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尤金尼亚之谜》:当故事之神眷顾的小女儿来到金泽⋯⋯

走在这个城镇,我觉得这里没有中心点,只见许多小共同体悠然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再怎么逛,也不会有走到尽头的感觉,仿佛在跳棋盘上移动一样。

日本金泽市的冬天,东茶屋街。

日本金泽市的冬天,东茶屋街。摄:JTB Photo/UIG via Getty Images

端传媒编辑 欧佩佩

刊登于 2017-10-09

#金泽学#旅行

以“K市”为代称,日本小说家恩田陆在这本《尤金尼亚之谜》中写活了金泽这个城市,从气候、城市氛围、建筑规划、历史典故、传统祭仪、知名景点等,都多有著墨。读著书中描写的兼六园、东茶屋街、巷弄风情⋯⋯城市形貌跃然于纸上,怎能不叫人心生向往之情。

请跟著端旅行,一起踏上小说家笔下的北陆之地,在金泽散步、寻访故事发生的大舞台。

以下摘自《尤金尼亚之谜》,获“皇冠文化”授权刊出。

《尤金尼亚之谜》

出版时间:2008年2月
出版社:皇冠文化
作者:恩田陆
译者:张秋明


新的季节总是会带来雨水。

不,不对。“新”这个字眼还不够贴切。

应该说是下一个季节。下一个季节总是会带来雨水。这个城镇让我有这种感觉。

而且绝非戏剧性的变化,每当雨水随性落下时,季节便如同界线缓慢地被侵蚀一般变换。季节踩著暧昧、充满依恋、拖拖拉拉的脚步移动。

雨水来自海上。

孩提时代的我,总是这么认为。

虽然现今高楼林立,但是以前只要随便爬上高处,无论从哪里都能看得到海。翻腾不安、蕴藏闷热湿气的乌云,总是卑屈地从海上悄悄逼近,然后沉甸甸地将整个身体罩在城市上。

去到关东让我惊讶的,是风居然是从陆地吹向海洋的呢。

那里不会有海水涌上来的感觉。就算靠得再近,也感受不到海的存在。陆地散发出来的热气、恶臭逼走了海洋。城市面对著海洋开展。水平线在远方,就好像看著一幅画框里的画一样。

这里的海没有那种心旷神怡的开阔感。城市离水平线很近。海水总是在窥探著登陆的机会。自己好像被监视著似的,只要稍微一不注意,来自海上的湿气感觉就会扑上来。

好热呀!

整个城镇就像被放进蒸笼一样,散发著一种伴随著水气的闷热。这闷热残酷地夺走人们的体力,令人超乎想像。

小时候,夏天真是让人难受得要命。完全没有食欲,吃不下任何东西。到了暑假的后半段,能下口的几乎只剩麦茶和凉面了。拿出当年的暑假照片一看,就可以看到我瘦削憔悴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咕溜地转。然而即便是现在,我只要稍微在马路上走几步路,便觉得快热昏了头。话说回来,与其说是现在的夏天热,应该说是室内冷气和室外温度的落差太大吧!或许是因为地球暖化的缘故,妳不觉得每年的夏天似乎有越来越长的趋势吗?

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嗯,其实我只有小学时期的四年住在这里。小学二年级的春天来这里,六年级的春天又去了长野。

是呀,当然,只不过我当时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是往返于东京的啦。

妳有带伞吧?旅游指南不是写得很清楚吗?千万不要忘记带伞。不过现在是晴天,有点不太准就是了。

瞧这天气闷热的,简直就像是要榨干生物的能量一样,甚至有种杀气腾腾的感觉。天空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搆著似的,云朵外围亮著柔和的光圈,天空呈现出暧昧的蓝。通常这种时候,下午会来场骤雨。一下子低矮的云层会覆盖整个天空,然后鸣金击鼓地敲打著街头。就算撑著雨伞,脚踝、肩头还是一样淋湿,让人心情跌到谷底。

近来倒是不太看得到雨鞋了呢。小时候并不讨厌在雨天穿雨鞋。不是还故意把双脚并拢跳进水洼里,让水花高高地溅起来,或是轻轻跳过水洼玩耍吗?

