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4到美丽新世界(中)

在中国这样高度审查的言论环境下,国家逼迫用户并在不断的调试中让他们习惯新的交流场景。
截止2014年底,中国网民人数近6亿5千万。
互联网审查 大陆 审查 科技

系列之二

脆弱的独立:政治批评的衰落

在推特用户口中,大家都称呼莫之许为“莫总统”或者“莫大”。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从论坛时代传播到现在都依然有公共影响力的名字之一。被很多人视作江湖怪杰的莫之许,当年在网上凭一手好文字吸引到不少同路人和追随者,包括后来人们熟知的黄章晋、安替、和菜头、柴子文等。从天涯关天茶舍到《华夏时报》,从牛博到推特,这些热衷思想与政治的同路人,如今命运迥异:有的依然活跃在媒体圈,有的转入幕后运营;有的在牢里,有的追随了体制;有人依然是同道中人,也有人成为了割席绝交的对象。

莫之许自己的声音,如今也愈发拘囿于一个狭窄的政治反对圈子里。他们分享着对于现实的绝望,并试图用激烈话语去粉碎一切渐进道路的幻觉:任何盘活壮大民间社会的努力,在国家控制面前都将宣告失败。然而这种决绝的姿态,却让这个群体愈发和更广的互联网大众,包括如今的新知识青年割裂开来:其他人听不到他们的政治观念,他们似乎也无意于让其他人收听和采纳。当知识青年们积极在各家媒体上发声,激进反对派们已经没有兴趣开拓新的话语场所。

从整个行动者的内部来看,固有的社群生态也都在分裂和萎缩。从一个相互扶持的大社区,重新分化为许多个彼此无法见容的小社区。这样既自我边缘化又内部分化的趋势,固然是参与者主动划清界限的结果,但也和过去几年关键性网络政治平台的解散不无关系。

无法复制的1984BBS

不得不反复提的主角,是1984BBS。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陌生的名字,目前在公共领域发言活跃的不少年轻人,也只是隐约记得有这么段往事。而对于玩过论坛的老用户,几乎无人不觉得这是个无法复制的网络奇迹。2008年1984BBS的出现,多少源于当时一批政治控们对于豆瓣小组严厉审查方式的不满。在一个博客年代“倒带”做传统的BBS,本就是近乎叛逆的举动,更何况论坛的主旨是提供未审查的信息。在当年的主页上,曾有一段置顶的文字,引用了布拉格公民论坛的《对话守则》,并说明论坛“遵循《世界人权宣言》第十九条不对用户已发表言论进行删除处理”。

布拉格公民论坛《对话守则》

1989年,捷克知识分子哈维尔等人,在布拉格成立了“公民论坛”,制定8条《对话守则》,在街头巷尾张贴,内容是:

  1. 对话的目的是寻求真理,不是为了斗争。
  2. 不做人身攻击。
  3. 保持主题。
  4. 辩论时要用证据。
  5. 不要坚持错误不改。
  6. 要分清对话与只准自己讲话的区别。
  7. 对话要有记录。
  8. 尽量理解对方。

论坛有着一个堪称豪华的顾问列表,包括黄章晋、连岳、和菜头等博客年代的风云人物,闾丘露薇、安替等媒体人,刘霞、曾金燕等行动者与异议人士。不管顾问们真正的参与度有多少,这份列表显示出当时网络知识群体的高度联合。因为论坛采用邀请制,运行的那两年,常有用户通过推特和豆瓣分享邀请码,也时常有想要一窥究竟的用户发帖求邀请码。作为专业话题社区的1984,几乎汇集了当时最全面的墙外政治信息,还有专门的版块介绍如何突破审查。用户之间虽多未见过,却没什么距离。普通用户要和当时的论坛红人对话,也不是那么困难。一位 1984BBS 的资深用户回忆到,当时论坛举办过好多次网友对谈,嘉宾都是冉云飞、莫之许、王力雄之类,在论坛求助一些事情,也经常能得到及时有用的帮助。

