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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用电气之困:一家定义了“美国时代”的公司如何走向没落(下)

通用电气曾是美国最大的企业,业务包罗万象,从动力涡轮机制造到保险销售,甚至还做过《宋飞正传》等电视节目。如今这家公司却走入了光环背后的阴影里。

世界上最强大的喷气发动机,通用电气的GE90-115B。

世界上最强大的喷气发动机,通用电气的GE90-115B。摄: Joe McNally/Getty Images

华尔街日报记者 Thomas Gryta / Ted Mann

刊登于 2019-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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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用电气的战略和方向上,杰夫·伊梅尔特并未让步。作为市场领头羊,通用电气是趋势的验证者,为其他企业奠定基调。通用电气不会逃避问题。

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并扬言要推动美国退出多国贸易协定后,伊梅尔特通过2017年2月发布的年度股东信提醒每一位股东,通用电气大可敌国。

“我们不需要贸易协定,因为我们拥有卓越的全球网络,”他写道,“我们看到许多企业正放弃全球化步伐;这对我们来说更是一种优势。”

尽管许多企业试图避开新总统的目光,当特朗普的去监管日程与通用电气对气候变化问题的立场相冲突时,伊梅尔特并没有回避。

“不论事情怎样发展,都不会改变通用电气的观点,”他在2017年3月向员工发布的一份信函中称。

通用电气仍然势不可挡,四处寻找大型交易机会。2016年底,GE航空板块的一个团队与银行携手,提出了收购航空业竞争对手罗克韦尔柯林斯(Rockwell Collins)的方案,交易价值超过150亿美元。2017年初,交易投标书交到了伊梅尔特的手上。他否决了这项交易。相反,通用电气不断回购股票,2017年头四个月用于回购的资金就超过30亿美元。

在伊梅尔特一手打造的新通用电气帝国,销售额领先于其他所有部门的GE发电占据核心地位。但是摆在GE发电面前的不过是一大堆有待重新协商的服务合同。

就在2017年4月,一个令人震惊的数据让电力部门外强中干的本质暴露无遗:第一季度,通用电气工业部门的支出比收入多了16亿美元,其幅度比预期高出10亿美元。这一数据向激进的会计处理方法发出了警报,同时也让人质疑通用电气到底能否达成目标。

差额部分主要来自服务合同,这些合同原本应该是GE发电最轻松的利润来源。工业部门的核心已经是空壳。而此次失利即将把整个公司拖入危机。

在类似全国同业大会的电气产品集团会议召开之前,留给伊梅尔特的时间只剩下一个月。作为全美第一大企业集团的领袖,通用电气掌舵人向来是会上最耀眼的明星,一般负责宣布会议开幕,并在为期三天的会议结束时发表主题演讲。

截至当时,标普500指数当年的累计涨幅已达到6%,但同期通用电气股价却逆市下挫11%,错过了一轮可观的市场反弹。投资者开始公开质疑伊梅尔特是否会坚守每股2美元的2018年利润目标。高层管理人员对这一长期推行的目标充满疑惑。而此前冒着丢掉饭碗的风险向Trian许下承诺的CFO伯恩斯坦也对坚持上述目标表示反对。

伊梅尔特是一位顶级演说家,几十年来他的PPT演示能力不断精进。但这一年,一切都不同了。在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市长船钥匙度假村(Longboat Key Resort)的宴会厅里,面对脸上写满质疑的听众,这位从里到外散发着自信气息、平易近人、永远面带笑容、随时能讲出笑话的顶级销售完全不在状态。

当时,他浑身颤抖,匆匆地将演示稿要点一带而过。在演示稿的最后一页,他捍卫了公司2018年的利润目标,但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而已。他说,如果油气市场不改善,每股2美元的2018年利润目标有点挑战,公司还必须进一步加大成本削减力度。

放眼未来,伊梅尔特相信,下一任CEO最终将不得不设定新的目标,他认为两度削减目标对投资者和公司而言都将是坏消息。

这让众人疑惑不解,全场顿时一片哗然。巴克莱分析师思考特·戴维斯(Scott Davis)甚至直接问伊梅尔特是否支持这一目标。

“会落在范围之内的,思考特,”伊梅尔特称,“如果想把它从这一页删除,我们肯定已经这么做了。但我们并没有。”

接下来的提问态势并未好转。阿尔斯通交易是不是行不通?发电部门能否改善现金流?公司是否会考虑剥离伊梅尔特此前运营的医疗部门?

