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从摄影机中看着何洁泓的脸,拍摄过无数人的他仍然忍不住说:“长得真好看。”
她是天生巴掌脸,轮廓分明,骨架纤细,真人看其实消瘦,可是在拉阔了的屏幕中又刚刚好,与生具来适合上镜。不参与社运行动时,她常穿古着风的连身花裙。拍摄时,她会专门问摄影师可否拍左脸,抱怨别的媒体把她拍得太黝黑。
24岁的何洁泓是香港岭南大学哲学毕业生,中学开始参与社会运动,反过高铁兴建、守过菜园村、声援过罢工的码头工人,因为生得漂亮,在圈中有“社运女神”之称。而在雨伞运动期间,她的社运生涯却从光环之上一路跌落谷底。
政治斗争能使人崩溃,也能使人坚强,如果你够勇气,那就只能用尽所有方法拿出所有勇气面对,高低起跌从来都是历史的旋律。
两个半月前,我第一次联络何洁泓邀请她做关于雨伞运动的访问,她以创伤“太私人”为由拒绝。上个星期,她传给我网络上骂她是“公厕”(滥交之意)的污言秽语,还有同为社运明星的男友的粉丝发来的刻薄之言。相比之前,说自己坦然许多。她在网上公开恋情,在合照旁写道:“政治斗争能使人崩溃,也能使人坚强,如果你够勇气,那就只能用尽所有方法拿出所有勇气面对,高低起跌从来都是历史的旋律。”
占领区,去还是不去?
每天早上睁开眼睛,考虑该出发往金钟还是旺角?但去到又不知能做什么,只会不断被骂。
2010年初,还是中学生的何洁泓,因为一张传单,开始了解兴建高铁争议的来龙去脉。同学都在埋首准备升读大学的考试,她却旷课参与反高铁集会。后来升读香港大学护理系,却觉得格格不入,转读岭南大学哲学系,松一口气,做回自己。
自此,她的“社运履历”愈来愈长,做过岭大学生会外务副会长、学联副秘书长,发起过菜园村(编注:受广深港高铁兴建而被清拆的香港新界村落)“护村行动”,声援过码头工人罢工,现在是土地正义联盟召集人。这城市自2006年保卫天星码头、2007年保卫皇后码头之后,左翼社运声势浩大,她是其中核心分子,和同伴们质问发展主义、讨论保育、反对盲目兴建大型基建。一路以来,用她的话说,“几乎是顺风顺水”。“社运女神”的称号从此不胫而走,媒体也乐得报导,何洁泓每天穿什么、有没有换衣服、如何为理想舍弃港大……
2013年3月葵青货柜码头工人罢工,他们一直以来的辛酸才为港人知晓。时任学联副秘书长的何洁泓跟工会代表一起,声援罢工工人,天天往码头跑。历时40天的罢工以加薪9.8%作结。就在此时有些零星的声音,批评工会和她没有坚持下去为工人争取更完善的待遇便妥协离场。有一些人批评这些“左胶”专搞“散水社运”,但当时声音不大,她不以为然。直至2015年6月新界东北规划在一片争议声中在立法会通过,何洁泓身为一直关注东北议题的土地正义联盟召集人又被称为专搞“失败社运”的“左胶”。
9月28日晚,催泪弹的烟雾在金钟稍稍散去,反“左胶”的海报便在几个占领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何洁泓在海报上发现自己的脸。
“当晚有传言说会出动橡胶子弹。学联呼吁金钟的群众离去。但他们不旦没有散去,甚至占领尖沙咀、旺角等。大家对学联开始动摇。”这是何洁泓对当时情况的理解。她没有想到,转变来得极其突然。“左胶让运动散水”这样的传言透过规模的海报、网络宣传,在占领者中迅速流传开来,在许多人还不知道什么是“左胶”的时候,就已经先入为主形成一个深刻的负面印象。
占领运动的第一个星期,她与朋友去旺角占领区走走看看。在汇丰银行,她看到几个大学同学把守住一个新的“阵地”,她说听到热血公民的人正热烈喊口号。(编注:热血公民为2012年成立的香港本土派政治团体。)
“我们要走近点吗?”她问友人。
“真的不?”两人有默契不再前行。
当时网上开始流传一些谣言,说何洁泓在旺角占领区偷物资,还对中了警察胡椒喷雾的示威者见死不救。何洁泓回忆,常在占领区遭遇不友善的眼神,“走在路上会有蒙面人高呼『左胶来了』,或者一班人上前拍照上载到Facebook,说左贼又来搞散运动……后来我很少到旺角,怕被骂和被安插罪名,帮手整理物资又被说是偷东西,至少不露面就无机会被屈(诬陷)。”
这是何洁泓头一次感到原来这城市有些角落她不能逾越。“每天早上睁开眼睛,考虑该出发往金钟还是旺角?但去到又不知能做什么,只会不断被骂。”
恋情,公开还是不公开?
如果我公开自己拍过多少次拖,难道你会认同我的政治理念?
去年占领期间,何洁泓发现,对自己的攻击在网上蔓延。但比起“左胶”的指责,在集体口水中沦为“公厕”的污名更加令她受伤。占领前她隐约听说有网民对她的私生活指指点点,但在她的耳里,是占领开始这些骂声听来才更铺天盖地。
“意识形态可以讨论,社运也有不足之处。但我拍过多少次拖,是否公厕,我不知如何回应,也不觉得有需要回应。如果我公开自己拍过多少次拖,难道你会认同我的政治理念?”
