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风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国大陆记行,当作一本小集邮册⋯⋯
那时,我已走到桃园机场划位柜台(我已不记得是南方航空,或是华航。事实上这几年的印象,通常是同一航班,台湾的航空公司和大陆的航空公司对飞。旅客们通常浑浑噩噩,穿透梦境般的闸口,上了窄小的飞机舱内,才由空姐的口音、气质、飞机上的报纸、餐饮,非常硬调的确定这是在不同国度的管辖空间里),那个柜姐告诉我,我的台胞证只剩不到三个月期限,根据大陆民航法,他们不会让我进关。
“啊?怎么会?”我反应不过来,试着哀求她,但她似乎很有经验,告诉我不是航空公司不让我飞,他们之前有很多台湾旅客都是这样,人都飞到了广州,硬是不给进关,只好原机再飞回来。她说这两年他们那规定很严,有些城市可能比较松,譬如北京、上海、深圳,旅客流量大,他们或比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飞广州,广州机场特别严。
她甜美的对我笑了笑,表示爱莫能助。这时我慌忙打简讯给广州那邀我去的书店联络人,把情况说了。老实说,这些年你面对中国,如果是和官衙门打交道,那像是一万倍的卡夫卡的《城堡》,你总会被那高墙大标语,脸部线条刚硬的军警制服给噤住;但钱币的另一面,你认识的当地人,他们总气定神闲,告诉你总有办法搞定;最后也许他们也并没真的搞定什么,但那或是一种“态度”,一定在那唬外行人的面板下,藏着细微而无定则的线路,遇到事儿一定要把那各种人际关系、各种关于规定的接缝漏洞都跑一轮。总之跑了一轮,威吓求情辩理找对方上头,真或不行,那时再认。
广州那边的女孩,打电话来稳住我,说她再问问那边的海关。这整个过程我就不赘述了,总之电话一来一往(我始终在桃园机场的航厦大厅),最后她告诉我一个变通的方式:我立刻到航空公司的柜台改票,恰好两个小时后有一班飞深圳的,而深圳海关对于这种台胞证三个月内将过期的,有一补助方式,就是你还要附上中华民国的身分证,写一份切结书,则可以通关。这整条线路不通再重焊一条较细的辅翼式锡线的“大人眼皮下行走”,对我有一种科幻片的刺激。然后她已和深圳一位司机联络好了,我降落深圳出关后,找这个车牌(也有手机号码)的X先生,他会载我走高速公路到广州,约两小时车程。
这些年你面对中国,如果是和官衙门打交道,那像是一万倍的卡夫卡的《城堡》。
这真的很妙。
我在深圳出关,终于搭上那师傅的车,已是晚上九点多了(那班飞机且在桃园机场误点迟飞一个小时)。而那两个多小时的路途,很像深海的潜艇航行,非常安静,只有仪表板摇曳的蓝光,和车内播放的竟然是萧邦。我记得那是十二月的寒冬,北京的朋友说他们那儿零下三、四度啦,提醒我一定要带件秋裤,大衣也要穿厚些的(因我之后又要去北京)。然深圳仍像盛夏夜晚。
后来我和那驾驶师傅攀谈起来。他是河南人,和老婆一起在深圳打拚了十来年了。小孩也没一起,放河南老家他爸妈家。因为可能快到年关,话题就聊起春运,那整个中国各种交通的超现实场面。于是我跟他聊起《埠阳五百里》这部电影,他说真就是那样,到了春运,真是什么怪把式都出来。但这种事每天都有,把它去拍成个电影,这也太……我说那好像是个台湾导演拍的。他拍一下后脑杓,说是不是,你们台湾人就大惊小怪,这种事咱们这儿天天发生啊。你看《人在囧途》那说的是不是?然后他说起每次回河南,啊那真是每天,每餐都在吃,喝酒。整个村子,每家,全都弄大桌菜,拉你啊,上他家吃,喝。说不去他真的会跟你翻脸。鸡也杀了,猪也杀了。现在农村也不像从前苦了,都是大碗肉,都舍得。他似乎沉浸在那老家乡村一户一户人家,堂哥,哪一房阿姨,从前中学的哥们家,大家挨家挨户住着,都在那田畦间,你从大表哥家喝得醉醺醺出来,对门就撞见祖父那辈一个老大爷拉进去喝酒,他因为人丁单薄,这种过年菜就比较不热闹,你不陪他喝就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就是这样,从除夕回到家,一家家喝,喝到初十该回深圳了。我说我遇过东北人,能喝,真可怕。他说哪,河南人才能喝。主要是,我们老家啊,那地里种的萝卜,那个比城里一般市场见的小,但那个甜,那个鲜。我每回从老家回到深圳,都是带几十斤的萝卜,送我老板,同事,一起租屋几个哥们。喜欢的不得了,每年都问着要。那萝卜,随便切块,丢几块排骨,那个香甜 !吵耶,吵着跟我要,没了还骂人呢,为萝卜兄弟生气耶。你说有这种事?就是我们老家那个地种这玩意特别中。
他似乎被我说晕了,之前那哥们互相伸出深海下的触须,交换一种“人”的善意的美好感觉突然被弄僵了。
我因此对这师傅印象极佳,像是贾樟柯电影里跑出来的人。异乡人。
但不知开到哪一段,高速公路光带之外的夜色如墨,他突然话题聊到台湾:“你们台湾那群学生要搞台独是不是?”我试着解释,“不是这样的,主要还是贫富不均,青年世代的被剥夺感,台湾啊,这几年跟你们大陆一样,财团炒土地,大地产商和政府勾结,到处盖大楼,房价贵到,不要说你我这代,小我十岁二十岁的那代,如果不是有的靠爸靠妈,一辈子都买不起房,想都别想。李敖说,现在共产党早不是真的共产党了,真的像早期有理想的共产党反而是台湾这群学生。他们的一些社会运动,是反那些财团把人家海岸原本不能盖观光饭店的,硬通过法令盖一大片度假大饭店;或一个县长,也是要跟开发商炒土地,把人家原本住那几代的老居民的家,硬用怪手推倒;或是把人家几十年一条灌溉农田的水圳,他们要弄个工业区,就要把那水源全划给那些做晶圆电路板的工厂,那都是高污染土地几代后都没法恢复的……”
他似乎被我说晕了,之前那哥们互相伸出深海下的触须,交换一种“人”的善意的美好感觉突然被弄僵了。但你看得出他是个好人,他说:“暧,我们这儿早这样全国都这样乱搞啊,更厉害多的咧。”话锋一转:“不过你们台湾那些搞台独的不知道哇,我从前是当兵的,我们那个部队,每天训练的,就是哪天要打了,我们是快速打击部队,都是模拟台湾的公路,军营,电厂,机场,政府行政中心,几乎都是三四天就可以打下来……”
我突然觉得非常悲伤,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的,然后我把头转向车窗外,不再和他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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