像往常一样,伊梅尔特辩解道,投资者简直大错特错,对一只价格本该在每股30美元以上的股票定价不当。航空业务正在飞速发展,在最新模式下增长速度高于竞争对手。一度陷入困境的医疗部门目前已经好转。此前因原油价格大跌而受创的油气业务正迎来反弹。

“情况并不糟糕。情况很好,真的,”伊梅尔特这样评价公司的财务表现。

一轮又一轮的拷问过后,伊梅尔特一刻也没有耽搁,火速离开了萨拉索塔。不到一个小时,他就登上了一架GE飞机。这让伊梅尔特的公信力在华尔街眼中大打折扣,接下来的几天,仍不断有愤怒的投资者致电要求澄清公司的情况。伊梅尔特在艰难中熬过了这一周。

面对伊梅尔特的闪烁其词,不久前还预测通用电气实际上可能超越CEO所提出2018年目标的Trian明确表示,即将争取董事会席位。

突然之间,伊梅尔特在佛罗里达提问环节用一个笑话轻松回应的那个问题似乎变得严肃起来。

“不想为难您,”此前一直建议投资者卖出通用电气的摩根大通分析师图萨(Steve Tusa)说,“不过,我想了解关于您继任计划及潜在时间点的最新情况。我知道来不了萨拉索塔的想法会让您受不了。”

伊梅尔特是一位顶级演说家,几十年来他的PPT演示能力不断精进。
伊梅尔特是一位顶级演说家,几十年来他的PPT演示能力不断精进。

后伊梅尔特时代

在通用电气历史上,在位时间能和伊梅尔特相提并论的人只有十余个。很多CEO的任职时间是10年。杰克·韦尔奇是20年。

这已经是杰夫·伊梅尔特掌舵通用电气的第十六个年头。他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推动股价复苏,但就在萨拉索塔遭遇四面楚歌几天后,他发现投资者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尤其是Trian。没有投资者的支持,就算自己保持乐观,恐怕也已没有打翻身仗的余地。

伊梅尔特决定,是时候做出改变了,而且他不希望被别人推到这一步。

通用电气向来对CEO变动高度重视。当年伊梅尔特竞聘这一职位时,候选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在历经绩效评估之后,候选人名单不断缩减,败北的候选人往往选择离开。当时企业治理专家还对这一做法大加赞赏,称其为“现代CEO传承的非常模式”。

整个流程让伊梅尔特的内心感到苦涩。多年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希望通过不那么公开的方式挑选继任者。他信守了自己的诺言。

几年前,通用电气董事会已经消无声息地设定了让新人在2017年底接管公司的目标,并确定了四位候选人:集团CFO伯恩斯坦,电力部门负责人博尔兹,医疗部门负责人约翰·弗兰纳里和油气业务负责人西莫内利(Lorenzo Simonelli)。

2017年5月,正值伊梅尔特在萨拉索塔大跌眼镜的前后,董事会通知候选人到纽约进行了面试。不过那时候已经有人在暗潮涌动中杀出重围。弗兰纳里已经是非官方CEO准继承人。

公司认为,45岁的西莫内利对于担任CEO这种重要职位而言还太过年轻,转而指派他掌管由GE油气部门和油田服务公司贝克休斯(Baker Hughes)合并而成的上市公司。

虽然GE发电下属团队满心希冀借助博尔兹平步青云,无奈他最终出局。原因不仅仅是博尔兹引领下作为集团心脏部门的GE发电情况不妙,还因为他本人曾偶然和伊梅尔特发生过冲突,因此很早就被排除在CEO人选之外。

伯恩斯坦此前从未运营过通用电气的业务部门,伊梅尔特和董事会感觉,如果伯恩斯坦愿意留任,让他和继任人搭档可能更为合适。

直到最后一刻,整个流程都是在私下秘密进行。伊梅尔特把卸任CEO的想法告诉董事会之后,一位小职员在人力资源负责人彼得斯(Susan Peters)的公寓里撰写了新闻稿及其他公告材料。

