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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世代“饱食穷民”:我想借网贷体验一把“正常生活”

令他们深陷债务的,是时代野心投射在个体身上的欲望,是城乡折叠下的挣扎,以及,缺乏监管、诱人沉迷的网贷系统。

插画:Rosa Lee

特约撰稿人 白素 发自北京

刊登于 2021-09-23

#消费主义#网贷#P2P 爆雷

2020年2月2日晚,南柯在上海郊区的租房里又是彻夜难眠。天快亮时,他登陆知乎,整理起“危机思路”,写下第一篇日记:1. 做好抗击暴力收款的准备。2. 好好工作,争取每个月多挣一点。不要怕啥996,只要多给工资,累死也值。3. 开源节流,能不吃的就不吃,能不买的就不买,省一点是一点。

南柯清算自己的债务:京东借钱总欠款44485元(人民币,下同),360借钱总欠款23869.8元,宜人贷总欠款110873元……自己已欠下十多家网贷平台、连本带利一共43万元。那一天,南柯痛下决心,他要“强制上岸”(意指“强制结束借贷生活”)。

“不算利息,我还有39万元本金要还。”今年7月13日晚,南柯在电话中坦言。他自称“92年生人”,声音透出些许腼腆。他告诉我,自从在知乎上发表《网贷43w强制上岸日记》后,马上引起关注,不断有网友发表评论,还有人要求加他的微信。“80后,90后,还有一些四五十岁的人,包括一些退休或快退休的人。我们一共组了20多个群,每个群大约100多人。”他说,他不会将群拉满500人,“人少才能彼此知晓有商量,会在这里面成为朋友。”

时隔一年,负债者南柯已成为渡人上岸的群主,他还开了一微信公号——“我们的上岸之路”。目前,他的每月收入来自两份稳定兼职。一份是给一家自媒体公司做编辑,空余时间再做点其他活。“一共四五千元,除掉房租1200元,生活费一千多,剩下的钱把能还的先还了,够了。”他说,他原本就怀疑“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如今负债累累,更了断了感情生活的羁绊,“一人待着挺好。”

“上世纪90年代,互联网在中国兴起,成为多数年轻人自幼共同成长的工具与娱乐生活方式,因此,年轻人对于各种形式的触网行为接受度极高,同时具备了前卫、新潮、追求新鲜感的消费意识。”2019年,市场调研公司尼尔森(Nielsen)在对中国一线至五线城市、18岁至29岁学生或在职人员等进行信贷消费在线调查后,于《中国消费年轻人负债状况调查报告》中指出:年轻人中,总体信贷产品的渗透率为86.6%。工作的90后中,有57%存在实质性负债。

编注:报告通过每月待还款金额占月收入的比重可测算,中国年轻人平均债务收入比(即负债率)为41.75%。如果扣除掉消费信贷作为“支付工具”的部分,那么年轻人的每月实质偿还债务收入比将降为12.52%。

其中一些人,和南柯一样,最终陷入了债务的泥潭。而拉住他们向下沉的,是时代野心投射在个体身上的欲望,是城乡折叠、贫富差距下的挣扎,是普通人面对生活波折时的脆弱与惊惶,以及,缺乏监管、诱人沉迷的网贷系统。

十年前,南柯从合肥一所大专院校毕业。学过商务英语的他先后在该市的婚恋网站、快递公司谋职。“第一份工作工资两千不到,第二份做数据输录员,干了大半年,可以拿三四千元。当时家里催婚,自己心思也在浮动。一个大专生在一个二三线城市发展机会可想而知。”于是2014年,南柯在淘宝上开店,并从合肥回到了家乡——那是安徽下面的一个小地方。

“我在淘宝上为拖延症者做监督。我不需要说话,打字就可以;或者用语音服务,听人吐槽。”这份略带心理咨询意味的项目在网上开业不久,每月纯收入3000元,他也从中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我能从这种沟通中获得观察世界的养分。”可他满意的事业在家乡父老眼里却是“不务正业”,最后,南柯关掉了淘宝生意。但从此,他对自己的赚钱能力有了自信——“你想想,就算进富士康打工,每个月工资也不过5000元左右。”2015年,南柯来到上海一家自媒体做公号,除了正常上下班,还兼顾淘宝生意。但他改弦易辙,在网上做起实体货物交易。之后,他又进入一家创业公司,他说那时,“人变得不太理智起来。”

“眼看别人成家立业,自己的压力无形增大。家人也在电话中催婚,可我家经济条件并不好,老家买一套房也得要五六十万,首付也得二十万,还有婚后的人生规划怎么办?”南柯决定齐头并进,他一边跟人学做投资理财,接触比特币,一边在淘宝店上屯货准备大赚一笔。只是投入运营成本的同时,他的开销也在加剧。

2015年11月27日﹐大楼门口贴着向淘宝店主借贷的大广告,前有一名女士正运载着货物 。
2015年11月27日﹐大楼门口贴着向淘宝店主借贷的大广告,前有一名女士正运载着货物 。摄: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第一笔网贷来自支付宝。“那是2016年,最初借的本金不多,大约是一两万,然后是五万。后来借得多了,人就陷入利息这些事里。”南柯称自己跟群里很多负债者一样,对数字不敏感。他从来不算自己借了多少笔钱,每笔利息本金是多少,只知道那种感觉犹如抽烟,一旦上瘾就成了习惯。只有每月即将面临逾期,他才如梦方醒。“有多恐怖?——如果今天某笔借款快逾期了,我下班回来,赶紧翻查有没有能申请的网贷平台。不断下载,不断尝试,直到有一家可以借出钱来还债。等过几天,又有一笔借款要到期,前次操作再次上演。”——这就是他40多万网贷的由来。

“以贷还贷在金融机构里是一律禁止的事情。” 曼哥在国有银行从事信贷业务,担任过公司客户经理和网点行长,现在主要负责项目的风险管理。 可他进而指出,“监管是真空的。实际上钱花到哪里,谁也不管。”

中国网贷行业发轫于2013年左右,随后便进入野蛮生长、监管真空的时代。2017年,中国网贷行业贷款规模高达4300亿美元,彼时,英美两国的网贷总贷款规模才400多亿美元。最疯狂的时候,中国网贷公司数量高达6000余家,远高于同阶段其他资本市场的体量。与高速膨胀相伴的,是不断发生的P2P爆雷潮,以及由此产生的、不计其数的“金融难民”。

中国政府于2016年起出台系列政策整治网贷。但据银保监会主席郭树清公开表示,截至2020年6月,网贷平台还有出借人的8000多亿元没有回收。

2020年8月20日,中国最高人民法院发布关于修改《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将民间借贷利率的司法保护上限从原来的24%-36%,调整为15.4%。

这是一条“分割线”,南柯指出,但现存的网贷负债者里,大部分人都是在此时间点前借贷 。

“如果按照36%的利息算,借一万元的利息就是3600元。对于很多负债人来说,一个月工资可能都到不了。因为借贷的都是年轻人,工作与收入都不稳定。再加上很多人拿到钱后用于消费,在消费大于收入的情况下,经济状况就是负循环。”南柯补充道,负债者中,高学历者也占部分比重。他们之所以敢借贷,是因为他们普遍相信自己发展潜力大,坚信负债能通过以后的工作升职加薪填平。如果他们是做生意或投资,则会相信自己赚取的钱,能够高过利息增长的速度。”但是,“很少有什么生意赚钱的速度能赶上网贷利息增长的速度。”

最怕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

南柯在负债者人群里,一次次地刷新三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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