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 Mengyu:斯坦福大学研究生在读,关注移民议题)
我从美国旧金山飞抵基多(Quito)的那天,距离中国旅客免签入境厄瓜多尔的最后期限还有72小时。
这两年,我一直在记录“走线”。成千上万中国移民,在这两年成了“走线客”,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离开中国,抵美后的生活也不大一样,但在厄瓜多尔,走线客们的经历大体一致:抵达基多,在华人民宿休整几天,联系蛇头,或者自己找“队友”,组队北上,前往5000多公里外的美国⋯⋯直到2024年6月18日,厄瓜多尔政府突然宣布,将于7月1日暂停对华免签,以遏制来自中国的“非常规移民潮”。
我就是这时候决定启程,想赶在新的签证政策实施前,来一趟厄瓜多尔。我在哥伦比亚、巴拿马、墨西哥和美国境内都访问过走线客,也知道这两年来,“走线”让厄瓜多尔的偷渡产业生意兴隆,民宿和中餐厅竞相为移民提供服务。
在基多,我就订了一间这样的“华人民宿”。
民宿
我听许多走线客提到过这家店,老板是北京人,人称京姐。有人说她是几个蛇头里最可靠的,甚至还为付不起费用的客人垫钱;也有人说,从她的民宿出发后,路上被腐败的警察拦下来索贿,怀疑京姐把行程通报给了警方,说她黑白“两头吃”。
启程前,我给京姐发了一条信息说明来意,问她有没有空房,但并未收到回复。于是我在网上订了房间,打算按照谷歌地图上的地址登门。
Uber司机把我载到地址所在时,大约是早晨8点,灰暗的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拖着行李沿着街边尚未营业的酒吧和咖啡厅走了两个来回,唯独不见华人民宿。在路边停车场工作的中年男子招手让我去凉棚下躲雨,他说这条街上只有一家旅店,很少见到中国人。
我只好用仅剩5%电量的手机拨打京姐的电话,没想到一下子就接通了。“啊,你说吧,” 电话那头传来北京口音的女声。我重复了我的身份和所在地址,京姐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但爽快,“那地址不对,我发你新的,你打个车过来,我让我们这一小伙子出去接你。” 不等我作答,她就挂断了。
10分钟后,当我在一条狭窄而安静的单行道上见到出来迎我的K先生时,雨已经停了,阳光从高远的云层间洒下来。京姐说的“小伙子”是位中年人,身材瘦削,已有些许白发。他接过我手里的箱子,引我来到一扇镂空的黑色铁艺大门外,按下旁边的白色门铃,发出“嗞嗞”的响声。
“Lucy!Lucy!” K先生向院子里喊道。话音未落,一位中年拉美女子应声而出,用钥匙把反锁的大门打开。我迈进一座被绿植围绕的宁静院落,面前是一栋二层平顶洋楼,墙壁漆成了淡黄色,一只狸花猫蹲在墙边注视着我。
洋楼一角的阴凉处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虎皮鹦鹉,一位微胖的中国男子正用手机对着它们拍照。旁边一位阿姨回过头对我微笑致意,她留着齐耳短发,叉着腰前后左右晃动,好像在转一个看不见的呼啦圈。“Lucy,Lucy,我就喜欢叫她的名字,很好听,”阿姨说着看向Lucy,我把阿姨的话翻译给她听,她笑着说谢谢。
“你会说这里的语言?” 阿姨说着福建口音的普通话。
“会一点点。”
“你也要去美国?”