为通用电气效力了30年的老员工弗兰纳里还不知道自己获得了垂青。就在萨拉索塔会议三周之后,6月9日(周五)晚上,弗兰纳里接到了一个电话。伊梅尔特即将卸任,而他将成为新的通用电气掌舵人。

戴着一副眼镜,谢顶的弗兰纳里和伊梅尔特完全不同。他细言细语,分析能力较强,更接近会计师而非推销员的气质。他不像伊梅尔特般风度翩翩,也缺乏伊梅尔特的人格魅力。

在Trian看来,弗兰纳里是理想的CEO继任人选,也能让他们在与伊梅尔特的挫败经历后得到一丝安慰。弗兰纳里拥有投资者的心态,对数字高度敏感,十分看重业务创造的现金流。

弗兰纳里的父亲是康涅狄格州一家小银行的总裁。从沃顿商学院获取MBA学位后,弗兰纳里的大多数职业生涯都在通用电气度过。他先后从事的岗位包括风险管理、私募股权,并最终晋升为并购部负责人。弗兰纳里多年以来一直希望通用电气成为一家更为精简的企业,公司迟迟无法达成成本削减目标的迷局让他困惑不解。

有人认为,这让弗兰纳里显得很无趣。但其他人,包括通用电气董事会则认为,他正是集团需要的那种人。他知道伊梅尔特的缺点所在,想改变企业文化,鼓励讨论和专注。弗兰纳里上任之后,伊梅尔特此前推行的标志性项目和口号都随他而去。

这不禁让人觉得弗兰纳里就是一个“反杰夫派”,但他在阿尔斯通交易中发挥了作用,并辩称阿尔斯会是有价值的资产。

和前任CEO及其角逐CEO一职时遇到的竞争对手一样,弗兰纳里也是一名GE死忠。弗兰纳里继任后告诉下属,他手头有一份“黑名单”,名单上都是对GE“不义”的人,尤其是那些离开公司的人。

短暂的蜜月

弗兰纳里片刻也没有耽搁。在8月份正式上任CEO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对每个业务单元进行评估,调整了波士顿新总部的建造方案,拿掉了其中一栋未来主义风格的建筑,并下令公司的公务机队停飞。此前,伊梅尔特使用公务飞机不计成本,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有飞机接驾。就算在海外出差,每个周五弗兰纳里也会通过录制视频回答员工的问题,希望可以提振士气。

他还前往韦尔奇位于楠塔基特(Nantucket)的住所取经,韦尔奇时年已经81岁。有人预期弗兰纳里会更像韦尔奇而非伊梅尔特;航空部门的一些员工已经开始欢呼“杰克回来了。”这种高涨的热情就像一把双刃剑:一面是对弗兰纳里的热捧,另一面却是对伊梅尔特的斥责。

但是这段蜜月期并没有持续多久。所有人都在期待弗兰纳里做出变革,但他却在7月份的第一次电话会议上透露,要等到11月份才会公布战略。这让习惯了伊梅尔特乐观做派的投资者陷入迷惘。通用电气的股价下挫近3%,跌至每股25.91美元。

弗兰纳里很快发现,GE发电内部的问题比他之前了解到的还要糟糕。博尔兹角逐CEO期间在服务合约上所做的文章改善了账面利润,但却导致现金流入的时间延后。该部门此前厉兵秣马准备大展拳脚,却不料市场陡转直下,大量成本高昂的存货积压在工厂,占用了更多的现金。

面对电力部门的烂摊子,多位重量级元老仓促离职。一些员工担心,这样一来,刚刚走马上任的CEO就少了老将辅佐,通用电气的复兴大业恐将更加艰难。

角逐CEO一职失利之后,博尔兹很快离开了通用电气。由于CEO继任之争一直高度保密,电力部门一时后继无人。当时,该部门还在疲于整合公司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收购交易,而发电市场也将进入严酷的萧条期。

而原本留任董事长一职的伊梅尔特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新任CEO毁掉自己打下的江山。10月份,他离开了自己效力大半辈子的公司,比预期提前了好几个月。几天之后,弗兰纳里立马“除掉”了伊梅尔特的两名爱将,分别是营销部负责人康斯托克(Beth Comstock)和国际业务负责人赖斯(John Rice)。