“明知这样不回应,削弱势力,是正中别人下怀,但真的无能为力。”何洁泓宁愿沉默。即使跟社运战友一起她也只会讨论别人对“左胶”政治理念的攻击,对她私生活的攻击给何洁泓带来抑郁,但无论多亲近的朋友,她都无从说起。
与许多年轻女孩无异,何洁泓沉迷玩Facebook和Instagram,爱分享生活无聊事,也爱自拍,闲来写些“文青”短文。2015年3月初,她把一张只有两双眼睛的合照贴上Instagram。熟悉运动的人都看得出另一双眼属于雨伞运动的其中一位学生领袖岑敖晖 (英文名为Lester)。
她与岑敖晖在雨伞运动期间走在一起。那时全部的镁光灯都集中在岑敖晖身上,他在旺角被捕的神情坚毅照片登上世界媒体头条,活像少年英雄。
“之前我的两任男朋友都被『起底』,其间有一个从没有公开的男朋友,却没有被发现。我想,地下情可能是保护罩。”何洁泓选择保密这段恋情。直到2015年3月那张眼睛合影。
2015年3月眼睛合影被报纸刊登,广为流传,惹来岑敖晖粉丝的指责,说她个人品格不端,“玷污岑敖晖”。
“在她们眼中,Lester是个纯洁的婴儿。”何洁泓说,于是一对恋人一切小心翼翼。“拍拖出街被人闹,被跟踪,连约看电影也要前后脚在公园等,犹豫要不要拖手,生活总是偷偷摸摸。”
占领运动完结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何洁泓都感觉遭人清算一样,不敢回应关于私生活和“左胶”的指控。“不回应又好压抑,整个人好阴暗。”她决心要找个时机生活在阳光之下。
7月15日她庆祝24岁生日,在Facebook上洋洋洒洒写了900字,感谢岑敖晖一路以来的扶持。附上一张2015年跨年时二人在台东太麻里的合照。照片中男孩揹着女孩,两对笑眯了的眼睛背后是蓝得不像话的太平洋。
社运中,不只她一个女人
私生活跟政治立场无关,但贬低你的形象,会令人觉得左胶政治立场不可取,这就是攻击者的策略。
何洁泓手腕上纹着英文 “Courage” (勇气)。她有时质问自己是否太软弱,才抵挡不住公私两面的攻击。直到2015年7月中,她参加了“土地正义联盟”的退修营,跟一班社运朋友坐在一起静修反思,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
“雨伞后形势变得很快,雨伞运动被视为失败,我们以前搞社运的这些核心人物,完全瓦解,形象极差。『左胶』们未能接受如此戏剧性的板块移动,不能宣扬自己的信念,也不能跟外界对话。我们的心理质素都不够坚强。”何洁泓这样看待占领之后传统社运所面临的困局,“大家都很创伤,互相抒发,给予对方勇气,才发现自己不孤独。”
何洁泓也发现,私生活和外表被拿来评头品足的社运女性也不只她一人。最近,她和3位不同年纪的女性社运参与者聚会,才发现大家的外表和性器官都在运动中成为攻击对象,大家还发现,竟然对对方被攻击毫不知情,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被攻击,不愿讲,也会在自己的情绪世界中被放大。“这些攻击对个人而言总是非常直接,这就是情绪。”
聚会过后,她才发现,这些看似个人化的攻击其实有可以讨论的公共面向:“网上欺凌、女性身体、公共讨论质素,这些都是值得讨论的公共议题。私生活跟政治立场无关,但贬低你的形象,会令人觉得左胶政治立场不可取,这就是攻击者的策略。”
公开恋情后攻击没有减少,但至少解决了部分郁结,起码能诚实面对自己。现在回看那张眼睛合影,她才发现当日的祝福原来远比咒骂多。“当时的我却只看到诅咒,把攻击放大。把自己也放得太大了。”
说起“社运女神”这称谓,何洁泓承认这光环的确曾为她带来优势:“如果一个人论述和整理能力高,书写和发言自然有人留意。但过去两年这两方面我的水平还不够,有『女神』之名的确容易让人家听我的话,方便宣扬信息。”
但女性的身体可以是武器,也可以是靶子。在占领运动中,从“女神”冠冕沦为“左贼”与“公厕”的污名,何洁泓说,她最大得着是“重新面对自己”。
“现在回头看占领前的自己会觉得很幼稚。”她开始细心聆听一些人对左翼社运的不满,并开始明白这些批评从何而来。“参与了几年社会运动,整个人少了反思和自省的能力。占领之后,当整个社会环境都在改变的时候,群众有更加高的要求,我会反省过往几年搞社会运动的步伐,还能否配合现在大家的期望?”
因为此前一连串的社运行动,这四个月来,她3次被捕。以前社运是小众事业,得失荣辱都在小圈子,她有满满的自信,对这些法律代价,反而有种「社运专利」式的豪气。雨伞之后不同了,要开庭,她会紧张得睡不著觉,盘算著开审前的发言如何更有力地传递信息。「占领时这么多香港人甘愿冒被捕风险挺身而出,我也不怎么了不起,只想做好每一件事」,她说。
(本文于2015年9月23日18:15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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