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4到美丽新世界(上)

如果我们沉默,别人会不舒服,如果我们说话,别人会觉得可笑。
一名青年在一间网吧睡觉。
互联网审查 大陆 审查 科技

编者按:在防火墙的笼罩下,中国网络社区怎样言说?从2005年到2015年,中国网民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网站、论坛、社交平台的诞生与死亡。在压抑与冲撞之间,什么东西改变了吗?仿佛一场通关打怪的游戏,怪物永远在那里,越来越强大、聪明,而玩游戏的人呢,会跟著技能升级吗?或是干脆退出,放下1984的包袱,跨入美丽新世界?

如果我们沉默,别人会不舒服,如果我们说话,别人会觉得可笑。
——赫塔·米勒《心兽》

精致的多元:新知识青年的崛起

“我的Google reader好久没收到你们的更新了,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条2011年的读者留言,出现在独立网站“新闻理想档案馆”的介绍页面上。这个创立于2010年,目前已经宣告结束的独立媒体项目,曾经聚集起一波希望借助新闻创新影响公共话语的年轻人。

对于如今的80后来说,不少人还留有博客(blog)年代的记忆。那时候,身处校园的同龄人都用谷歌阅读器(google reader)订阅成百上千的网站,有个人博客,外媒报导,科技新闻,也有生活杂碎,而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看着一天的未读更新从上万一路减到零。这是一种信息焦虑的释放,尽管身处中国大陆,却仿佛和整个星球庞大的信息流对接了起来。2005年起,一年一度网上下举办的“中文网志年会”,如同博客圈的嘉年华,高手云集群贤毕至,直到2010年上海年会受到官方干预而取消。

2015年的这个夏天,十年前推出的谷歌阅读器早在两年前就宣告结束,谷歌的所有服务在中国大陆也都被屏蔽。浙江乌镇在去年举办了首届世界互联网大会,维基百科中文终于被全面封锁。在不断的平台洗牌中,2009年上线的新浪微博(Sina weibo)已经显著衰落,段子手和知识分子纷纷撤离或被收编,异议话语被一次次斩草除根。微博广场式的传播管道被打散后,人们开始重新适应微信(wechat)朋友圈的世界。

移动互联时代,大部分曾经活跃的博客写手也都转移到了微信公众号,好多博客的最后更新停留在了2012年或者更早。写一百五十字的微博有很多人看,写几千字的长文还是这么多人读,一篇文章放在微信可以有几千点击量,放在博客却可能连十分之一的流量都达不到,对平台和效率的追求,让很多人放弃了独立博客。

与互联网平台的快速转型同步出现的,是网络表达数量的井喷。而数量的增长背后,伴随的是新一代知识青年的悄然登场。过去三四年,越来越多的85后和90后青年,开始在微博、微信、知乎等社交平台上发声。与主要依赖自学的70后、80后博客人不同,这代年轻人往往受过更好的教育,也懂得用更严谨的话语去谈论他们所关心的公共问题。

2011年秋天,如今的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生,时任南方周末时政记者的方可成筹划了一个报纸栏目,以呈现外国学者对中国的观察。因为人事调动不了了之,于是方决定自立门户,促成了后来的“政见”团队。运作了快四年的“政见”,成员大都为欧美高校的留学生。大多数成员受过系统的西方社会科学训练,在看待中国问题时,也擅长将理论视角应用于国内的环境。当这样一帮人聚集在一起,知识资源的整合变得更加快捷。政见开始于一个十几人的小团队,现在已经扩大到六十多人。从早期的志同道合就能加入,到现在的通过试用期才是正式成员,尽管招收新成员的门槛越提越高,来自世界各地留学生的简历还在不断涌来。

2012年到现在,类似于“政见”这样的组织正不断出现。青年知识人以一种向大众普及的方式谈论政治与社会,重在呈现研究结果,言辞间极少表露个人的政治立场。这样一种逐步精致的专业化,不仅受到了在校学生的欢迎,也成功与西方社会科学专业化和科学化的研究取向对接起来。微信平台上,仅专门介绍西方学术成果的公共号就有“政见”,“论文大闷锅”,“唧唧堂”,“政儿八经追论文”等,而科普导向的自媒体更是不计其数。

新知识青年群体的出现,和海外中国留学生数量的暴涨趋势几乎同步。目前,美国学校中的国际学生三分之一持有中国护照。十年前,只有两成的中国留学生就读于美国本科,如今的比例则飙升到了五成。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进入美国高校任教,他们的中国研究生数量也在稳定增长。崛起的新富与中产们纷纷将子女送出国门,“谁能上北大”渐渐成为了“谁能去波士顿”。