从论坛建立起,站长张书记就受到了当局巨大的压力,网站也因为受到攻击而多次被迫关站。2010年10月12日,在刘晓波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奖的第四天,1984BBS正式关闭。和当年的微博客“饭否”一样,关闭之前,论坛众人已经预感到平台将不再,于是纷纷留下推特账户和QQ群信息。论坛关闭一个月后,推特上曾出现一条说明:“当你看到这条推的时候,已经关闭的1984BBS.com刚刚做出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当你卸载所有国产软件如腾讯QQ、360、金山、瑞星,同时不访问和使用国内网站及其产品的话,1984BBS.com会许诺你在2084年重开。”这句沉重的玩笑,成了1984BBS最后的官方说明。知乎上有个回忆论坛的问答,有前用户回答说,这是“特殊的人,特殊的时代,特殊的机缘”造成的,错过了也就不会再有。讽刺的是,提问者在问题里标注到:“请大家只讨论网站,别涉及政治问题。”

推特中文圈的人气涣散

如果说1984BBS的关闭好歹是悲壮的败亡,虽死犹荣,推特中文圈的荒芜则是在沉默中败退,人去楼空。成立于2006年的推特,早期在中国并没有什么政治性,吸引的大都是IT从业者。可以被叫做推特中文圈的社区形成,要等到2009年新疆族群流血的7·5事件后。由于主流媒体的噤声,当时具备推特属性的微博客饭否,成了大陆网民了解新疆的唯一管道。而正是饭否惊人的传播力,宣判了其在监管下的死亡。饭否一倒,大量热衷政治表达的用户无处可去,纷纷投奔推特。他们将既有的关系搬运到墙外,继续激烈的政治批评和讨论。在中文网络社交圈活跃了好几年的艾未未,也是新疆7·5事件之后才转战推特。

从2009年的福建三网民案,到2010年初谷歌退出中国,再到年末刘晓波获奖这段时期,是推特政治讨论最频繁,最活跃,也最有意义的时期,不断发生的公共事件,让整个社区始终处于凝聚力的高点。被公安国保找去喝茶的用户被视作英雄,人们撰写喝茶经历,互相鼓励,并积极邀请新人加入推特。一个政治抗争的年代似乎就在明天。

2011年初,源于阿拉伯之春引发的茉莉花事件,给这种乐观情绪划上休止符。新浪微博差点关闭,但官方最终还是给了一张免死牌。之后,微博在管控中继续流行,推特却因为官方的持续打压而一蹶不振。对于想要传播观点,增强影响力的媒体人和知识分子,新浪虽然存在严苛的审查,依然是个受众层面更广阔的平台。尽管网络控制在逐步加强,用户的浏览选择无疑更多了。微博上的内容,往往已经可以满足日常信息所需。渐渐地,推特上的不少媒体和学术红人转移到了微博,他们的账户也往往成为不再更新的僵尸账户。由于茉莉花最初的消息来自推特,事件过后,不少身处国内的中文用户“被消失”,其中就包括已经受过多次威胁的1984BBS站长张书记。很多间接卷入这场政治打压的用户,也陷入了长期的沉默。一年后,张书记在自己的看守所日记中解释道:“出来也可以自诩英雄,但那不真实,能出来的都是暂时放弃反抗,写了保证书。”

因为大量核心用户出走和停推,推特的政治性在降低,而由于人员流失,公共讨论的质量也在下降。推特刚起步的时候,中文是最重要的小语种之一,然而到了2013年,推特上的中文占比已经倒退为小语种倒数第一。连从前的核心成员,也对推特的言论质量不报希望。有用户直言:“推特已经成为自由的敌人。”这两年,莫之许也已经很少发推特,他的发言阵地慢慢转移到了微信群。如果一个中文用户如今新加入推特,他/她看到的将不是几年前政治信息快速流动的活跃社群,而是一堆零散的,还在用中文发推的用户。相识的老用户们依然互相插科打诨,政治话题依然会时不时冒出,但议题往往淹没在生活和科技话题之中。

民间社会失去了成长的土壤

2011年前,几乎没有人预料到中国网络的政治异议会以如此快的速度凋敝。当时,不论是媒体作品还是学术分析,对于中国互联网的描绘都带着反霸权的技术乐观主义。2010年初,在一篇访谈独立翻译团队“译者”的文章中,MIT技术评论的编辑总结道:“尽管对于没有翻墙软件的中国人而言,Blogspot和推特被封了,但在中国国内的任何人仍然都还可以打开谷歌的页面——至少目前还可以。”在中外观察家看来,在强大的信息传播技术面前,国家的控制将不得不妥协。尽管变革难以打响,民间社会的成长却毋庸质疑。

