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深度刘霞获释

朋友与家人眼中的刘霞:逃不离公共生活的“一只鸟”,以人性反抗人间恶法

过去八年,刘霞经历着什么样的生活?那个自由的、与刘晓波以文会友的刘霞,又曾经是什么模样?笔者在过去几年,从刘霞家人好友处,逐渐认识一个更内在的、精神性的刘霞。

刘晓波与刘霞。

刘晓波与刘霞。图片来源:陈小平/Twitter

特约撰稿人 瓦尔基里

刊登于 2018-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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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识在1982年。

那时刘霞在出版社工作,开始公开发表诗作,喜欢做饭,喜欢和当时的丈夫在家里招待天南海北串联的诗友。那是专属八十年代的交往学:写诗著文的朋友到访,不会提前通知,不管从哪城哪村走多远的路找到你家,都是直接敲门,然后住上一段时间,再正常不过。在1986年12月写的一首诗《日子》里,她形容: “朋友们在夜晚到来/我会尽力做出一桌的菜……黎明时分/朋友们盘旋而去”。还不到发工资的日子,没钱买菜招待即将到家的文青朋友,刘霞便给娘家打电话告急。家人记得,又一次,母亲派弟弟拿着五十块钱坐公交车买菜去支援姐姐。

刘晓波则在1982年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来到北京,在同学介绍下,认识了刘霞夫妇,成为刘霞在家做饭招待的客人之一。

1983年5月,刘霞写下那首名叫“一只鸟又一只鸟”的诗。当时还是以文会友的刘晓波和刘霞都没有想到,这首诗的意象,“一只鸟又一只鸟”后来成了交织两人终身的审美。

我们/在很早以前/就常常说起那只鸟/不知道来自哪里的鸟/我们兴致勃勃/它给我们带来了笑声

冬天的一个晚上/是晚上,它真的来了/我们睡得很沉/谁也没有看见它/就在有太阳的早晨/我们看见它留在玻璃上的/小小的影子/它印在那里/好久不肯离去

我们讨厌冬天了/讨厌冬天长长的睡眠/我们想让红色的灯/长久地亮着/告诉那只鸟/我们在等待

院里的葡萄/又爬满架子了/窗子不再关上/我们仍然记得那只鸟/只是不再谈起它 ……

它又来过了

“我只吃神让我吃的东西”

刘霞一生全职在机构里工作的时间,只有八十年代中的那几年。1989年之后,“她最好的朋友廖亦武(1990年)被抓,当局找到刘霞来调查廖亦武。再等半年就可以分房了,她就是(辞职)不干了。”刘霞的家人回忆道,“也无所谓,都随她,”刘霞家人一副向来宠溺她的样子。

此后,刘霞主动退出公共生活,连社交也仅限于吃喝玩乐的亲密小圈子,退回到纯粹的诗歌、文学、艺术领域,过内在的、精神性的生活,且并不以此为业,物质上完全依靠家人和朋友。

在2003年的《癔语》一诗中,可以看到她对内在自我的诗歌肖像:

我是尼金斯身体里的灵魂/我吃得很少,尽管我很瘦/我只吃神让我吃的东西/我讨厌臌胀的肠子/那会阻碍我跳舞/我害怕人群/害怕在他们面前跳舞/他们要我欢娱的舞蹈/欢娱就是死亡/他们感觉不到/却要我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我要留在家里/避开人群/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望着天花板和墙壁/监禁中我也能找到生命……

在《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给晓波》(1989年6月)一诗中,她描述自己眼中的天安门广场、以及在广场上发起了绝食的刘晓波:

……

我没有来得及和你说上一句话/你成了新闻人物

和众人一起仰视你/使我很疲倦/只好躲到人群外面/抽支烟/望着天

也可能此时正有神话诞生/然而阳光太耀眼/使我无法看到它

即使“可能此时正有神话诞生”,刘霞对公共人物、公共政治始终有种保持距离的本能。然而,爱情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尽管抗拒,她还是被卷入政治,甚至在当代中国过着最为政治的生活:软禁、监视、为丈夫的自由作政治代言,作品不再在中国发表流通。

