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有个叫“D-EVIL”的南京 RAP 团体在国内走红,他们的成名曲目叫做《喝馄饨》,里面有很著名的一句念白:“阿要辣油啊?”
随着这首Rap的盛行,全国人民对南京话的印象都是这一句。即使在香港,碰到新知旧雨,知道我原籍金陵,都会很热情地调侃,阿要辣油啊?
这短短的一句,要念出韵味,殊非易事,要带着“萝卜味儿”来,节奏感很重要。“阿”是短促的入声,“油”则要念得回味绵长。这一抹乡音,犹在耳畔,其中的冷暖,闻者自知。
说起南京这座城市,浸染千百年的历史烟雨,是公认的风雅。吴敬梓先生在《儒林外史》里头说,“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即使下里巴人,收了工都要跑去雨花台看落日,这城市可算文艺到了极点。可是南京话却常常叫人笑话,大约听起来语调莽直,又带着一点颟顸,和风雅多少有点不衬。听过人投诉张艺谋导的《金陵十三钗》,里头的名妓说城南的老南京话。秦淮脂粉,衣香鬓影,顾盼生姿。一开了口,乖乖隆地冬,一下子都变成了市井大妞,也是无奈得很。每每外地朋友说起南京话的“土”,我便很想为其正名。依现代的语言审美,南京话也曾悦耳过。往远里说,六朝以前,南京本地通行的是吴地方言,近乎于“苏白”。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后,东晋定都南京。南北朝汉人口大批南迁,带来中原洛阳雅言。洛阳雅言流行于上层社会和知识阶层,又称“士音” ;而并存的金陵本地居民语言吴语则称“庶音”。这一来在南京,语言就成为划分阶层的标志,前者有点类似英国的 RP 音(Received Pronunciation),很贵族高冷。颇有家世的当朝首相卡梅伦都不敢说,怕在民间丢了选票,不得不对自己的上层口音作出改良。好了,语言分化的确不利于团结,雅言和吴语逐渐融合成为一种新的口音,叫“金陵雅言”。这就十分接近现在的南京话了。由此,金陵雅言以古中原雅言正统嫡传的身份被确立为中国汉语的标准音,就此成为中国的官方语言。明代及清代中叶之前历朝的中国官方标准语均以南京官话为标准。从声韵学的角度,南京官话有入声、分尖团、分平翘,是传承中古音最完美的官话,其影响之深远,远至海外。几百年来周边国家如日本、朝鲜所传授、使用的中国语皆是南京官话。明清时期来华的西方传教士所流行的也是以南京官话为标准的中国话,传教士麦嘉湖称官话以“南京腔为各腔主脑”。及至民国初年西方传教士主持的“华语正音会”,也以南京音为标准。甚至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时美国最初的汉语教学也是基于南京语音。清末编审国语及民国确定新国音以后,北京官话成为中国官方的标准语,南京话作为“国语”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难得南京话里的骂人话﹐句句都是掷地有声。含义里是透彻骨髓的怨与怒。说多了﹐融到了说话人的字里行间去﹐也融到了这个城市的血脉里去。这些肮脏的字眼﹐就好像这种方言里的『之乎者也』,镶嵌进去,倒是成就了一番韵味。没了它们的南京话,是不地道的南京话。”
经历这一番“必也正名乎”。有朋友就要说,当年是国语如何,做过普通话又如何,南京话还是“土”。在我看来“土”与“雅”实在也是见仁见智。《红楼梦》雅不雅?可是里头的南京话,据金正谦的考辨,八十回里有一千两百多处,且用得丝丝入扣,毫无违和感,尽显鲜活与淋漓。少年迁京,南京话仍是曹雪芹的母语。关于《红楼梦》与南京的关系,叶灵凤写过专文,在这里就不说了。就只说南京话,精彩已不胜枚举。举个例子,第二十四回里便出现了这么一段:“贾芸听他韶刀(叨)得不堪,便起身告辞”。南京话说啰嗦唠叨,只一个字,叫“韶”,精当之至。要说《红楼梦》里头的老南京,皆出身金陵世家史侯,一是傻白甜史湘云,“爱哥哥”叫得一个热闹。一便是女王范儿的老贾母。以贾母在这家里的地位,向来不怒而威。可真要动了怒,骂起人来,便活脱就是个嘴尖舌利的南京老太太。第四十四回王熙凤因吃醋和贾琏闹纠纷,向贾母投诉。