雪已经没下得那么凶了。来此之前,我在富山也住过一阵子;尽管距离不是很远,那里却老是下雪。饱含水分、湿重的雪。不仅被雪花打到会很痛,大门也动不动就卡住了。这里下的雪就不会那样。

不过人还真是奇妙!俗话说:事过境迁,可是在这闷热的气候中,却让我怀念起雪花的触感,我甚至不敢相信几个月之前,大雪曾覆盖整个城镇。

天气真的好热呀!


这个城镇的格局有些奇怪吧?



妳不觉得吗?大部分的城镇,都在车站周遭或是商店街等闹区。那些新干线沿线新设的车站、或是为了连接机场而在后来经过计划兴建城镇且另当别论,一般古老的城镇大多是以车站为中心发展的。然而,这里却不一样。车站前面只有几间饭店,城镇的闹区和商店街则是在较远的地方。

我看过许多地方县政府的所在地,到处都是大同小异。车站前围绕著圆环、百货公司和饭店,从站前延伸出来的主街道两旁商店林立,和商店街平行的则是闹区。距离闹区不远的地方,还有办公大楼区和政府机关。车站的另一边通常则是重新开发的新兴区域,没有生命的新大楼森然并列。



然而,我从小就不太能掌握这个城市的空间感觉,只记得每个巴士站和其周围的气氛,却搞不清楚建筑物是如何配置的。

或许我算是漫不经心的那种人吧?



其他城镇都会有很清楚的“到此为止”的地点。比方说再前面就是住宅区、再前面就是农地。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界线在哪里。

可是这个城镇却没有尽头的感觉。走几步路就会看到一条饮食街、再走两三步寺庙神社区、继续走下去是以前的武士老街、再下去是公家机关区、然后是闹区。到处散置著不同性质的小集落。像现在这样走在这个城镇里之后,我觉得这里就像是突触一样。没有中心点,只见许多小共同体悠然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再怎么逛,也不会有走到尽头的感觉,仿佛在跳棋盘上移动一样。



我很喜欢逛古老的城镇喔!看陌生的街景、陌生人的生活。我喜欢欣赏挂在老房子前的牛奶配送箱、钉在小型店家墙上的珐瑯质招牌。走在古老的城镇里,就能进入古老的时间旅行。



因为这个城镇可以四处游走,所以我很喜欢。假如是京都那种条理井然的大城市,会让我有种在电动游戏里爬格子似的无力感。或许是因为京都的闹区没有坡道的关系吧!不能调整走路速度和呼吸节奏,有时反而更令人觉得疲惫。就各种意义而言,都让人感受到大都市的沉重。

是呀,这个城镇会有如此的格局,其实是有其防卫上的需求和历史因素吧。



一如地图上所显示,两条河川环抱的丘陵成为城镇的中心。城镇的三面是丘陵,一面临海,可说是天然的要塞呢。城堡建筑在丘陵之上,底下市区的小巷和坡道据说还发挥了易守难攻的功效。由于这个城镇没有烧毁,所以从前都市计划的原貌仍然保留至今。



我总觉得“没有烧毁”是一句怀念的话。印象中小时候,大人们一见面总是会说“那里烧毁了吗”、“那里没有烧毁”之类的话。年纪小的我不懂,不过大概就是在说有没有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袭击吧。仔细想想,各个地方曾经那么频繁地遭到战火洗礼这个事实的确够呛,“烧毁了”、“没有烧毁”成为日常会话,也真的很恐怖呢。


好久没到这里了。自从小学的远足以来,我就没来过了。这种有名的观光胜地,往往是住在当地的时候反而没有机会造访。不过妳看,盛夏刚过、如此闷热的大白天,却连一个团体游客都没有,真是不受欢迎呢。或许我们能幸运地悠闲参观吧。倒是冬天,电视新闻总喜欢拿这里保护树木不被积雪压坏的传统习俗作文章,所以观光客还是满多的。

毕竟是号称日本的三大庭园之一,果然面积宽阔、规模宏大、管理完善、内部变化丰饶。尤其是蓊然的绿意,甚至给人勇猛的气势。

权力真是可怕的东西!这么厉害的景观,如今已没有人能建造了吧?当然很棒啊。不但漂亮,也是值得夸耀的文化遗产;作为日本人的精神支柱,我认为有其必要。可是它终究只是个庭园,而不是农地、学校或是渠道。能够建造这种东西的权力,以及维持它好几百年的执著,这似乎已经超越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没错,我们常常会遇到和自己的世界不同次元、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它们伪装成偶然的姿态,在某一天突如其来地出现。遇到这种事情时,没有人会告诉我们就是那种东西的性质就是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妳认为人类遇到无法理解或超越理解范畴的东西时,该怎么处理才对呢?