刘霞与刘晓波的肖象被印在示威者手持的杯上。
刘霞与刘晓波的肖象被印在示威者手持的杯上。

海淀看守所外的吉普车,热

1996年8月,刘晓波突然失踪,一位朋友开着辆北京吉普,带上刘霞,到处寻找刘晓波。“细节已经记不住了,只记得车里非常热,海淀看守所外的两排柳树,干、热。”“路边是架着马(骡)车卖西瓜的小贩,还有烤羊肉串的小贩。”多年之后,这位朋友只记得模糊的细节,所有的印象,停留在吉普车副驾驶位上的“热”和找不到人的惶恐。

这种核心印象延续了下来:寻找失踪的刘晓波,成了刘霞此后生活的重要主题。

1996年刘晓波失踪的结果,是劳教三年。为了方便探视劳教所内的刘晓波,刘霞和刘晓波在大连劳动教养所登记结婚。刘晓波被释放后,被官方监视居住成了常态,直到2008年刘晓波因为发起《零八宪章》,再次被抓捕入狱,而刘霞也陷入长时间的软禁。

在漫长的2010年代中期,曾有一个4月1日,刘霞的生日,几个朋友走通层层关系,设法带她到北京郊区的一个别墅院子里,为她庆祝。参加过的人回忆,这大概是史上最严苛的生日宴会:大量便衣警察守在别墅门口,朋友必须事先通过官方审批、并在现场接受警察检查,才可以进入,车辆则必须停在院门外。其中一个未经许可见面的朋友,要藏在获得批准的朋友的车后排座椅底下,车主以后备箱里酒水太重为由,将车开进别墅院子,才得以混入。

在这场聚会前,朋友们已经商量好,绝不主动问任何关于刘晓波或监狱里的情况,以免对刘霞造成精神刺激。尽管如此,到了现场,举着酒杯的刘霞,一会儿哈哈大笑,在少量亲友围绕的餐桌上开怀;又有好几次,不知是因为什么细节的触动,也许是恍惚“进入独自一人软禁的处境里”,突然又流泪大哭起来。

“那天,她就这样在与朋友生日庆祝的现场和独自一人软禁的情境中,来回跳跃”,藏在座椅下进入生日会现场的女朋友回忆道。生日会之后,刘霞主动说自己先走,“这样可以把警察带走”,朋友才能顺利从别墅脱身。

“已经不用打电话了”

与刘霞定期见面的少数几个朋友,几乎都记不起他们交往的具体细节,天气、场景、衣服、颜色。他们小心翼翼地与警察博弈,获得在警察陪同下与刘霞见面的机会,最重要的是“在一起”。而面对外界的询问,或者警察的问讯,最好的策略,是刻意不去记忆,彻底忘记。这样,才能保住宝贵的见面机会,保护自己不被政治的压力、外界的期待、关于处境的思考、对自我的怀疑和拷问等等“麻烦”和“问题”压垮。“细节不重要”,刘霞的家人曾说,“重要的是细节过滤之后,留下的感觉……不是纪实的细节,而是写下当时的感觉。”

“当现实的反抗不可能时,他们就会借助于非现实的形式来反抗……审美是生命本能对现实进行反抗的最高的非现实形式。”刘晓波在1988年的博士论文《审美与人的自由》里写下这样的话。

在公共政治层面,刘霞没有一种语言可以说出自己的经历,反而依靠身体的感知、体验,维系享受生活的生命冲动,进而在艺术的语言里表达。这种表达,没有层层叠叠的装饰,直接抵达存在的本质,黑与白,沉默中的嚎叫与呼喊。

她想要过上“好的生活”:给爱人做好吃的饭菜,和爱人一起外出与朋友聚餐,爱人在外面吃到好的食物还能打电话告诉她并给她打包一份,穿美丽的衣服(刘霞刘晓波诗歌里都出现的“时装”、朋友口中精美的“袍子”),能每日喝上红酒,抽上细长的摩尔香烟,读书写字拍照,甚至连手机电脑都不需要去用也不会用。一个典型的个人主义者享受生活的姿态,经济上有爱人和家人做后盾没有后顾之忧,在当下中国中产阶层家庭似乎也并不难实现。

