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0年住到北京,陈冠中就一直在准备以小说来书写中国(九十年代时他也在京住过三年)。直至2009年才写出第一本以大陆为背景的小说《盛世》,那时他快六十岁了。之前也尝试过别的中国大陆题材,但没写成,他认为有很多题材可用,必须等待对的,就像题材也在等待对的作家一样。2013年出版的《裸命》,原本是写另一个样子的西藏故事,后来觉得勉强下去也未必有好结果,决定丢掉,重新寻找一段新的“关系”。
最新小说《建丰二年——新中国乌有史》,历经两年怀胎,其间也有好几个想法,最后有个冲动让他决定了写这个。其中最吸引和挑战的就是小说类型“乌有史”(Uchronia)——重写让人期待但最终没发生的历史,让想像介乎于史实与虚构之间的互玩暧昧中。
有人把《盛世》、《裸命》、《建丰二年》称为陈冠中的“中国三部曲”,其实第四部已在等待,不想重复自已的作家笑说,下一部,可能会很温情也说不定。
建丰二年
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年9月
作者:陈冠中
一部乌有历史写就的政治寓言。1979年,号称宪政时期的中国,连任五届的老总统在1975年驾崩,三年后,1200人组成的国民大会在南京“选举”少总统建丰成为第六任中华民国总统。建丰二年已成就斐然,在中国人统治的中国土地上,近百年都没有如此富足安定的时候了。大国既已复兴崛起,万国竞相来朝,国民见多识广,外交也不再仰人鼻息……本书要写的既是建丰总统成就的中华奇迹,更写出了建丰君上心头难以开解的几个心结……
What if…台湾跟中国大陆之间无海峡
2014年10月电视剧《北平无战事》内地首播后成为网络热话,大家关注的,并非饰演“卧底”的刘烨,而是承上启下贯穿整剧、大多数时候只闻其声或偶见背影的“幕后大老板”。好奇观众纷纷问,电话里浙江口音的人到底是谁?为何接听电话的会称呼他为“建丰同志”?蒋经国,字建丰。这位“同志”的事迹自此首次在内地媒体流传,媒体找出“靠声音走红”的幕后配音员,还红了“建丰同志成长记”、“谁可称蒋经国为‘建丰同志’”等一系列故事。
陈冠中版的“建丰”缘起,与电视剧无关,还没看过《北平无战事》的他却为此而高兴,因这个名字过往在内地没多少人知道。作家更把“同志”谱名之外的字升级为皇帝年号,新小说《建丰二年——新中国乌有史》,为读者提供一个史无前例的中国特色“异托邦”想像。
“2009年我写《盛世》,把中国盛世推到几年后的2013,不久的未来,在小说来说,变成一个科幻小说,为未来而写的。科幻小说里的一个类型,就是乌托邦或反乌托邦,Utopia or Dystopia。U,是乌有,topia,是地方,乌有之乡,乌有的地方,一般都是以未来喻今天。”
“而另外,有一种较少人写的小说类型叫Uchronia,就是‘乌有的时间’,写的都是过去的一个时间点之后,大家熟悉的历史完全改变了,你可想像相当有趣。比如Philip Roth的《美国阴谋》(The Plot Against America),写罗斯福在二战前的总统大选失败,美国和纳粹德国会怎样?Philip Dick的《高城堡里的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写日本打赢太平洋战争,统治了美国。Chris Roberson的《天朝》(Celestial Empire),写郑和下西洋,绕过非洲最南部抵达欧洲,从此改变欧洲历史。还有一本我最感兴趣的,台湾应该早就出版可惜没有,就是Vassily Aksyonov离开苏联后创作的《克里米亚岛》(The Island of Crimea),他写十月革命时,反共的白俄罗斯人逃到克里米亚,但红军打不过去,历史上克里米亚是个半岛,只有一小块非常窄的地带与欧陆相连,小说假设克里米亚是个孤岛,所以红军打不过去,它就变成与红色帝国不一样的‘白区’,就是另一个世界。这其实跟台湾情况相似,隔了一个海峡,如果台湾跟中国大陆相连,可能早就没有后来的‘中华民国在台湾’了。”