在10月份的董事会月度会议上,弗兰纳里走进会议室宣布:以精明务实著称的CFO伯恩斯坦已经辞职。伯恩斯坦本人随即入场,向大家解释了自己的决定。董事会可能必须要给Trian留出一个席位,这个时间点离开或许能让Trian和管理层之间的冲突得到缓解。伯恩斯坦将和康斯托克及赖斯一起离开。

这个消息让好几位董事猝不及防。他们对这种不征询董事会意见就决定离职的做法感到失望,觉得原本可以说服伯恩斯坦留下来。CFO辞职令投资者的担忧进一步加剧。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周五,通用电气在收盘后公布了伯恩斯坦离职的消息。

很快,通用电气又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这一次不是走人,而是吸收新鲜血液。就在接下来的周一,通用电气任命Trian的艾德·嘉顿(Ed Garden)为董事会成员。由于通用电气没有达成伯恩斯坦此前在后湾区别墅里承诺的业绩目标,几个月来该公司一直都在酝酿这步行动。当天通用电气的股价收盘下跌将近4%,至23.43美元。

为了避免代理权之争,弗兰纳里和董事会没有对嘉顿的加入提出反对意见。虽然嘉顿有些蛮横,但仍有部分董事对新人加入表示欢迎,其他人则不留情面地表达了对他的厌恶。

嘉顿很喜欢提醒各位董事,拜他们所赐,Trian已经损失了数亿美元。现在,他终于有了决策权,通用电气所有的财务秘密再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和前任CEO及其角逐CEO一职时遇到的竞争对手一样,弗兰纳里(右二)也是一名GE死忠。
和前任CEO及其角逐CEO一职时遇到的竞争对手一样,弗兰纳里(右二)也是一名GE死忠。

杰夫的对立面

如果说伊梅尔特以坚定的乐观主义著称,那么弗兰纳里恰恰相反,他很快展示出了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一面。

他承诺要在11月公布新战略,然而在决策过程中,不管是什么决定,哪怕是重大决策,几乎都要一改再改。弗兰纳里无休止地征求外人意见,反复验证自己的思路。而一旦收到反馈,做出的决定(例如出售某个部门)随时可能重新评估。

他不断和董事会交换意见,鼓励大家参与讨论。在弗兰纳里掌舵期间,董事会或下属委员会开了数十次现场会议和电话会议。短短一年内的各种会议就不下50场。

弗兰纳里认为,多分析、多审议,这正是通用电气需要的。伊梅尔特在任期间,公司许多重大的现金支出决定均未经过严格审核。而由于通用电气的架构是去中心化的,弗兰纳里总是觉得,尽管自己已在通用电气工作了30年,还是需要时间深入了解不同业务部门。

一开始,这些讨论的过程让人精神大振——毕竟刚从伊梅尔特独断专行的领导方式中走出来;但很快,高层就开始感到厌烦。

到10月份公布第三财季业绩时,通用电气的股价已跌破25美元,而且没有止跌迹象。通用电气警告称,其工业业务的全年现金流将只有70亿美元,远不及此前预期的120亿美元。而损失几乎全部来自麻烦缠身的电力部门。

随着11月向投资者公布战略的日期临近,弗兰纳里只能停止思前想后,但方案还没有最终敲定。

11月13日,几百名投资者、分析师和记者齐聚在曼哈顿中城的一间镶木板的大会议室里——几小时前,通用电气宣布将把股息减半。

弗兰纳里对此作出了解释,有些话听着并不陌生——他把责任推给了GE发电之前的管理层。让人不安的是他的新说法。“多年来,我们一直在透支自由现金流去分红。”他说。

弗兰纳里用流利而枯燥的会计语言宣告,伊梅尔特策略的一大支柱已经崩塌:通用电气一直在花钱回购股票和支付股息,但却未能通过常规业务获得足够资金来覆盖这些支出。这是不可持续的。一般而言,回购和分红的钱应该出自剩余资金。