“我是从美国过来的,我在那上学。”
“哦,你是从美国来的,” 阿姨的眉毛微微抬起,她点点头,没有追问。
Lucy 招呼我进屋。我沿小楼前面的石头台阶拾级而上,走进一间宽敞的客厅,脚下的木地板吱呀作响。客厅一侧挂着“梅兰竹菊”四幅水墨画,另一侧有座一人多高的十字架,上面是耶稣受难的塑像,旁边还贴着一张《最后的晚餐》。
我按 Lucy 的要求递上护照和100美元押金——厄瓜多尔20多年前经历了严重的经济危机,之后便开始使用美元。“楼上已经住满了,楼下的三人间25美元一晚,带卫浴的双人间是35,” Lucy说,“房费包含一日三餐,来,我带你看房间。”
连着客厅的走廊左手一侧有三个房间,Lucy 推开其中一扇门,住客不在,有两个登山包放在地上,床头的水杯里满是烟蒂。“天啊,他们又在房间里抽烟了,太太会不高兴的,” Lucy 摇摇头,她称呼老板京姐为太太(señora)。
我选了走廊尽头的双人间,另一张床暂时没人,“可能明天才有客人入住,” Lucy说,“你先休息。”
我谢过Lucy,关了门,放下窗帘遮住阳光,想躺下补个觉。但清静只持续了片刻,客厅里就传来手机公放音乐的声音。“一棵呀小白杨,长在⋯⋯”“说句心里话⋯⋯” 音乐快速切换着,房间的木门毫不隔音,我用被子蒙住头也无济于事,就干脆决定起身出去面对手机的主人。
客厅里坐着刚刚在院子里拍鹦鹉的大叔,他正在为自己的视频寻找合适的配乐,打算发抖音,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小拇指留着长指甲。“昨天我拍的东西有上千人点赞,” 大叔听起来有些得意,还给我看了他在欧洲旅行的视频。他是浙江人,要去墨西哥帮女婿打理生意。他说,几周前从欧洲飞往墨西哥时,因为“手续不全”被遣返,不得已才决定走雨林。
“这么多人点赞啊,” K先生走进来,后面跟着刚刚见到的福建阿姨和一位年轻男子。
“你们疫苗都打过了吗?” K先生问。
“还没,” 福建阿姨说。
“明天早上医生来给你们打,35美元一个人,” K先生说。
“什么疫苗?”玩抖音的浙江大叔问道。
“黄热疫苗,进雨林前一定要打的,” K先生说,“明天打疫苗,京姐后天下午安排你们走。”
“后天就走?我们有朋友还卡在埃及呢。” 和福建阿姨一起进来的年轻男子操着东北口音。他的朋友出境前担心,如果联程机票的目的地写着厄瓜多尔,会被中国边检盘问,因此没有提前买机票。等到了埃及中转的时候,却突然得知厄瓜多尔将取消免签的消息,7月1号前的航班一下子爆满,想买机票也买不到了。
“那等不了他,” K先生对小东北说,“他1号之前进不来的话,就只能走玻利维亚,至少要耽误一周。” 玻利维亚为中国公民提供落地签证,但即便能顺利入境,要继续北上还需要偷渡穿过秘鲁,比从厄瓜多尔直接出发要,又要多走3000多公里的路程。要是耽搁太久,就有可能找不到足够的同胞一起组队走雨林,而在雨林里,没有什么比一支壮大的队伍更安全。
“他们说雨林里真有抢劫的吗?” 小东北换了话题,“我看是吓唬人的吧。”
“晚上京姐过来,这些问题你问她,” K先生说,“下午你们要不要出去转转?”
“就是,来都来了,不如逛一逛,” 福建阿姨说。
“逛逛好,正好我拍点东西,” 抖音大叔显得兴致昂扬。
等“走线观光团”回到民宿的时候,已是晚饭时间。住客们自己动手,把三菜一汤从院子的厨房里端到客厅的长桌上。
福建阿姨招呼我坐在她旁边,浙江大叔和小东北也加入了我们。大家开始摆桌子的时候,从二楼陆续走下来五个年轻人,他们都来自福建,已经在这间民宿里住了近一个月,等待办签证直飞墨西哥——这样就不必和多数走线客一样经历雨林中的千难万险。
餐桌的一角放着塑料餐盘和碗,旁边有一个筷子桶和一大碗米饭。大家各自把米饭和菜盛在自己的盘子里,用碗盛汤。
第一个被分完的菜是土豆鸡块,也是晚餐唯一的肉菜。独自走线的福建阿姨把最后一个鸡块夹给了一个十几岁的福建男孩子,说:“你还在长身体,多吃一点吧。”
清炖白菜没什么味道,一个福建女生从包里拿出一罐辣酱,给同伴分着吃。小东北也想分一点,一个高个子的福建男生说:“这是我们自己买的。” “哦,我以为是这儿的呢,” 小东北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浙江大叔白了他们一眼。晚饭后,大家各自起身收了碗筷。浙江大叔小声说道:“嘁,也太自私了。”