贾琏负荆请罪,贾母骂起孙子来是丝毫不口软,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南京人常把喝酒戏称为“灌黄汤”,骂人时把睡觉说成“挺尸”。这个乡俗口气,顿时让贾母的形象大大地接上了地气。说起南京的粗口骂人话,源远流长。贾母的泼辣鲁直,如今在13号线公交车的售票小姑娘身上,仍然薪火相传。有关于此,我在长篇小说《朱雀》里写到过,“难得南京话里的骂人话﹐句句都是掷地有声。含义里是透彻骨髓的怨与怒。说多了﹐融到了说话人的字里行间去﹐也融到了这个城市的血脉里去。这些肮脏的字眼﹐就好像这种方言里的『之乎者也』,镶嵌进去,倒是成就了一番韵味。没了它们的南京话,是不地道的南京话。在南京话里,好得一逼,就是,就是 pretty good。你习惯了它,也明白了它的用途,并没有这么刻薄与怨毒。也就晓得,有时候,它不过是作为句逗或者语助词。它像是情绪的催化剂。有了它,表达的快乐是加倍的快乐,表达的亲热也是加倍的。比如,你说一个“好” 字,远没有说“好得一逼” 这样淋沥而由衷。”
当年曹雪芹的一缕乡情,流泻笔端,倒替现代南京话保留了许多遗迹。《红楼梦》里头写到的“孤拐”(颧骨)“马子盖”(即“马桶盖”,儿童的发型)、“小杌子”(没靠背的小板凳),如今大约除了老一辈,年轻的南京人已经不懂什么意思。南京话与许多方言一样,也在走向式微,凋落。不过,我常感慨历史的强大与曼妙,南京与南京话有它的幸运之处。前两年,我专程去了一次黔西腹地,去寻访安顺当地一支奇异的部族,屯堡人。这部族也称“京族”,在贵州少数民族云集的省份,他们保留着完整的汉民习俗。与其他民族不通婚,与外界交流也不多,在语言、服饰、饮食、信仰、民居建筑及娱乐方式等方面与周围本土村寨绝然不同。究其缘由,他们世代相传:“应天府乃我故乡,有我族人,有我良田美宅。”他们的原乡,便是南京。一三七一年,明太祖朱元璋封傅友德为征西大将军,率领三十万大军自南京抵达今贵州安顺地区,成为大规模进入黔西的第一批汉人。这些汉兵主要来自以南京为中心的江南一带。紧接着太祖又下令将留戍者的家属全部送到戍地,卫军就地屯垦,七分屯种,三分操备。一留便是六百年,外界世异时移,这里却犹如历史的定格。屯堡人有自己的顽强的坚守,在这偏远的贵州腹地,复制与传承着自己念念不忘的江南风物。他们成为了古南京的化石,这化石的肌理中,当然也包括语言。遵循“离乡不离腔”的祖训,依然是明代的江南口音,与昔日的老南京话同声同气。
在一处四合院的厢房里,我面前坐着一位身着天青蓝的老太太。阳光透过镂空隔窗在她身上投下光影。她的神态安详宁静,和我用一新一旧的南京话交谈着,竟没有障碍。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她七十二岁了,从未出过天龙屯堡。她知道南京很远,但她很想去南京看一看,和与她一样老的人说说话,或许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葛亮:一九七八年出生,原籍南京,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现任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已出版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北鸢》,电影随笔《绘色》等,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多国文字。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二零零八年香港艺术发展奖、首届香港书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朱雀》曾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
老派的南京话,是相当好的
我本人就是南京人 感谢作者对南京话的解释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