是要拒绝,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呢?是该生气、怨恨、哀伤、叹息,还是当场愣在那里呢?能够想到的反应大概就是这些吧。



我在那之后,便立刻搬到长野了。毕竟我还只个小孩,只要环境改变,好像就能重新开始。事实上,我也马上就忘记有过那么一回事了。



不过奇妙的是,它却如同杂质一样,沉淀在内心的某处。



试著去回想的时候,我也不会产生特别嫌恶的心情──反正我也不是直接的关系人。只是在成长过程中,遇到其他莫名其妙或无法理解的事情时,我总觉得仿佛有人会悄悄地搅动我肉体深处,让沉淀的杂质慢慢浮上来。这个时候的不愉快感觉,便一点一点地留存在我的身体中。



我已经不记得起因是什么了。只是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得把积存在身体里的东西处理一下才行──如果不将身体里的东西给挖出来,我闷得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了。



所以,我想过该怎么做才能一吐为快了喔。



我想过了。尽管心中无法理解,我依然不断地努力思考了。

而且我也做了一些调查──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



这就是我所采取的对策,我唯一所能选择的方法。



结果,呈现出来的就是《被遗忘的祭典》。


来到这里,我总算不会听见汽车的声音了。



不管往哪里去,到处都是车子、车子、车子。为什么路上会有那么多的车子呢?大家是开往哪里呢?有时我会觉得很奇妙。交通量为什么这么大?这里一如我刚才提到的,是一个古老的城镇,道路也很狭窄。可是县政府前这一带却老是壅塞得很厉害。

高大的杉树、松树,颜色都很深浓。与其说是绿色,更接近黑色。绿色是十分接近黑暗的。



池塘里的水也是。即便在如此闷热的天候下,看起来还是沉重浓浊。



这里的地势不是很高吗?从前的人引水至此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利用虹管原理从河川上游引水的故事固然有名,然而每次一看到池水,却总让我想起负责引水的工匠为了守住这项技术和秘密而被灭口的传说。虽然不知道传说的真假如何,不过就是因为听起来煞有介事,所以才如此引人入胜吧!



恐惧是增加可信度的香料。只要适度撒上一点,就能让故事更具可看性。

我还想起了一件事。



发生该事件的当时,班上女生之间流行一种奇妙的行为。妳猜是什么?

压花呀。那时候流行将鸭拓草做成压花。

那天,用来压住信纸的就是插在杯子里养的鸭拓草。遗留在现场的鸭拓草是少女们的护身符。当时有个奇妙的传言,说是将鸭拓草做成压花书签带在身上,就不会成为杀人魔的猎物。所以大家才会跑去找鸭拓草做成压花——明明无凭无据嘛。还流传著很多奇怪的谣言喔,像是什么一定要用电话簿压花啦、必须偷偷在别人的床垫底下塞报纸压花啦、鸭拓草书签只能夹在理科教科书里才有效等等。那个时候,还有一个跟我很要好的女生一脸认真地做了书签给我呢。她说:只要有这个,就不会有事啰!

是呀,她们的确玩得很高兴。不只是她们,就连大人也是。



当然大家都很害怕。毕竟在自己所住的城镇上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嘛。不仅引起骚动,大家也都变得疑神疑鬼的。恐惧心像星星之火一样,形成了异样的警张状态。可是换个说法,大家也像是著了魔一样地陷入兴奋状态,每天过著一种异于平常的高度紧张感生活。回忆起当时肌肤所感受到的空气,大家仿佛像是参加了一场大型活动似的。

所以我才会用“祭典”来形容,这是我真实的感想。

当然,我也知道《被遗忘的祭典》这个标题会引起妳的不快。可是虽说是基于事实和采访,但终究是我的创作呀。我觉得那就像是一种祭典。

非创作文学?我不喜欢这个词。即便是根据事实,但因为是人所写的,所以非创作文学根本就不存在。这不过就是眼睛看得见的创作而已。即便是眼睛看见的东西也可能会说谎呀。耳朵所听、或是亲手触及的任何一切也一样。我觉得唯一的差别只不过在于其为存在的虚构、或是不存在的虚构罢了。



好热呀。



汗水都滴进眼睛里了。衬衫好像抹了一层盐巴似的,真是难看!