和我混熟的狸花猫“汤姆”趴在我膝盖上打瞌睡,院子里的铁门突然“嗞嗞”作响,猫咪一下惊醒,警觉地看向门口,一只巴哥犬穿着蜘蛛侠的T恤,摇摇晃晃地跑进来,张着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快点,快给我下碗面!” 院子里传来清脆的北京口音。
“京姐来了,” K先生迎了上去。
“诶,” 应声的中年女子穿着蓝色短外套,手腕上戴着玉镯子,项链上的十字架挂坠随着她的步伐晃动,“赶紧,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京姐来了,” 饭后去院子里活动的福建大姐回到客厅,在长桌边落座。
正在角落里刷抖音的浙江大叔把手机揣进口袋,坐在京姐旁边。小东北也坐了过来。
“咱们出发前,有些注意事项得说一下,” 京姐直奔主题,“你们在国内可都是爷,我丑话说在前头,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
话音未落,一对山东夫妻从一楼的一间卧室推开门走出来,也坐到餐桌边,他们因为倒时差错过了晚餐。不打算走雨林的五个福建年轻人,则默默上楼去了。
行前
“听好,出发了咱们就是一个集体,从出我这个门,一直到翻墙,一路都在一块儿,” 京姐的眼睛依次看向桌边的人,福建阿姨、浙江大叔、小东北、山东夫妻…… 等对方接住她眼神,她才看向下一个。
一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卧室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京姐不为所动,继续她的演讲。“咱们全程一共两段飞机,三段船。其中进雨林之前要坐一段官船,一段夜船。夜船是不合法的,所以要趁天黑走,这块听明白了吗?”
卧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孩的哭声听得真切了一些,一个留着寸头的小个子男人对着门里说了几句话,房间里传来女人哄孩子的声音。男人掩上门,走过来加入京姐听众的队伍。Lucy端来一碗面放在京姐面前。
去年,有50多万来自世界各地的走线移民从哥伦比亚的海边小镇内科克利登船,往横亘在哥伦比亚和巴拿马之间的热带雨林入口航行。穿越雨林有不同的路线,越晚下船,意味着徒步跋涉的距离越短,价格自然也更昂贵。因此,囊中羞涩的移民会先下船开始徒步;要是支付了更高的价格,则有船伕载着他们在加勒比海上继续航行,趁天黑非法越境至巴拿马,在离雨林出口更近的地方下船。对中国走线客来说,走最短的路线需要支付大约1500美元。
坐夜船亦有代价。遇上风高浪急的时候,船会被海浪掀起,再重重抛下,时有偷渡客在海上受伤或遇难。
“坐船的时候,大家听好,要顺着它的劲儿,不然牙可就嗑没了,”京姐说着,抓住饭桌的边缘欠起身,给众人演示起来,“就像这样,它起你也起,它落你也落,就当做了免费的过山车,你去游乐场坐过山车不还得要钱嘛。”
“我说了,丑话说在前头,这段夜船上一共死过两个人,” 京姐不避讳路上的风险,“一个是一位美女,两艘船撞了,别人都没事儿,就她死了。” 只要谈到女性,无论对方多大年纪、是不是自己的客人,京姐都称之为“美女”。
“还有一位老先生,到该下船的时候他一直趴着没动,别人去看他,发现犯了心脏病,吓死了。”
京姐一连说了几个“死”字,客厅变得静悄悄的。她稍作停顿,好像在给听众消化的时间,还趁机狼吞虎咽吃了几口面。
人们各自沉思,没有人搭话,只有“蜘蛛侠”巴哥犬往京姐怀里拱了拱,发出呼哧呼哧的的喘息声。
“等从雨林里出来,我保证你们一个一个累得跟狗似的,就像我们家Lucky,” 京姐摸了摸巴哥犬的头,眯着眼笑起来,“累得你对天发誓,我他妈这辈子再也不走雨林了。可是等你安全到了美国,赚了钱,就会跟家人朋友说:来吧,还是得走。”
“雨林里真有人抢劫吗?他们说还有强奸的?” 山东先生打破沉默,问出了压在每个人心里的问题。根据人道组织“无国界医生”的统计,今年二月,在短短一周内就有至少113人在雨林里遭到性侵,受害者甚至包括9名儿童。这份报告的截图被翻译软件翻成中文,在走线群里流传。
京姐并不买账。“那我问你,要真是这样,你‘包’的意义何在?” 京姐直视山东先生的眼睛质问道。
“包”意味着从蛇头手里购买“一条龙”服务,包括机票、住宿和口头承诺的安全。“包”的价格不菲,从出发到“翻墙”,最高可达30多万人民币。
