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大陆深度

三个福建女子,“出来”之后

在各自生命的某个节点上,她与她与她出于不同的理由,做出了类似的选择,这些选择使她们最终在多伦多相遇。

多伦多唐人街的入夜时刻,服装店前的一位女士。摄:Roberto Machado Noa/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多伦多唐人街的入夜时刻,服装店前的一位女士。摄:Roberto Machado Noa/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特约撰稿人 池骋 发自多伦多

刊登于 2024-04-10

#加拿大#移民

哪里好?
国内好。
那为什么要出来?
因为没有别的办法。
还会回去吗?
不会。
这一切值得吗?
……

陈记

多伦多的冬天漫长。4点半左右,太阳落山,天色逐渐暗了下去。不一会儿,整座城市就被雾茫茫的夜色笼罩。

在陈记,夜晚来临的感觉并不明显。陈记是一家位于多伦多市中心的中餐馆,正对主路,位置绝佳。前厅摆着将近30张大小不一的桌子,最多可以坐下一百多位客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元旦、春节到圣诞节,陈记雷打不动地从早上开到凌晨,餐牌上的数百个菜品不分时段地全部供应。

无论何时,只要你推开陈记那两扇厚重的玻璃门,都会受到企台们热情的欢迎——“几位?”“这里坐!”“来壶茶!”“菜单我有!”——嘹亮的呼号声此起彼伏,从前台一直传到后厅。在你走进去的几步路工夫,企台们相互配合,眼明手快,迅速在桌子上摆好符合人数的餐具、菜单,以及一壶滚烫的新茶。

企台是广东话中服务员的意思。在北美,餐馆的服务员都被称为企台。2023年9月,落地加拿大整整一年的那天,我成为了陈记十多名企台中的一员。这份工作与我的教育背景不太相符,但它是我的老乡们的主流选择之一——我来自福建,中国大陆最大的移民出口省,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人从我们的老家出发,前往世界上各个国家。大部分去了美国,也有一些来到了加拿大。陈记的企台同事大部分都是与我一样出身福建的女性,年纪比我稍大,在35至50岁之间。她们来到加拿大的方式各不相同,但基本上来了以后就开始做企台,偶尔辗转不同餐馆,大部分人都会一直这样工作到退休。

下午5点,我们开始为晚餐时段做准备。被提前预订的大桌按照人数摆好了杯盘碗筷,菜单半打开着放在中间的转盘上。水池里泡着的玻璃杯和瓷杯都被捞起来冲洗,一部分摆进橱柜、抽屉,另一部分直接放在沏咖啡和奶茶的台面上备用。外卖的订单急剧增加,后厨出餐台上的外卖盒一摞摞送到前台,自提的客人和外卖员在门口黑压压地围成一片。来吃饭的客人要从那黑压压的人群中拨出一条通路来,等待我们指引位置——这件事是我不被允许干的。在忙碌的时段,分配位置的权力属于前台,而我要做的就是收桌子、收桌子、收桌子。老板再三强调:“收了桌子,有了空位,才有生意做。”

梅姐两手端着三盘菜在大厅里穿行。她稳稳地将右手上的那一盘放在客人桌上,又将左手腕上搭着的换到右手,再逐一端上转盘,在这个过程中,她依次并报出菜名向客人确认——估摸着是华人的,她通常用粤语;如果对方面露迷茫,立马切换普通话;对剩下的人一律用英语。梅姐的粤语和英语都不标准,普通话也带有明显的福建口音,但胜在流利、坦然和懂得变通,她与所有客人说说笑笑、沟通自如。上完了一桌,几米之外另一桌有人举起手来,梅姐喊着“康命康命(coming coming)”就去落单了。

多伦多唐人街的一间中菜餐厅。摄:Roberto Machado Noa/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多伦多唐人街的一间中菜餐厅。摄:Roberto Machado Noa/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几乎踩着下午5点整,Cindy从门口的人群中挤了进来。她略皱着眉头,一副厌倦的表情,一路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快步走向后厨。后厨的出餐台上摆满了等待出餐的热菜,她闪到一边,快速地将外套脱下,装进塑料袋,胡乱压一压,便塞进狭窄的边柜。企台同事们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刚端出去三盘,台面上转眼又多出几盒需要打包的外卖。厨师们生怕饭菜放凉了,不耐烦地按着催促铃——叮叮!叮叮!叮叮!Cindy在刺耳的铃声中整理好她的胸牌,又拂了拂工作服,顺手抄起台面上的一小叠塑料盖子,熟练地盖起了外卖盒,不一会儿便摞着五六盒从后厨走了出来。Cindy的晚班开始了。

而我?我的工作就是推餐车、收盘子、擦桌子。客人盘子一空,我就立马收走;客人一打完包,我就把剩饭剩菜全倒进泔水盆。除了收拾以外,我还得应对周围的客人提出的各种要求——端冰水、拿辣油,或是为他们冷掉的茶壶再添上热水。每到这时,我就只好将餐车暂时推到一旁,小跑着去做这些事。最令我头大的是点单——点单只能找那些腰间佩戴着iPad的同事,让她们在系统里点单,我没有这个资格。每当客人要我点单,我就开始左顾右盼,在客人逐渐困惑的神情中,紧急寻找一个能帮我救场的人——某一天,Cindy经过我身边,我连忙拉住她,混乱中也顾不上语言:“姐,呢度帮我order下!”

Cindy一怔,将我的手甩开,往后退了几步,不大耐烦地挥着手说:“别找我!别找我!我不能点单!你找别人去!”这时,我才注意到Cindy的腰间和我一样空空荡荡:原来,她也是没有资格点单的人。我们俩一时僵持在客人面前。梅姐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边的异状,连连喊着“康命康命”就过来了。到了跟前,她一边附身询问客人,一边从腰间的口袋拿出iPad,她的目光似乎全在客人身上,但她又空出一只手来,拉了拉旁边的餐车,又拍了拍我。她的意思是,别停下来,继续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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