit Gallery)画廊的展览《平淡亦然》,第一次看到禤善勤的画。短促而动感的线条、暗暗的色调以及日常的景观,再加上架上绘画这如今“不怎么时髦”的媒介,都给我某种错觉:画作的作者大概是六十好几、平淡如水的老头。
后来才知道,禤善勤1991年出生,自幼喜欢画画,“小时候多半是画公仔,直到和家人去欧洲旅行,见到博物馆里的画作,才知道可以这样画画”。考大学时,他“没有多想”就选择中大艺术系,并搬进大角咀的唐五楼,开始创作。
他自称自己“好好彩”,联展机会,从还在读书时就有不少,而中大艺术每年一次的系展,也让本地致力于发掘年轻艺术家的安全口画廊留意到他,并在他大学毕业一年后,双方合作了首个个展《每日一遍》。他的作品被来自美国、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的藏家收藏,其中就包括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的创办人陆寻。今年十月,四方当代美术馆举办《“绝对收藏指南”馆藏展》,禤善勤的画作和草间弥生、村上隆的作品并置一堂。
但禤善勤并不特别看重这些,“现在机会很多,只要肯做,展出并不难”。他关心的还是画画──在他看来,这是最接近视觉经验的媒介,以及他将如何观察并作画,“从而对世界做出一个模糊的回应”。
一团叫做“猫”的黑色线条
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非常关心的基本问题,可以说,每一次的艺术实践,都可以看作艺术家尝试对这一问题的回应、思考。对于禤善勤来说,每一次创作时,他都会思考的问题是:当我因着某种冲动,去画了一只狗,一个女孩,一棵植物的时候,这图像,究竟代表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出现,和禤善勤大学时教画画的经验有关。“那是我第一次教画画,对象是个3、4岁的小朋友。我并不知道如何开始,就凭藉自己的本能,带了一只粉蓝色的大象,让他照着画。这样画完之后,还有些多余的时间,就请他自己画画看。他拿着黑色的笔,在纸上大划一通,是一团我看不懂的线条。我便问他,这是什么。他告诉我,这是猫咪。”
这件事令禤善勤想到著名的超现实主义画家 Rene Magritte 的代表性作品 “The Treachery of Images”(形象的叛逆)。画中,Magritte 画了一只看来栩栩如真的棕色烟斗,然后在它下面写上:This is Not a Pipe(这不是一只烟斗)。“相比起 Magritte 的作品,这幅画简直就是一个相反的宣言:在完全不似猫的线条下,注明:这是一只猫。”
如果我画自己的工作室,它代表的是,一种对我观看经验的再现。
画中物与真实存在的物件,究竟是什么关系?关于这一基本问题,禤善勤最近的假设是:“如果我画自己的工作室,它代表的是,一种 representation of an experience of seeing (对我观看经验的再现)。”他引用英国当代著名艺术史家 John Berger 一句让他记忆深刻的话:“A drawing of a tree shows, not a tree, but a tree-being-looked at.(划一棵树,画的是一棵被观看的树)”。
换言之,画中的树,其实呈现的是一种关系,即我观察到一棵树,然后获得某种知觉或者经验,最后再将我这一观察经验,在画布上呈现出来。“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由触觉(观察)到知觉(大脑分析)再到触觉(画出来)的过程。”禤善勤说,绘画虽然像是过时的媒介,但他认为“绘画不只是纯粹处理物料效果的投入,亦不止于随性的图像的生产,而是从空白里不断思索人类感官和知觉之间的未命名物。创作过程中产生的语符印证了我如何意会所存在的物理空间,并反思日常看到的景象跟我们的关系。”
画下被我们忽视的杂物
这样,禤善勤就自自然然有了判断自己作品的准则:“我希望我画的,能符合我平时的视觉经验。有些作品,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很漂亮。但如果同我的经验不接近,我也会把它扔掉。”
对于禤善勤来说,这平时的视觉经验很多时候是一种“零碎、不曾多加留意的状态”。比如进入一个空间时,我们多半会注意屋内的装修、摆设等,这时屋角若有一堆杂物,我们很少会留心去细细观察,而只会感觉到那里可能有一些旧的、脏乱的东西。
在这样的情境下,当我们要去画那堆杂物时,一般的做法,可能是为着画画的目的,开始仔细去观察它,杂物因此变得“接近某种 spectacular (奇观)”,而这恰恰与我们日常的视觉经验大相径庭。禤善勤关注的则是,“我怎么去表达,我不是清楚看到的,但感觉到的事物?”
这空白,虽然形式上看来与“留白”一样,但实质上“是我记忆模糊之处”。
带着这样的前提,禤善勤画中一些看来“想不通”的地方,似乎有了它自己存在的理由:
比如他的画面常充满许多细节,会令人以为他是对着照片、或事先打好草稿,才画出来的。但事实上,禤善勤从不打草稿,也认为照着相片画,是“更加不自在”的经验,因为“相片提供的是资讯性的东西,与及时观察的经验,非常不同。”
又比如,禤善勤的画面不时有一些空白,有人会将这些空白与中国画的留白相联系,但放回他自身的作画准则,你便可以理解他说,这空白,虽然形式上看来与“留白”一样,但实质上“是我记忆模糊之处”。
安静背后,有某种热情
因着要贴近日常的视觉经验,禤善勤作画的题材,也十分平常。翻看他过去三年的作品,常有种偷窥他人生活的私密感:画面展现吃饭、睡觉、消闲等十分日常的场景,题目也简简单单以画中的“主角”名字命名──比如一只叫 Doodood 的狗,一株叫 John 的绿叶植物,或一个叫 Haze 的女孩。
最开始,我以为这些场景都是真切发生的,但禤善勤的话让我吃惊:“这些东西,有生活的依据,但时序上是散乱的。”
我总是在等待,在看,什么会从我的经验中浮现出来……
换句话说,一副画中,虽然同时有女孩和狗,但他们并不一定在真实的生活里,恰好地以这样的姿势、这样的位置关系,存在过。有可能狗以这副神情观望时,旁边没有女孩,或者女孩恰好坐在沙发边上时,狗并不在她旁边。
“我总是在等待,在看,什么会从我的经验中浮现出来,”禤善勤说,“画面的场景可能没有在生活中确切发生过,但我长久地在我的工作室里与我的狗、植物、女朋友们相处,我画出来的,却尝试贴近我真切的经验。”
等待、观看,绘画,这是个安静的状态。但这安静背后,有某种热情。我想起禤善勤为今年安全口画廊展出的画作写的:“令我感兴趣的是懒惰、无聊等这些被社会唾弃的生活片刻……我不想错过细腻的生活经验,这是对活着的一种忠诚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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