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情感史

人类的情感史,是一部男人、动物性主导的情感史。我所寻找的,是同时“隐藏着男人和女人”、一个人身上的那种永恒的植物性。
图:Wilson Tsang / 端传媒
风物

[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变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与性感。

图:Wilson Tsang / 端传媒
图:Wilson Tsang / 端传媒

W 身上仿佛有两个、甚至更多个人。这让他浑身都是主意,也贪玩,也善良,对待别人,既不信任,也不忽视。

联谊宿舍,是新生入学时,类似 Orientation Camps 的东西。一个女生宿舍,和一个男生宿舍结对,相互联络,结交友谊。这自然是男生们梦寐以求的,女生,心底里何尝不是一样的开心。

我,也站在阳台的对面,从一个人的角度开始了解女人的世界。

女人,对我是无害的。她们的植物性,掩盖掉了她们身上大部分的缺点。植物的生长静悄悄的,开花在须臾之间,结果也是。它们在被动的命运的土里,寻找一切可以补给自己的营养。光和水,已经足够。死亡,也从细小的刹那裂开天地。要救活一株奄奄一息的植物,需要的是静静的看护,和长长的几近要放弃的耐心。是更大的慈悲,胜过血肉愈合的快慰。

一部好的小说是一株植物,比如红楼梦、卡拉马佐夫兄弟、呼兰河传、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都饱含植物性。一场值得回味的恋爱,也是一株植物。宗教也是一株植物,越是干涸饥渴一旦遇水反弹力越绵长,扎根扎得越深。月亮是一株植物,阴、晴、圆、缺,永远适时而变更着。地球是一株植物,气喘吁吁,照样四季轮回,开遍奇花,结满异果。古时候是一株植物,故事是一株植物,语言是一株植物,生命的源头是一株植物。春天是一株植物,夏天也是,秋天也是,冬天也是。一切物,一切性向不明的人,也是一株植物。

只有男人不是。准确一点说,动物性主导身体的男人,不是一株植物。

要救活一株奄奄一息的植物,需要的是静静的看护,和长长的几近要放弃的耐心。是更大的慈悲,胜过血肉愈合的快慰。

W 吸引了联谊宿舍里所有的四个女人。他整洁,聪明,不羁,没有一般男人身上动物的腥味、动物性的自以为是。温柔,体贴,却充满了战斗性。跟他浪迹天涯,一定乐趣无穷。

其他人,乖乖的让开了。很快,几个女生,为他争风吃醋,不动声色的明争暗斗。出局的,W 故意给她机会小小报复一下,吞下一口鲜血,当作植物的营养。W 也是一株植物。

我从冷眼旁观的讪笑者,慢慢懂得其中的怜悯,一头栽倒,被雌雄同体的植物性吸引,沉迷,上瘾。

除了得到兄长般的关照、提点,还有对诸多细小恐惧的包裹。叶子卷起来包裹小虫子一样的包裹。

中世纪走出来的人,常常把一切归罪于宗教的禁锢,先从油画上把人的衣服全部脱光,号称“回到古希腊”,再给风景模糊的层次,之后,迫不及待的撕掉画布,把最粗俗最不堪的东西,摆到人的眼前,让人自己看看黑暗的样貌、颜色和形状。这是一种残忍,却是理性的必然的结果,是人的动物性不断侵蚀人的精神的结果。

人类的情感史,是一部男人、动物性主导的情感史,也是如此,从勇敢,到自欺欺人,再到看见谷底不由人控制的那些小小的闪着奇异光彩的东西。

每天傍晚,在夕阳落下之前,和 W 在草坪上的谈天说地,像古老的仪式,智慧的长者带着胆怯的少年,打开心胸。

于是,有了俯瞰脚下的硕大的勇气。比如,用了散文的方式写读书札记,用青蛙由卵而生的譬喻,点评学术论著里的经典理论。再来,把犹太人流亡两千年、至今不太平的历史,作为文明冲突论的例证,心里暗暗感同身受的,却是将它作为同志身份的隐喻。

W 轻轻的把我推开了。他给不出解释,只有长长的沉默。回复到他的植物本性。看得出,他开始有些后悔了。

这样走了一段路,旁边有个安稳的人陪伴,也就成了习惯。

风雨欲来,W 终于暴露出、或者说故意释放出身上那一点点的动物性。

“以后,我们不要老是黏在一起了。”

“为什么?”

“别人总说我们形影不离。”

“这有什么问题?”

老天很配合的把乌云降下来,再让它变成倾盆大雨。在教学楼空无一人的长长走廊里,W 轻轻的把我推开了。他给不出解释,只有长长的沉默。回复到他的植物本性。看得出,他开始有些后悔了。

但是,我已经被推下悬崖峭壁。

“读者们将在这本书中发现什么?他们将发现一切都变成回忆。发现爱情使我们坠入我们的自我的深处。发现人类既不是圣徒也不是撒旦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某处。发现知识不是力量。发现在爱情中人们寻找的东西,与在战争中和犯罪中寻找的东西是一样的。发现我们大家身上都隐藏着男人和女人。发现你可能消失在爱情中如同消失在死亡中。发现爱情时间的流动方式不同于我们生命中的普通时间。发现人类的种种神秘是脆弱和无情的。发现痛苦是一门艺术。”

没有恋爱,却坠入失恋的万丈深渊。其实,我所坠入的,只是“自我的深渊”。

以非虚构写作获得2015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在讲述一百个男性和女性寻找快乐的欲望和失败的《永恒狩猎的美妙母鹿》中的这段描述,足以解释当时的情形。

没有恋爱,却坠入失恋的万丈深渊。其实,我所坠入的,只是“自我的深渊”,我所寻找的,是同时“隐藏着男人和女人”、一个人身上的那种永恒的植物性。

冲进雨中,登上开往石头城的巴士。满身是水,神情寥落,失魂落魄的眼睛,看着巴士窗外的灰濛濛的天地。车缓缓的开动了。

“郁翔,是你吗?你怎么了?”

一个带着少数民族土音的女声传来。抬头,看到的是系里的女同学 Y。

我多么希望,那是追过来说道歉的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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