“译者”曾是独立媒体潮流中重要的有生力量。其博客自2009年12月开始更新,志愿者散布在国内和世界各地,通过网上加密平台互相沟通。与很多内部审查严格的团队不同,“译者”成员可以通过将文章发往特定邮箱的方式自动更新博客。如今很多的推特用户,还会回忆起定期读“译者”更新的日子,不少人的计算机里还留存着一本本“译者”合辑。

译者最大的意义,在于显著降低了不同知识阶层的信息沟壑:对于很多外语能力不够的用户来说,团队的翻译成为了获取境外信息的最重要管道。除了国外主要媒体的头条,译者还关注海外重要的学术文献,这在当时的网络空间是独此一家。《威权主义的韧性》、《数字媒体的作用》和《中产阶级的动员》,这些《民主杂志》上的经典文献,都是“译者”的翻译成果。

作为典型的去中心组织,“译者”一直都保持着低调,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团队的架构,也很难觅寻到创始人小米的个人信息。以至于“译者”团队的死亡,都成了一个因果不明的事件。2012年末,“译者”博客更新骤减,随后几乎停滞。据前志愿者之一弗里曼透露,当年10月,负责人小米身份暴露,受到官方威胁,被迫终止了项目。“译者”的最近一次出镜是去年末(编辑注:“译者”最近一次更新推送了艾未未在八月接受德国媒体的采访全文),官方博客突然更新了两篇BBC的译文,一篇关于香港占领运动,一篇关于新疆的局势。但是团队并没有如众人所愿重组,只是有志愿者向投稿邮箱发送了译文而已。可是这突然的露面,还是让不少老读者仿佛看到了“译者”的回归。

近五年来消失的独立项目,当然不只是死于2010年的1984BBS和终于2012年的“译者”。上海的“读品·文化沙龙”结束于2011年7月。“新闻理想档案馆”于2013年初关闭。牛博国际终止于当年夏天。2014年初“一五一十部落”的域名被关。到了夏天,就连在很多人看来毫无杀伤力的多语种新闻翻译平台“参差计划”,也戛然止步。

很难估计以译者为代表的独立媒体对社会造成的实际影响。表面上看,阅读他们的人只是互联网空间中的一小撮,这样一批受众似乎也难以有社会影响。但反过来说,连这样一批似乎可有可无的受众,都已经失去了成长的土壤。曾经,推特可以免翻墙登录,译者有免翻墙网址,而1984BBS一直都可以在墙内访问。墙越筑越高,翻墙工具相继失效,软件开发者和传播者被约谈和羁押,就连墙内仅剩的独立管道,也变得越发不忍卒读。关心政治,又有能力进行论述的知识青年,往往是那些身处国外,本就不受到审查制约的一帮人。

2010年初,谷歌因不满审查退出中国,网友自发送去的鲜花堆满了中关村的中国办事处。尽管“ .cn”网址已成往事,没有人觉得谷歌会被封杀。官方曾经短暂封锁谷歌,立即遭到了大学和商业机构的强烈抵制。然而,2014年5月,谷歌服务终于在大陆被全面封锁。依然有抗议出现,但强度明显不如四年前。更多的人,只是默默把谷歌邮箱,换回了QQ和163邮箱。

中国的审查已经不限于向内封锁

随着形势急转直下,对中国互联网的论述视角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2014年末,以豆瓣为起始点,互联网上开始流传一篇《慢慢的,它们就没有了,就像从未存在过》的文章,历数了那些在墙内“消失”掉的网站。人们突然发现那些曾经熟悉的平台都已经无法使用,取而代之的是功能愈发完备的墙内网站。一个自给自足的局域网空间正在形成,而这个新空间不会允许政治批评的滋长。

2015年3月末,GitHub遭受来自中国的大规模网络攻击。4月,欧美研究人员的报告显示,中国使用了“大炮”的新技术来向境外网站发动主动攻击。哈佛伯曼中心年初举办了一场论坛,名字就叫做“中国互联网的反转。”观察家们开始担忧,中国的审查已经不限于向内封锁,而开始积极寻求向外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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