弗兰纳里警告称,通用电气需要几年时间重振一些业务,为电力、航空和医疗这三大核心市场奠定未来的根基,同时计划舍弃交通、照明等较小的业务部门。

市场期盼许久却并未等来大规模重组的消息,于是,就像弗兰纳里在6月和10月发表完讲话时一样,通用电气应声下跌,跌破20美元。

本次战略发布会长达三小时,失望的投资者几乎没有留意米勒(Jamie Miller)发出的一个警告。米勒是接替伯恩斯坦的新任首席财务长,他的警告是:投资者以为通用电气在多年前就摆脱了保险业务的阴影,其实不然,这项业务的幽灵导致GE金融无法向总部奉上承诺的30亿美元。

2004年,通用电气将大部分保险业务拆分成了金沃思金融公司(Genworth Financial),其余部分则在两年后基本出售给了瑞士再保险有限公司(Swiss Reinsurance Co.)。

高层人士经常在公开场合夸耀这一举措。伊梅尔特也说,若不是放弃了保险业务,通用电气可能无法平安度过金融危机,他和他的支持者常常以此为例宣扬他对交易时机的精准把握。

但在通用电气剥离金沃思时,有一大块长期护理保险业务没有剥离出去。这些旨在承担养老院和生活护理等费用的保单对保险公司而言简直是灾难,因为他们严重低估了相应的成本。

银行家们认为长期护理业务不能打包在金沃思里拆分出去。为增加拆分交易的吸引力,通用电气同意承担一切损失。截止2018年初,此项保险共有约30万人投保,其中约4%的保单来自美国。保费收入不足以涵盖支出。

就在米勒发出上述警告的两个月后,大家清楚地看到,实际情形要严重得多。通用电气觉得这笔支出可能超过了60亿美元,而根据监管规定,必须筹集150亿美元拨备以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成本。这个数字相当庞大。要知道,在经过了近期的下调之后,通用电气的年度分红成本仍高达40亿美元。

不过监管机构最终还是高抬贵手,允许通用电气在七年内、而不是一次性筹齐拨备资金。但数字仍然惊人,因此在2018年1月,距离发布业绩还有短短几天,通用电气召开了一场特别的股东大会。

会议中,曾在11月保证自己的评估已经涵盖方方面面的弗兰纳里表示,他要花些时间(再一次!)考虑所有业务面临的选项。他谨慎回避了“拆分”一词,但市场仍从他的讲话中读出了“拆分”的意味:这个在通用电气工作了一辈子的家伙考虑拆散通用。他的安抚未能打动投资者。通用电气下跌近3%,至18.21美元。

最佳人选

长期以来,通用电气董事会一直是全球最负盛名的董事会之一。

弗兰纳里接替伊梅尔特任董事长时,董事会中有十几位现任或前任CEO,还有纽约大学(New York University)商学院院长以及证券交易委员会(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的一名前主席。

这17名独立董事每年能拿到价值逾30万美元的现金、股票及其他津贴,每三年还能获得价值不超过3万美元的通用电气产品。董事为慈善事业捐款时,公司也会拿出相应的金额。董事离职后还可以让通用电气掏出100万美元捐给一家慈善机构。

在伊梅尔特和韦尔奇执掌的36年里,董事会基本都是董事长说了算。在韦尔奇时代,一名新人曾对董事会缺乏辩论气氛的状况大感诧异,这名董事向更资深的同事请教,“通用电气董事会成员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鼓掌,”那名年长的董事答道。

和许多兼任董事长的CEO一样,伊梅尔特确保董事会和他站在一条线上。2016年,他与一名任职了24年的通用电气董事、摩根大通前CEO沃纳(Sandy Warner)就接班事宜产生冲突,沃纳随后被排挤出董事会。

沃纳认为应该加快接班速度,他心中的接班人选是GE发电的负责人博尔兹。伊梅尔特不满意博尔兹在GE发电的表现,认为必须挤走沃纳才能阻止博尔兹掌舵。

沃纳在闭门会议上向其他董事呼吁,起码也要讨论一下CEO要不要换人的问题吧?结果,董事会站在了伊梅尔特一边,沃纳彻底出局。通用电气在提交给证券监管机构的文件中告诉投资者,沃纳离开是因为新的任期限制,对这场争执只字未提。