看着山东先生仍然将信将疑,京姐干脆拿手机滑动几下,翻出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并示意他给大家传阅。照片里是一具拉美男子的遗体,他躺在地上,口鼻流血,胸口上放着一块石头,下面压着一张纸,用西班牙文写着“匪徒”(ladrón)。
“看见没有?那里面完全是丛林法则,” 京姐说,“谁敢抢劫?直接打死。你们花钱买的‘包’,就是给雨林里这些人的买路财,我挣的就一个翻译费而已。”
“那要是自己走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矮个子男人突然开了腔,用四川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你要是买‘包’,路上遇到各种原因走不了,什么海警封海,什么被移民局抓了,只要不是你自己的原因,全部费用由我承担。你要是自己走,那就自己承担,” 京姐说。
大家沉默半晌,福建阿姨看着京姐把碗里最后几口面放进嘴里,试探着问道:“他们说墨西哥最难走。”
“这一路上都有负责你们的人,”京姐把面条囫囵咽下,“前面几段都是当地人,到了墨西哥是咱们中国人,到时候你们听他的就行。”
“京姐,我不去美国,能不能就把我送到墨西哥?我女婿在那。” 浙江大叔问。
“啊,等着我给你问问,” 京姐开着免提拨通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男子也是北京口音,是她负责墨西哥行程的“搭档”。她转述了浙江大叔的需求,“给他送到他女婿那,您看行不行?”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你净他妈给我找事儿,那成吧。”
“得,骂人了,” 京姐笑着挂了电话。
“还有呢,等翻墙过去了,人家美国人问你们,为什么来美国,你们怎么说?”
“就说在国内被迫害,” 山东太太抢先说道,房间里发出会心的笑声。她说,自己和丈夫是公立学校的老师,不满国内政治气氛,不希望孩子接受“洗脑”教育,因此决定走线。
“政府迫害你?你是什么大人物?” 京姐嗤笑道,“告诉你们,还别怨政府。都说经济不好,就没有你自己的原因吗?你要是不跟人攀比,别人买大房子你也想要,至于还不上贷款出来走线吗?”
京姐丝毫不给面子,连珠炮似的追问,一屋子人收敛了笑容。
“不是我粉红,特朗普可也说过,一个连自己祖国都不爱的人,我们美国也不欢迎你。”
“那⋯⋯我们怎么说呀?” 山东太太轻声问。
“你就告诉他,我想要过更好的生活。他要是问你接下来去哪、什么打算?你就说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到时候再说,明白了吗?”
人们各自沉思着不搭话。突然浙江大叔的手机传出短视频常配的AI人声,他一下子把手机拿到桌子下面,讪讪地把音量关小,京姐瞟了他一眼说:“你们要是跟我走,路上住在安全屋里,不要随便外出,不许抽烟,刷抖音把声音关小点,不然要是被抓了,可别来找我免费捞你。”
“你看,我就说得找京姐吧,”山东太太看向丈夫,又看向在座的其他走线客,“去年我朋友去了美国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来了基多就找京姐。”
京姐没有接她的话,干脆一口气把“丑话”说完:“你们这么多人去美国,美国可‘卷’啊,去年从我这走的人跟我说,姐,美国混不下去了,要不我回去找你得了。”
“你们啊,就够幸运的了,赶上7月1号之前这波,不然你们也得跟后面的人一样,走玻利维亚去喽!” 京姐说,“行了不早了,跟我走的来交钱,不走的回去睡觉吧。”
排队交钱的人把京姐团团围住,本来打算DIY的小东北也改变了主意,要买京姐的“包”。他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了几年,攒了一些积蓄,半年前辞了职,想去美国闯闯。朋友告诉他,像他这样30岁出头的年纪,又是单身一人,旅游签和留学签恐怕都很难办,所以他干脆没有去尝试,就决定按照抖音上的攻略走线赴美。
只有四川爸爸踌躇了一会,默默回了房间。
出发
靠近赤道的基多,太阳每天都是6点15分左右升起。日出后不久,Lucy就挨个房间敲门,用有些变调的普通话喊大家起床用早餐:“尺凡!尺凡!”
