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小说连载8:通往过去的花墟

他心里有两条时光隧道,一条在油麻地的果栏,另一条就是太子道上的花墟。当中的内容与气味,数十年如一日。

1.他疼腾芳吗?他摇头,语气坚定,我不疼你,我不懂,我只是拉住你,不让你掉进黑洞里去。

她吃吃地笑,问,黑洞在哪?

他随意打开她的衣柜和抽屉,轻易就能发现她有许多买回来没开封就藏起来的东西;衣服、护肤品、没任何用途的小摆件、昂贵的文具,甚至首饰。他打量她的苍白——并不是来自她的脸容身体,却从四周将她重重包围——说,你早已在边缘上了。她流露了少见的妩媚,哦,你要救我?他懒得解释,替她盖好被子,伸手将她的眼盖閤上。

他不是要救她,他从来不是见义勇为的人,他最大的勇敢无非就是承认自己的软弱与自私。那是他的直觉;他就是相信,如果要从黑洞里逃出来,或许需要像腾芳这样的伴。

2.黑洞都大同小异,不过他掉进黑洞的途径却跟她的迥异。

他从来都不敢指望得到些什么,也没打算要干些什么,他自觉卑微怯懦,他只是强烈地希望成为别人;一觉睡醒就能成为他所钦慕的人。开始的时候,他模仿,后来是乔装;日子有功,他终于像真。当别人以为他就是他冒充的人,他却赫然发现,他彻底失去了渴望。他的确神似他模仿的人,他甚至过起了他们的生活,然而他只是仅仅完成了“穿上”的动作,就像他被一层薄膜紧紧缠裹住;那片薄膜薄得无人能察觉,只有他知道。他就这样失去了心跳。他从未经历过这么深刻的悲哀,然而无人知晓复无人能懂。黑洞。

当别人以为他就是他冒充的人,他却赫然发现,他彻底失去了渴望。

被黑洞吞噬的人,偶尔仍能遇上一些生命律动强烈的人与事物。那大概就是所谓,天父的慈悲。封存着的心跳记忆会出其不意地被打开,他们会一下子被撼动,然后他们就会不惜一切,那甚至是与毁灭相称的,以求再遂一下心跳的感觉……。

——就像他在游行队伍里遇见连城。就像她告诉他她叫腾芳……。

3.她脸容恬静如小孩,睡得很熟,呼吸绵长无声,像在很深的海底里沉潜。如果他能进入她的梦中,会怀疑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梦境。

他按熄了她一早调拨好的闹钟,看着睡熟的她说,你睡醒了我们就一块从黑洞里逃出去。

他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决定要去见连城;那份挣扎与徨惑,其实跟释囚要回家差不多。

4.晌午,他把她摇醒,她在惺忪中被他领着从日常生活中逃遁而去。

她跟他坐在茶餐厅门外的小枱,有人跟他们分桌,都是交更的司机,抽着烟,吃着面,一边大声说话跟同事交代工作。她边擦着汗边喝冰镇奶茶,津津有味,偶然听懂了司机的荤笑话,会傻傻地笑,那神情像极观光客。他知道她能当很好的旅伴。

他又摸了她的头,没带一丝情欲的成份,就好像她是家里最小的妹妹。然后,他说,我的名字叫林佳。腾芳淡定,她的冰镇奶茶早喝完,却仍在啜那饮管,索索地响,思忖的声音。司机们大声地议论时事,而他则开始说起林佳的从前。

5.日照西斜,他拉着她的手,逛着走进花墟,说,这是时光隧道。他心里有两条时光隧道,一条在油麻地的果栏,另一条就是太子道上的花墟。这些年来,果栏与花墟的外观和操作模式或有变化,但当中的内容与气味,却是数十年如一日。走着走着,人惘惘地就会走进从前。所以林佳平日都不敢来。

这些年来,果栏与花墟的外观和操作模式或有变化,但当中的内容与气味,却是数十年如一日。走着走着,人惘惘地就会走进从前。

林佳问腾芳,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她点点头,说,没所谓呀,换个地方吃喝拉睡而已。

好。

他在红绿灯前停下。走过去就是二十年。她问他,你怕什么?他闻言回过神来,就看见自己留在腾芳臂上的指印。原来他一直捏着她,捏得很紧。他松开手,又再拉住,下定决心似地没理会灯号就朝小山坡的方向奔去,身后汽车一迳地响号。

6.林佳的妈妈在那所出名的男校当校工,他代妈妈到花墟去取货;小圣堂的祭坛、楼梯旁的小圣龛、圣水池旁、神父的卧室……,明明全校都是男生,却每个角落都供着鲜花。每天早上,他抱着鲜花过马路朝山上走,连城的小女儿迎面而来;她欣赏他怀里的花,他则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眼和眉。“看的时候心里跳,看过以后眼泪垂。”后来才知道,这些不只是歌词,竟是预言。至于她,她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脸藏在鲜花里。

连拾香告诉他,每天清晨,房子后部朝西的窗户会闻到花香。她说的,他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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