美联储视察该公司时曾敦促董事会加强对伊梅尔特的制衡。这位CEO经常在董事会上就某个问题询问一圈,以确保每个人都有机会对战略决策发表意见。但董事们很少对他提出质疑。在伊梅尔特看来,这就是征求意见、鼓励讨论了。

在投资者批评董事会对伊梅尔特缺乏监督之后,弗兰纳里承诺改革并缩减董事会。

通用电气的董事会会议声势浩大。除了18名董事,还有十几人长期列席,屋子里人很满,议程也很满。2018年上半年实施的计划要求将董事会人数削减至12人:现任董事有一半要走人,然后加入三名新董事。

与前几任CEO一样,弗兰纳里也想把董事会变成自己的地盘,但他不希望董事会只是他的橡皮图章。他希望大家积极讨论。这也是他欢迎Trian的嘉顿加入的原因之一。

他还找来了小型企业集团达纳赫公司(Danaher Corp.)的前CEO拉里·卡尔普(Larry Culp)。卡尔普在这家以植牙和医疗设备闻名的公司里掌舵了14年,赢得了交易手腕高超、花钱谨慎的声誉。

卡尔普任职期间,达纳赫的股价节节飙升。卡尔普在赚了逾3亿美元后,于52岁退休。通用电气董事会上偶尔会提到达纳赫,作为企业集团高效运作的例子。

卡尔普于4月加入董事会。此前一位顾问曾警告弗兰纳里:一旦出现差池,卡尔普可能会取代他执掌通用电气。弗兰纳里说他不介意;他需要最佳人选来帮他扶正这艘倾斜的大船。

回到萨拉索塔

在执掌大权之前,弗兰纳里在通用电气内部的形象是一名沉稳自信的领导者,为医疗业务的振兴立下汗马之劳。

在2015年1月于佛罗里达州博卡拉顿举办的通用电气年度全球管理团建大会上,他向700名公司大佬发表了一场精彩讲话,至今为人津津乐道。被选中在公司最大的团建活动上演讲可是一件大事,演讲者要提前几周准备。

演讲时,弗兰纳里没有用幻灯片,他镇定自若的风度和气场令观众赞不绝口。

三年后,众人发现,担任通用电气的CEO和在博卡拉顿致辞是两码事,特别是当所有人都眼巴巴指望着你来拯救公司时。弗兰纳里的形象完全变了。他缺乏自信,有时还会情绪失控。他会在高压之下陷入慌乱,而他每次开口发声,公司股价总会应声下跌。

很快,The Electric Products Group即将迎来5月的萨拉索塔会议,这是伊梅尔特一年前背水一战的战场。

弗兰纳里的手下帮他做了准备,免得又出岔子。他们罗列了许多可能被问到的问题以及恰当的回答。他们还模拟了当天的情形,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向他提问,让他能随机应变,永远给出最好的回应。

登台后,充足的准备工作依旧无法掩盖弗兰纳里的那套陈旧说辞:电力部门经历了多年的挣扎,而集团的重大变革还需要时间来展现成效。

面对追问,弗兰纳里拒绝对2019年的分红安排作出承诺。他给出了财务专家式的回答。分红反映的是现有业务组合的支付能力,因此可能随业务组合的变化而变化。如果一家公司卖掉了一半的业务,它就无法再支付同样的分红。

这种坦白很不寻常。按照CEO的一贯套路,他应该坚守分红承诺,实在坚持不了的时候再说。弗兰纳里还为他近来对公司业务的细致评估进行了辩护。

“我们会通过周全的考量,朝着有意义的方向前进,而不是因为外界的压力才采取行动,这不是我的做事方式,”他对人群表示。“我知道大家希望加快速度。但我要考虑更大的问题。”

弗兰纳里讲话后,股价重挫7%。

法国贝尔福的通用电气工厂。
法国贝尔福的通用电气工厂。

分拆

2018年6月,通用电气被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剔除,但弗兰纳里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面临的严峻挑战可见一斑。

作为创始成分股,通用电气1907年以来一直在道指占有一席之地。取而代之的是药店连锁企业沃博联公司(Walgreens Boots Alliance Inc.),市值只有通用电气的一半。