这一带属于樱花区,不过现在的季节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樱花树真是奇妙呢。换作是其他树木的话,一年到头都能认得出来吧?比方说银杏、山茶花、枫树还是柳树。偏偏只有樱花树,平常总让人忘记它的存在。仿佛不是花开时节,这种树就没有名字似的。只是一到了赏花季节,大家又都会想起这里有樱花的事。平日却被人遗忘忘记了。我这么觉得。



这个庭园分为不同的区域,而且各自拥有其主题。据说从前这里就像是迪士尼世界一样的主题乐园!

因为庭园的面积这么广阔,因此似乎也有人打算拿来收藏奇怪的东西。



我说的是把造型奇特的树木、石头收集在同一区域啦。到了该区域,总让我联想到“奇”这个字。



没错,就是奇门盾甲的“奇”、幻想和奇言怪谈的“奇”。

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不过我认为“奇”可说是日本文化中很重要的一剂调味料。退一步品味那些怪异、恶心之物。摒除“啊啊讨厌、好恶心”的眼光,冷静地观察,当作一种美来加以鉴赏、玩味。我认为这是一种耐人寻味的心理。“奇”这个字有著奇怪、罕见等意思;于我则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趣味。是一种自虐性的诙谐、一种仿佛极其清醒又肆无忌惮的视线。



我企图用那种“奇”的观点来写那本书,但成功与否,至今我也搞不清楚。



是呀,我已经不想再写书了。也许有人会说我是“一书作家”,但我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只写那一本的。当时就像是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样。不过只要始终低著头保持沉默,大家很快就会忘了那本书的存在。毕竟那个时代不像现在,网路这么普及、个人信息也很容易取得,媒体也不会紧迫盯人。度过困境的方法其实很多。



我很满意自己曾经写过那本书。所谓的真相,谁也不知道。我压根也没想过自已写的就是真相。


现在?没有特别在做什么呀。当个家庭主妇,正在养儿育女。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刚上小学。我是觉得自己也该出去工作了,可是现在这种时局,没有一技之长的我根本找不到工作。我老公是完全不碰书本的人,他肯读的印刷字体,顶多就是报纸。出书之后一阵子,风头已过,我们俩才认识,所以他连我写过那种东西也不知道。无所谓啦。我在想他应该也没注意到我的书架上有那本书吧。

妳看,站在这里就很有山丘上的感觉吧?因为原本这个庭园就属于城池的一部分。那边是卯辰山、山脚下是茶屋街。

我人生的目标吗?大概是孩子的成长吧。



我并不希冀什么大愿,只要一家三口平安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平稳最好。如今,我深深感受到这种要求似乎也变得困难了。即便安分守己的过著一般生活,也可能被卷入犯罪事件、或是因为食物的添加物而生病。随著社会结构和商业内容的转变,过去认为可以的事情都被时代的大浪给吞没了。以为自己跟那种时代巨浪没有瓜葛的人,在随波逐流后才真是凄惨!所有东西都被巨浪卷走,只留下浑身的伤痛,身边别无一物。

我是没有被巨浪卷走啦,浪花只冲过我的脚边而已。然而光是这样,在写《被遗忘的祭典》之前,我就已经被暗夜某处传来的碎浪声搞得不得安宁了。

出书之后,收到了许多来信。



当然其中也包含了谩骂或是语带威胁的来函,但大部分都是对那些被时代巨浪吞没的事物表示看破与同感的信件。字里行间充满了不知道如何看待巨浪来袭的困惑与怀疑。读了那些来信,我终于确信写完这本书,我的任务也到此结束。

不,不对,才没有结束呢。我想,即便只是承受著那些信件所蕴涵的重量,我的一生恐怕都不足以负荷吧?

端旅行与GLO Travel合作,将于2017年11月14日-2017年11月18日推出“清冷而美艳,哲行与匠道:金泽的文化散步路”深度游,邀请作家黄丽群同行,从历史、哲学、工艺、文学、艺术等角度,带领大家体会这个北陆城市的清冷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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