不过,并非所有的青年组织都得益于知识青年的兴起,也不是每个组织都期望去顺应专业化的媒体环境。2009年8月22日,“我在中国(Co-China)”团队在香港旺角的序言书室举行了第一场论坛,标志着团队的正式创立。这场在狭小的二楼书店举办的论坛,主题为刚刚发生的中国大陆当局因偷税名义试图取缔“公盟”的事件。而当事人许志永,也立即在第二场论坛中和观众进行了现场连线。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Co-China在港台和广州组织了几十场线下论坛,主题多涉及大中华地区的社运、青年、互联网,而参与者也包括媒体人,行动者,学院派。与Co-China同时的京沪与川蜀多地,也有不少文化和社会沙龙如火如荼开展起来。2009到2011的两三年间,媒体上还能经常看到“公民社会”的字眼。遍地生长的沙龙,不断被拓展的话语禁区,和年轻人踊跃的参与,被看做是内地公民社会发育的曙光。

才过了两三年,公民社会已经是“七不讲”之一,即使是私下发言,也无人再谈公民社会(编辑注:“七不讲”包括不讲普世价值、新闻自由、公民权利、中共的历史错误、权贵资产阶级、司法独立和公民社会)。论坛的兴盛与其背后青年人的参与似乎只是特定年代的产物,灵光一闪便倏忽无踪。目前的Co-China团队,核心成员数量骤减,真正做内容的人只有个位数。由于人员不够支持定期的更新,团队不得不在2015年春节后暂停了周刊的发布。在此之前,团队的社交媒体账号屡次被删,每一年的夏令营都被骚扰,志愿者和夏令营营员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胁。甚至与Co-China合作的其他国内青年组织,也连带遇到麻烦。一来二去之下,固有的传播管道已经被打散,团队元气大伤,一來二去之下,内部也出现问题,最终消失在公众视野里。

在微信上,比起严肃的批判,秀学识的科普和抖机灵的反讽显然更有吸引力。读者们需要干货,而不是夹杂了政治立场,又缺乏足够经验证据的批评。这一点也得到了很多知识青年的认同。由于平台严苛的审查,整个微信平台极难寻觅到真正的政治批评。当然,即使是科普和政治隐喻,在全微信平台上都是绝对的支流。

专业讨论的另一个阵地,是与微信同样成立于2011年的“知乎”。作为问答网站,“知乎”天然促进了公共舆论的专业化。各行各业的人参与到自己所熟知内容的创作中,知识的圈子化进一步得到了强化。政治议题并非无人触及,但一经出现,便很快被抹去。

随着社交化的演进,海内外知识青年们形成一个个的在线线下的知识共同体。他们视野开放,经历丰富,擅长追踪各大公共议题,并附上专业的解读。在微信群中,他们交流最新的社会话题,也互换彼此的媒体资源。他们不仅开始占据旧的话语场,也开始涉足上一代公共知识分子鲜有涉猎,甚至未能拓荒的视角和领域,比如性别与族群议题,选举政治等。

相对来说,上一辈知识人和媒体人的智识资源即使尚未告急,也已经难以获得新一代人的认同。曾经的中国媒体重镇“南方系”,如今沦为了很多青年的嘲讽对象。曾经是文化沙龙宠儿的“启蒙”学者,也渐渐没有了新的青年听众。自由主义话语被视作简单化思维的产物,不少青年开始探寻更复杂知识架构的表述。比起看自由派媒体,参与文化沙龙,新一代大学生若不是扎堆创业,就是热衷于参加各个研究机构举办的学术型暑期班。而博客一代的写手们,还在坚持更新博客的已经是个位数,重新在微博和微信公开发言的更是寥寥无几。和菜头大概是最正面的例子,他的“槽边往事”从博客移到微信平台后,依然保持着一贯的水平和影响力。

大部分当初的博客写手都对新出现的青年论述者给出了积极的评价,认为他们作为后辈,理应比自己看得更远。“高端”、“精英”、“学术”,是不少博客一代对“政见”的总体印象。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满意于这样的变化。尤其是论坛时期就接触互联网的不少用户认为,政见内容总体很棒,但是自我审查还是太过明显,所以常常会发布被他们认为“过于五毛”的内容。然而悖论在于,如果不自我受限,青年组织根本就没有成长壮大的空间。

在之前的微信公众号停用后,几个公益和媒体青年干脆办了一个新账号,名字就叫“怎么办”。然而这样一个倡导与行动导向的平台,注定难以寻觅到新的话语空间。公众号的关注者一过五千,后台审核就总是通不过。在百般尝试无果后,印象笔记国际版(Evernote international)的公共链结功能,成了绕过审查的唯一工具。在此之前,中国版的公共链接分享功能已经被取消。所有人都知道,国际版被墙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论大趋势掩盖了多少细微的张力,新知识青年的崛起已经成为过去两三年最重要的网络景观之一。人们为新一代青年的成长欣喜的同时,也逐步感受到另外一些人的退场,和一些粗糙刺耳的话语的消失。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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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因為他們所謂的自由只是強者的自由,是他們肆意剝削弱者的自由,不是我們的自由。他們的忽悠,就是把p民忽悠成權貴,把窮光蛋忽悠成百萬富翁的忽悠。牆外還擁有這短暫的自由,只是因為硅谷精英們還沒意識到自己手中有多大的權力罷了。

  2. 我不明白,為什麼自由主義成了一種「忽悠」呢?

  3. 自由主义话语已经忽悠不了现在的年轻人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