通用电气已然低迷的士气再次受创。被从使用最广的股指中剔除,意味着员工们效力的公司不再是美国30家最具威望的公司之一。

弗兰纳里认为这个打击无可避免,而繁忙的工作让他没时间垂头丧气。他要在一周内公布一项计划,将这家由爱迪生和摩根孕育,由韦尔奇、伊梅尔特及其他10位前辈反复铸造的公司分拆掉。此时此刻,这位通用老将的身上扛着千钧重担,心头满是劲敌的名单。

准备工作如火如荼。投资银行家、危机公关顾问及其他顾问皆被征召前来,帮助完成这项计划,帮助弗兰纳里研究措辞,他将在6月26日做出惊人宣告。

弗兰纳里宣布了一项很多人以为会在2017年11月宣布的计划。通用电气将剥离医疗部门,出售所持油田服务公司贝克休斯的股份,削减债务,并精简庞杂的公司架构。GE金融的去留是唯一悬而未决的问题。

通用电气还宣布,拉里·卡尔普(Larry Culp)被提升为首席董事,取代共同基金巨头领航(Vanguard Group)前CEO布伦南(Jack Brennan)的位置。这一举动很有马后炮之嫌。

卡尔普拥有显赫的工业背景,Trian等投资方认为由这样的人选来为董事会护航再好不过了。一些董事认为通用电气应该抛弃CEO兼任董事长的传统。任命一名强势的首席董事是个不错的折中方案。

卡尔普在夏季董事会会议上掌控了局面,他质问新CEO关于电力业务的问题,在董事面前谴责弗兰纳里对库存水平等基本细节一无所知。其实,通用电气的业务范围太广了,很少有人会认为弗兰纳里应该随时掌握这些细节。

卡尔普在执掌规模小得多的达纳赫时,曾以对各个子公司了如指掌著称。他不会将高管征召至总部汇报工作,而是亲自前往子公司,走进车间了解业务。

在一些董事会成员看来,卡尔普提出的批评揭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弗兰纳里缺乏经验,无法一边经营这家他有待了解的公司,一边应对层出不穷的危机。弗兰纳里则认为一些之前被忽视的重大问题得到了审视,例如通用电气的最佳支出方案。

但董事会中已经有一批人在考虑换掉他。他们担心弗兰纳里无法胜任这份工作,而通用电气已经没有犯错的余地。哪怕一个正常可控的麻烦也可能酿成灾难。

麻烦出在GE发电新款重型燃气轮机的叶片上。它们故障频出。大型公用事业公司埃克西隆公司(Exelon)不得不关闭德克萨斯州的两家发电厂,以进行维修。通用电气还要修好已经售出的其他几十台轮机。这令深陷困境的电力部门雪上加霜,已经疲软的销售可能进一步下滑,维修成本也会上升。公司原本还指望通过这款轮机与西门子等竞争对手抗衡。

麻烦还不止于此。通用电气已经无望达成现金流目标,而且还要计提200多亿美元的减值支出,来核销之前的收购案(包括阿尔斯通)。弗兰纳里在2018年9月26日周三的电话会议上向董事们作了汇报。

到周末结束时,弗兰纳里已经丢了工作,他只在这个最高位置上坐了14个月,是通用电气历史上任职最短的CEO。取而代之的是卡尔普。

卡尔普加入董事会时并未觊觎这份工作,受命时也并不轻松。三年前退休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与母校马里兰州华盛顿学院(Washington College)合作,此外他还担任企业董事,同时还是私募股权公司贝恩资本(Bain Capital)的高级顾问。

但他看到了机会,认为自己很适合。毕竟他当过14年的CEO,且年仅55岁。与弗兰纳里不同的是,他行事果断,在上任的头几周就再次下调了通用电气的股息,投资者每股每季的分红只有象征性的1美分。

和弗兰纳里一样,他也有拆分计划,目前通用电气饱受调查和诉讼的困扰,人们对其偿债能力也愈来愈缺乏信心。

联邦刑事和民事调查人员展开了多项调查,包括GE发电如何修改服务合约以计入更多短期利润,GE金融对于长期护理保险持续责任的披露,以及对阿尔斯通和其他交易案的销账过程的披露等。