What if…国民党赢了1946年东北战役
9月18日的北京下午,阳光微暖,在CBD一家意大利餐厅的室外,陈冠中讲述他的Uchronia,或称Alternative History的故事,另一段没有发生却“可能发生的历史”。
《建丰二年》在作家的后设假想中,1946年关键的东北战役,国民党打赢后,共产党流亡到苏联。首都南京金陵广场和北平天安门城楼上,高挂老总统蒋公画像。大哲人东荪在香港读完1976年9月10日报章头条“一代魔头拉柴”后便寿终正寝,留下遗作《我花开后百花杀?假如共产党统治中国》。乌有乡之中的乌有乡。
假如真要“反转”历史,别的作家可会写满清宪政成功辛亥革命失败,或吴三桂没有放清兵入关,或日本统治中国,甚至无关痛痒地穿越回大唐或明朝。历史的转折,往往带有偶然性,正如小说开首引用杜牧《赤壁》两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即使周瑜获东风相助,也得有睿智把风抓紧。
希望借此纪念我的父母跟他们的年代。如果不是1949之后这样,他们也不会离开上海去香港,我可能也不在香港。
“所谓历史决定论之外的另一种说法是,历史不是必然这样发生的,如果东风不来,就走另一条路。我选择1946年东北战役这个转折点,因影响重大,这一变,之后的历史就改写了。国共谁统治中国,其实关键是军事上的胜负。”
陈冠中特别强调,他主要想写1949至1979,这三十年。选择这个历史“关节”,背后原来有著私人情感。“小说里面写到的很多题材,国共、朝鲜战争,很多都是小时候父母辈谈论的话题。我觉得,后来我们在香港,国民党如何如何,好像不大重要,特别是小时候在旁边听,根本没所谓。但对我父母和他们那辈,是人生中很重要的大事。很多年后,我还记得他们常常谈的国共内战、韩战、立人将军和蒋家父子等等,所以这些故事很像是他们的故事,希望借此纪念我的父母跟他们的年代。如果不是1949之后这样,他们也不会离开上海去香港,我可能也不在香港。”
What if…1979年中国已经富起来,奥运会都开过了
假设了国民党统治中国后,这三十年会怎样?
陈冠中觉得自己最花力气的,就是为这提问,为虚构的历史,寻找比较有根有据的史料,作为写作基础。比如凭国民党这些人物之前的行为,推断出后来的可能性,于是涉及1946之前的历史,他都尽量用所知的真实史料。
“79年之后蒋经国就不再写日记,所以大家都不确实知道他后来想些甚么,为何会走上所谓民主之路,只能猜。还好 ,我不用写这个段落。”
“我是希望读者能跟着小说的设计,去想像1949年到1979年国民党统治中国这三十年间,有可能出现的一些面向与状况……到了1979,中国可能已经很有钱,起码大城市是这样,因为中国49年已经跟美国走,开始做出口,有工厂廉价劳工,在沿海城市输出轻工业产品给美国。当时美国也不需要日本、香港、台湾,完全是跟上海、天津、广州做贸易。中国已经富起来,连奥运会都在南京开过了。”
香港只是个很普通的转口港,但她仍是个英国殖民地自由港,可走私外国货,卖到广州,因为中国日益富裕的市场有此需要。
“至于中共为何逃到苏联?这是战败必然的,当年长征时,他们本计划如果打不过国军,最后没路走就跑到苏联。那么台湾,只是个以农业为主的中国省份,根本不会出现太多外省人;很多人根本也不用去香港。香港只是个很普通的转口港,但她仍是个英国殖民地自由港,可走私外国货,卖到广州,因为中国日益富裕的市场有此需要。关于西藏的‘一国两治’,其实中华民国1946年宪法就容许地方自治,蒋介石时代都是用这个宪法,所以这并不违宪,起码有很强根据。至于北平,应该不会有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前面虽然没有大广场,但那一段的长安街在民国已通车;天安门城楼或许没有现在的高,但天安门作为旧皇城的南门,是有可能挂上老总统像的。”