即使Lucy不敲门,在民宿里也很难睡懒觉,因为总有刚飞跃半个地球来到这里的走线客,他们身体到了美洲,生物钟却还在亚洲,早早就起来聊天、刷视频,或者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踩的木地板吱呀作响。
吃过早饭,一位厄瓜多尔当地的护士来给即将出发的人打黄热疫苗。已经打过的就在院子里晒太阳,活动身体,闲聊。只有起得最晚的我和四川夫妻还在饭桌上扫荡大部队剩下的早饭。
“你们打算自己走吗?” 我问道。
“嗯,主要还是这个money不够,” 四川爸爸笑着说。他两岁多的儿子站在旁边的椅子上,跺着脚要妈妈喂他吃面包。
“这孩子真的是皮死人,” 四川妈妈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小孩伸手去抓筷子捅,她一巴掌打在孩子手上。
“为什么想去美国呢?” 我问。
“是他要走的,” 妈妈指了指坐在旁边的先生。先生说,国内政治气氛压抑,不想让孩子长大后做“韭菜”,想“润”去更自由的地方。
“这是他的想法,我是理解不到,” 她说。
“在国内我开货车,根本赚不到钱,养活不了一家人,”四川爸爸说,他听说在美国加州开货车,一个月能赚小一万美元,“你在加州,你说是不是这样嘛?” 他问我。我说,开货车要执照,听说现在竞争也很激烈。
“反正不如出去拼一拼,攒点钱以后能退休。一出中国,我觉得我抑郁症状已经好了一半,外面的空气都是自由的,”四川爸爸说。
他还给妻子报了一个班,学做美甲,“本来想等她结课再走,结果听说厄瓜多尔要取消免签了,就赶紧出来了。” 他说,“听说美甲师在美国好找工作,先站住脚再说。”
等小朋友吃完,妈妈牵上儿子的手,爸爸背起行囊,一家三口朝门外走去,准备启程往哥伦比亚去。因为没有买“包”,他们一家三口需要自己想办法坐大巴北上,带着孩子穿越雨林后,再走4000多公里的陆路到美墨边境。“你多保重哈,” 他对我说,“美国见。”
那天距离厄瓜多尔取消对华免签还有不到48小时。院子里门铃一整天都在“嗞嗞”作响,赶着期限入境的幸运儿们重复着相同的步骤:交护照、押金,在耶稣受难像下面闲聊,问彼此打算怎么走,要不要买“包”;如果还有闲情逸致,就约人去附近的景点观光⋯⋯除了我,没有人问彼此“为什么要去美国”。
院里的门铃一直响到傍晚,K先生跑前跑后,跟每个想入住的客人重复着同样的话:“这住满了,京姐会安排你们住到另一处去。”
福建阿姨、浙江大叔、山东夫妻和小东北则是在6月最后一天的傍晚离开的。再过几小时,中国人就无法再凭借一本护照和几张行程单入境厄瓜多尔,过去两年走线的起点即将落幕。
他们一早起来收拾好了行李,等待京姐安排的车来接他们北上。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他们午饭后就站在院子里等待。浙江大叔从镂空的铁门向外张望,车迟迟不来。福建阿姨和平时一样,叉着腰站在院子的阴凉处,转着看不见的呼啦圈。
将近四点时,一辆黑色的面包车缓缓停在院门口,人们在京姐和K先生的指挥下上了车。福建阿姨是第一个上车的,她唯一的遗憾是没来得及去基多的赤道纪念碑,因此再三嘱咐我,一定要替她去看看,拍张照片,就当她也去过了。
“我们美国见,”福建阿姨对我说。等到了美国,她要打工赚钱还这几年做生意欠的债,再为孩子结婚攒一些积蓄。
阿姨要到几天后才知道,巴拿马已经进入雨季,不管走什么路线,过雨林都要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暴雨中前行,几次差点摔下山坡丢了性命。
在进雨林前,阿姨又给我发来微信,“赤道纪念碑去了吗?你一个女孩子,在外要注意安全。”
京姐