她抵抗官方政治施加给她的压力,也拒绝民间社会运动者对她的期待,不进入任何一方的道德伦理、法律规范来要求自己,甚至以切断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来保存内在的自己和自由。

在公共领域,她沉默,为了保护人质(比如弟弟刘晖),不让自己丧失最后一点与亲友见面的空间;偶尔又进入自己厌倦的政治的反复言说。在现实生活中,对反抗,她是悲观的,如《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展示的怀疑和悲观。她也是无力的,如2008年刘晓波被抓当夜,她连用手机打电话求救都不会,最后晓波被带走了,她说也“已经不用打电话了”(来不及了)。2017年刘晓波住院治疗,她记不住刘晓波治疗要用的药物名字,更不用说出面和官方交涉捍卫自己和爱人的权利。

她保护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铁一般的残酷现实:恶法横行,爱人在监狱渡过漫漫刑期,长期分离乃至最终的生离死别。

刘晓波病逝前,获得了短暂的与刘霞相处、交流的时间。
刘晓波病逝前,获得了短暂的与刘霞相处、交流的时间。

“她是波波的 inspiration”

刘晓波临终为刘霞写下最后的文字里说“一只鸟又一只鸟”、“抓住一个人的审美后,就将终生在他的生命里穿行”。多年来,刘晓波从劳教所、监狱寄出的情诗,文采已经不那么重要,四面高墙下,刘晓波声嘶力竭地想像他的爱,呼喊他的爱,命令他的爱,表达他的爱。相对而言,刘霞的诗歌里,传递出一种更抵达本质的决绝、从容和平静的力量。“她启发了波波(刘晓波)”,使得他在政治反抗的路上可以走下去,刘霞生活中的朋友说,“她是波波的 inspiration”。

2017年6月至7月,作为一个被严密监控的癌症病人,刘晓波获得了短暂的与刘霞相处、交流的时间。在最后的文字里,他形容自己是被动的对象,将审美交付给刘霞,一辈子陶醉。

两人的好友 G 形容,在最后的时光,刘晓波完全地做回一个彻底的“老婆迷”。也是在这时,他明白了,在“丈夫入狱11年,弟弟也被判刑11年”的境况中,最想逃离公共生活的刘霞是怎样被推到人伦、爱情和政治冲突的最前沿,又在长期软禁中,经历了怎样歇斯底里的疯狂。

2013年12月12日,她又写下一篇诗歌,《无题》。软禁中的孤独和她内心深处保存的人性,与诗歌产生之地强制软禁她驱使她疯狂的权力,如此鲜明对照:

这是一棵树吗?

这是我 一个人

这是冬天的树吗?

它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

叶子呢?

叶子在视线以外

为什么画树呢?

喜欢它站立的姿势

做树活一辈子很累吧?

累也要站着

没有人来陪伴你吗?

有鸟儿啊

看不到鸟呀

听那翅膀飞舞的声音

在树上画鸟会很好看吧?

我又老又瞎看不到了

你根本不会画鸟吧?

是的 我不会

你是棵又老又笨的树

我是

最后的时光,刘霞的弟弟刘晖用手机拍下刘霞喂食刘晓波的样子。在疾病、死亡与分离面前,政治的位置背离了国家叙事框架的核心的初衷,变成了刘晓波、刘霞生活的背景,就像北岛2010年的诗句所写:“他们的爱远远超越了那自以为主宰他人命运的人的恨。

2018年7月10日,经历多年软禁,在刘晓波离世一周年之前两天,刘霞飞离北京,前往德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人间恶法依旧存在,她无法逃离古希腊悲剧中安提戈涅的悲剧困境。但她的选择也十分清晰:遵从上天的律令,保护弟弟家人,保存人伦、人性,保存个人尊严,过美好的生活。这便是她对人间恶法最大的反抗。

“一只鸟又一只鸟”,每一声自由欢快的啼叫,都是对扼杀封喉力量的不屑与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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