股东们指控通用电气欺骗了他们,在诉讼中举出电力合约和保险责任等事由。通用电气否认了这些指控。通用电气过去的信用几乎能与美国政府媲美,所发债券一度十分金贵,而现在,评级机构纷纷下调其债券评级。

和弗兰纳里一样,每次卡尔普开口,股票都会下跌。在11月的一次令人焦躁的访问中,他直言电力部门尚未见底。他拒绝设定新的财务目标。通用电气的股票很快跌到了7美元以下——金融危机以来的头一遭。

股价崩塌如此彻底,几乎跌无可跌。曾带头指出通用电气存在严重问题的摩根大通分析师图萨近期取消了对该公司股票的卖出评级。最顽固的怀疑派还是觉得通用电气的业务千疮百孔,但风险已经摊在了阳光下。该公司股价回升至7美元上方,但2018年的整体跌幅已超过50%,较2000年的高点下滑近90%。

无论外部认为通用电气已经跌得多么惨烈,对于内部人而言,对于韦尔奇、伊梅尔特、弗兰纳里这些通用电气的死忠粉而言,那感觉只会更加沉重。今天,在企图覆盘这个18年前估值近6,000亿美元的企业如何只落得十分之一的家产时,他们一定感到了无情的历史带来的深深刺痛。

被迫出局后,56岁的弗兰纳里与通用电气保持了距离。他与妻子踏上了为期六周的公路旅行,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然而在一路登顶通用电气的30年里,他始终找不到空闲。他穿行在美国大地上,而不久前,他还是乘坐公务机巡游于这片土地的上空。

弗兰纳里不愿急于求成地为自己热爱的公司谋划一条更好的路线,对此他并不后悔。他挖掘出了严重的问题,每一个决定都不轻松,它们会影响到成千上万个工厂岗位,影响到等待分红支票的孤独的退休老人。他在被放逐期间依然确信,不论投资者和董事会多么心急如焚,通用电气的问题终究没有一个快速解决办法。

现年62岁的伊梅尔特在硅谷和马萨诸塞州的沃特敦两头跑。在硅谷,他加入了一家风投公司,并加入了该公司投资的四家初创企业的董事会;在沃特敦,他担任医疗软件公司Athenahealth Inc.的董事长。在由一座老旧兵工厂改造的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伊梅尔特做着他之前对同事们说离开通用电气后想做的事:与年轻的、成长中的科技公司一起工作。

但他为通用电气效力一生,谈到离开时的痛苦经历时,他仍然记忆犹新。他感到自己被误解了,外界对他的解读也不公平。他曾向硅谷的一些人打趣说,他庆幸当地没人看CNBC或读《华尔街日报》。

伊梅尔特认为他在通用电气的工作如同西西弗斯一般,是一场对抗万有引力的战斗,他试图打破公司对GE金融的依赖,却暴露了电力部门隐藏的弱点,而这项业务原本应该是公司的强项。

“将金融服务和工业企业捆绑在一起的想法或许会有一时的益处,但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个标新立异的糟点子。”伊梅尔特近期表示。

韦尔奇今年83岁,与巅峰期的风风火火相比,如今已有些迟缓,但在去年夏天的楠塔基特,他的身影仍然无所不在,他从不掩饰对他选择的接班人的蔑视。他对电力业务运营不善和战略管理的失败感到愤怒。韦尔奇和老熟人们欣然打招呼,然后在听到通用电气的新消息时做了个鬼脸,他说他为自己在老东家的经营能力打A,为他选择的接班人打F。

“我失望透顶。我的期望要高多了,”他近期表示。“我以为我做出了最好的选择,结果却不如人意。”

这位老董事长也说不准公司能否重整旗鼓,但他希望卡尔普能“打造出一家新的通用电气”。

对于弗兰纳里、伊梅尔特、韦尔奇等曾在克罗顿维尔传道授业的人而言,卡尔普的升迁刺破了一个影响深远的信念,那就是:通用电气能培养出全世界最伟大的经理人,他们不管经营什么都会比别人经营得好。然而,当他们深爱的公司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这些爱迪生智慧的继承者们却变得无计可施。

美国最后一家大型工业集团的最后一位CEO是一位外来者——这是最残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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