离开基多前,我约了京姐见面。按照她发给我的地址来到城中心的一家餐厅外,厚重的木门上了门栓,地图上显示这里已经永久关闭。我敲敲门,没有人回应。
这时一辆大巴在街角缓缓停下,十几位白人游客鱼贯而出,他们说着美国口音的英语,在导游的指挥下排成两排。他们要沿这条街爬一小段坡上山,去参观国家誓言圣殿。这是美洲大陆上最大的新哥特式天主教堂,建筑精美而恢弘,塔楼高达115米,比巴黎圣母院的塔楼还高40多米。
我想起几天前民宿里的一位走线客把他入境前打印出来的“旅行计划”送给了我,上面第一个打卡景点就是这座教堂。那份旅行计划上的第二个景点是离教堂步行40分钟的“面包山”(El Panecillo),可以俯瞰城市全景,上面还矗立着一座带翅膀的圣母塑像,当地人说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有翅膀的圣母,也有人说她是天使,因此基多也叫南美的“天使之城”。
我正走神,街上一辆SUV油门轰响,半个车身骑上人行道,在我对面的餐厅停了下来。一个年轻的拉美男子推开门跳下车,小跑着绕到另一侧为乘客开车门。京姐牵着她的巴哥犬Lucky下了车,Lucky戴着米老鼠的围脖,呼哧呼哧喘着气。
“美女,久等啦!” 京姐对我招招手。她从Gucci的手袋里摸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临街的木门,“这原来是个饭馆,我现在准备给它改成民宿,”京姐对我说,“来,进来。”
京姐引我迈进一家殖民风格的院落,几根石头立柱支撑着二层小楼,走廊两侧的房门漆成海蓝色,门框则是鲜艳的鹅黄,院落中间有一座天井,仿佛身处安第斯山脉间的一座西班牙小镇。
“说说吧,来这什么目的。” 京姐在庭院中间的沙发上坐定,微笑着打量我。
我在美国读研究生,从两年前开始记录“走线”,去过哥伦比亚、巴拿马和墨西哥,这是第一次来厄瓜多尔,想趁免签结束之前把走线的起点记录下来,顺便旅游——在过去几天里,我每天都在基多的民宿和中餐厅里对老板和走线客重复同样的自我介绍。
“两年前你见的那些人确实值得写,”京姐说,“那时候他们都是自己走的,路上每个人都有故事。现在墨西哥太难,大家都是买‘包’了。”
去年,美国当局在美墨边境拦截偷渡客近250万人次,中国人超过5万,总人数不多,却是增长最快的群体。前总统特朗普在谈到中国走线客时表示,中国正在美国建立一支军队。同时,面对七成美国选民认为当局处理移民问题不利的现实,急于在大选年扭转民意的拜登政府也向墨西哥施加政治压力,促使其设下重重关卡阻止移民北上。
京姐是从去年初开始卖“包”的。“一开始我发现民宿里好些客人在那锻炼身体,做俯卧撑,做蹲起,我还觉着奇怪,这都干嘛呢?” 后来有客人告诉她,自己想“润”,想走雨林去美国,“我没当回事儿,这不开玩笑吗?”
过了不久,她接到一位客人的紧急电话,“他们过雨林跟船老大说不清楚,让我帮忙翻译,我帮了,”后来找她翻译的客人就越来越多,她说,自己是基督徒,一开始只是希望客人平安,并没有额外收钱,但并非所有人都买账。“还有客人给我打电话说,姐,我跟他们别人吵起来了,他们非要说你不可能不收蛇头的回扣,觉得世界上没有这么好心的人。”
后来,随着源源不断的走线客来到基多,其他餐厅和民宿都做起了走线生意。她心一横,“算了,做好事儿人家照样骂你,还不如挣点儿。”
京姐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话,“诶,你说,” 她面带微笑接起来,听了几句,笑容就僵在了脸上,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嘿,你甭给我来这套,一个人我就按10块报,多了一分没有!”