回到未来,全球化超时空视角
相比《盛世》聚焦帝都“嗨嗨”心态、《裸命》的汉藏性隐喻,《建丰二年》「回到未来」式全球化超时空视角更加复杂。
小说的第二部份“如此中国,这些人这些年这些事”出现的七个/对人物,自必为铺排各种前因后果而存在。比如陈冠中自小听父母谈起的“立人将军”,他说,这章有其军事目的,通过他来交待为甚么国民党会打赢?朝鲜战争会怎样?“平旺”那章,如何看国民党与西藏的关系?“船王浩云”,重点之一是给钓鱼台一个解说。现实中,1973年死于秦城监狱的“东荪”,陈冠中让他生一场大病后多活三年,居住在香港,把书写成,也透过一直反对一党专政的大学问家,说清楚国共之事。
地缘、政治、经济之外,还涉及流行文化和点点社会民生。在“麦师奶与麦阿斗”从农民工到城市打工妹的故事里,陈冠中希望指涉中国大迁徙的现象,而草根阶层也可成材。“麦阿斗与新浪潮导演合作拍电影还捧中国金像奖。现实中有位导演真名也叫文光,79年首作《蝶变》,第二部《地狱无门》,我就把它写成《炼狱变》。”陈冠中虽不是打工阶级,但戏痴麦阿斗的观影成长史竟有著作家点点影子,里面提及的很多粤语残片也算是他的童年回忆。
那部《正红旗下》,老舍写了八万字就不敢写,但我在小说里说他写了一百多万字。
最后陈冠中还借“树森与欧梵”重整文学部份,为给老舍及其他作家补上另一段人生。“1968年老舍本将获取诺贝尔文学奖,但他两年前已自杀。如果在国民党治下,他不会跳到太平湖,其他作家也会继续写作。那部《正红旗下》,老舍写了八万字就不敢写,但我在小说里说他写了一百多万字。很多没完成的文学作品,我都让他以及其他作家完成,包括沈从文的《存者》。”
重构没完成的“文学乌有史”之外,陈冠中更以“树森与欧梵”合撰的《中国小说1949-1979》,借机整理真实但还未出现的“汉语作家史”,为之列一个清单:
“首先我觉得,好的作家,不管他在香港、台湾、大陆,都会写出东西,不去香港、台湾,留在大陆,也可能是好作家,比如刘以鬯,在上海也会写他的小说,不一定在香港才能写。第二是,在老舍拿诺贝尔奖之后,我写了第一、二代之后的作家,这个名单,全是真名,很多大家都不认识,因一般人只知道自己地方的作家,我故意把三地弄在一起,从严肃文学到流行小说都有。如果活在太平盛世的中国,他们其实都可以写出东西。延安作家全没放进去,因他们已跟共产党跑掉。”
中港台,平行时空下的新关系
他认为,多年来,一谈中国作家,就没有台港,香港作家也看不到两岸,台湾文学史也缺篇章。曾在香港、台北、北京三地生活,陈冠中宁选“华文作家”这个跨地域的称呼。创作无分边界,正如这部小说,借“乌有”之名企图把既定的地域族群概念推翻,来一次“大洗牌”,A与B调乱地理身份后会怎样?背后的意识形态会否因此而扭转?当身边朋友的名字被写进小说里,这个“乌有”可会给朋友的现实作某种导航?真实与虚构形成的平行时空可否产生新的关系?
小说中北平的“建丰二年”与现实里蒋经国的中华民国总统第二年,同样在1979年交叠。这一年,小说中“电工京生再贴小字报,暗喻少总统是新独裁者”,现实中,台湾则在该年12月10日发生美丽岛事件。“新中国乌有史”以此作为切断点,可堪解读。
“读者最有权去解读,我就是想把这些东西写出来,起码提供一种可能性。我最愿意大家去讨论,甚至不同意,可以写出另外一种发生方法。我觉得这样的讨论很有价值,会对大家理解历史更有用。”陈冠中觉得,这个小说,大概只有很少数的人会感兴趣。但他一如以往,每次都把它当最后一次,写完后就像把积累多时的所思所想全清空。
七年来,陈冠中暂时完成的“中国三部曲”,已由科幻到乌有,那么,他眼中的现实中国又发生著怎样的变化?“2008年后,许多中国老百姓有了嗨赖赖,high-lite-lite的‘盛世心态’,这已是‘新常态’,至今依然。不过,官方想大家看到的历史不一定是唯一的历史,小说家要写出他自己感受到的真实。”
好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