电话那头是前几天启程的一队客人,已经到了哥伦比亚境内。他们说,午饭时间没等来送饭的人,就自己下了馆子,然后按照约定打电话找京姐报销饭钱。“跟我说一顿饭一个人吃了100刀,放他的屁!” 京姐挂了电话对我骂道。
对于买了“包”的走线客,京姐要管一路的衣食住行,要是客人路上因为遭遇移民执法而耽搁了行程,她亦要负责“捞人”,直到客人成功“翻墙”,都不再另收费用。一路上所有国家的关卡都要买通,合作的人也要层层抽成。她说,扣除这些成本,她从每个人身上赚的利润大约是200美元。“所以我说,这就是个翻译费,” 京姐说。
“来吧,带你上楼看看。”我们踩着天井旁的木质楼梯拾级而上,楼梯像民宿的地板一样吱呀作响,走廊里挂着几幅天主教风格的油画,当地的工人蹲在地板上干活。“Señora,”工人向京姐问好,她点头致意。
京姐推开一扇深蓝色的门,示意我走进卧室,“你看,我打算把这改成民宿,放Airbnb上,招待游客。天台再搞个棋牌室,招待朋友。”
厄瓜多尔取消免签的事,京姐听到过风声,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说到客人锐减的现状,她看不出一点着急的样子。“早晚的事儿,” 她说,“真没人走了就干点别的呗,在这干什么都能赚钱,不行包点饺子上街卖也行啊。”
我推开卧室的窗,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明黄色的出租车在车流中穿行。不远处,面包山上那座带翅膀的圣母像俯瞰着基多城里的人们。
尾声
送走了大部队,民宿的两层小楼变得空空荡荡。Lucy挨个房间清理人们没带走的家当:拉杆箱、大衣、拖鞋⋯⋯“太太要我们把这些东西捐给慈善机构,” 她说。
收拾完房间,Lucy拉我坐在院子里乘凉。 她是委内瑞拉人,家乡严重的经济危机迫使她来到厄瓜多尔讨生活。她说:“我有亲戚在美国,我也想过去,但那座雨林太吓人了,我不敢走。”近二十年来,约有700万人逃离委内瑞拉,其中大部分生活在拉美各国,和Lucy一样住在厄瓜多尔的就有近50万人,亦有越来越多的人走线赴美,期待能有更高的收入、更稳定的生活环境,或能与家人团聚。
福建阿姨的离开让Lucy有些失落,“她人很好,总叫我的名字,对我笑,我希望她平安,” 她说,“她总叫我Lucy,其实我叫Roxy,但中国人不会念。” 不熟悉西班牙语卷舌音的K先生叫她Lucy,住在这的走线客就都跟着这么叫她,需要收拾房间或者要出门,人们就喊“Lucy!Lucy!”她也就随客人的便。
傍晚,太阳渐渐收敛锋芒,K先生走到院子里收拾晾衣绳上的衣服。他是疫情后从浙江搬来厄瓜多尔定居的,想利用这里优惠的移民政策和9%的高利率“躺平”。“我不想去美国‘卷’,但我理解这些人的选择,”K先生说,“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晚上,留在民宿里的几个福建年轻人在二楼阳台上闲聊,他们还在等墨西哥签证,民宿里的热闹和萧条都与他们无关。
“雨林这条线现在被搞断了,都是因为你们没见过世面的北方人,”一个戴眼镜的福州男生说,“我们那里的人‘走线’都多少年了,都是悄悄走,到了美国才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你们倒好,偷渡就偷渡,干嘛要一直在抖音上发,影响太坏了。”
他说,到了美国打算到纽约去,“做企台、卷寿司,随便,反正要吃苦。”
写的很好!
众生相,还有个三十多岁码农走线当玩儿一样,哎、不知道在想什么
反倒觉得胜在细节丰富,人物鲜活,非常动人
希望世界各國能夠給中國人民一條活路,讓他們逃出去
this is a test.
挖得不夠深。
我觉得这篇就是随笔风格,蛮好看的,作者就是去旅馆体验交流了一番,和京姐没什么特别交情,现在这个深度可以了。
我倒覺得現在的細節是恰到好處,不算「囉嗦」。可能是個人偏好吧,我還蠻喜歡這種稍稍零碎的敘事法,畢竟走線這浪潮不也是時代洪流下的個體拼湊出來的、七零八落的求生之路麼?
關於『美女』的部分我倒覺得不壞,因為在起初看內文的時候沒有意識到這是通用的代稱(雖然台灣也有叫『帥哥』的用法就是了)
细节过多显得不够精炼,有一种采访录音直接转写成稿的美感。有些细节对塑造人物帮助不大就显得啰嗦,比如“ 只要谈到女性,无论对方多大年纪、是不是自己的客人,京姐都称之为‘美女’。”作者可能想体现京姐会来事儿,但这个特点在国内所有的服务业工作人员身上都十分普遍,并不能有效地让读者get到这个闻名当地的女蛇头的独特个性。
“晚上,留在民宿裏的幾個福建年輕人在二樓陽台上閒聊,他們還在等墨西哥簽證,民宿裏的熱鬧和蕭條都與他們無關。”
重複了,另外不愧是福建人😂,刻板印象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