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隐匿@有河book:我为何成了一家书店的臭脸老板娘?

"我真受不了你耶!你到每家书店都要买书!"

特约撰稿人 隐匿 发自淡水

刊登于 2017-05-09

【编者的话】过去两月,内地香港台湾都有书店结业的消息传来。文青茂盛的时代里,一家“书”店的经营真相却一定不文青,想像与现实的落差又多大?奇葩的客人什么样?他们真是为了“书”还是别的什么而来?淡水有河book,就是长久以来各地文青的打卡必到圣地,可是老板娘、诗人隐匿发现,中国版 Lonely Planet 选这里为台湾六间最佳咖啡店之一,却不是书店;而面对多年来在店内见识到的各路客人,也让她见识到人们对“书”与“书店”的重重想像与误解……

还有更多人是为了拍照打卡而来,有时拍了一百张照片,从架上取书作文青貌拍照,甚至更动陈设,以求画面更精美,然后一走了之,这种情况几乎每天都有。

有人是为了拍照打卡而来,从架上取书作文青貌拍照,甚至更动陈设,以求画面更精美,然后一走了之。
有人是为了拍照打卡而来,从架上取书作文青貌拍照,甚至更动陈设,以求画面更精美,然后一走了之。

十年前,我写了一首甜美的情诗,送给仍在筹备中的书店,题目是:〈我想我会甘心过这样的日子〉。现在回头看,心情很复杂。诗当然是诚实的,想像力也不差,可是开书店以后才知道:现实永远比人类的想像力更强大!

想像和现实的落差,一开始在于经济状况。书市低迷,书的利润低,这些都在意料中,意料之外的是,真的是差到无法维持生活的地步,所以我开始接设计稿维生,常待在家里画画,无法到书店上班。后来经贵人相助,开始自己编书、出书,所得都给书店,自己则理所当然成了不领版税的作者、不领薪水的义工。

后来有朋友说,书店已不在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中了……

如此慢慢渡过经济危机,长期支持书店的熟客也逐渐增加了,我们支撑了下来,但是,意外从没少过。比方有很多人以为,我们是一家有很多书的咖啡馆,因此常有客人询问:“这里的书有在卖吗?”、“书可以翻阅吗?”每次我总是很认真地跟客人解释:“我们就是一般书店,每家书店的书都是可以翻阅的,你得看过才知道要不要买,对吧?”我被迫解释这理所当然的事,客人却还是一脸疑惑,让我也十分疑惑。后来有朋友说,书店已不在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中了,呜呼!

还有更多人是为了拍照打卡而来,有时拍了一百张照片,从架上取书作文青貌拍照,甚至更动陈设,以求画面更精美,然后一走了之,这种情况几乎每天都有。有一次,像这样的一行人之中,有位少女买了一本书,竟遭到同伴的指责:“我真受不了你耶!你到每家书店都要买书!”当时我心里想着:至少可以离开柜台后再说这些吧?

另一个有理说不清的是,很多人误以为我们是二手书店,我曾无数次跟客人说:“我们卖的是新书,二手书只有一点点,几乎都是被客人毁损的,所以我们不能算是二手书店。”但客人无论如何无法相信,有一次我被逼急了,竟说出:“为何不相信我?这家书店是我开的,我是老板娘啊!”这时,客人总算接受了现实,因为他看得出来,如果继续说下去,老板娘就要发疯了。

开店之初,我们听说光是卖书无法支撑书店开销,所以很认真规划了饮料区,刚开始还有各种义式咖啡和蛋糕,但后来情况变得超乎想像,为了蛋糕和饮料而来的客人远超过爱书人,小小的店面嘈杂不堪,真正的爱书人反而被排挤,没有座位可坐。所以我们慢慢把饮料简化,蛋糕也不卖了,使用座位的低消改成一杯饮料或一本书,但即使是这样,使用座位的客人还是常常感到为难,甚至质疑书店订下的规则,产生冲突。

我永远记得有一年过年期间,一对年轻的男女来逛书店。男孩看了使用座位低消规定之后,点了一杯饮料坐下,女孩可能无力消费,继续站着看书,后来应是太累了,还是点了一杯咖啡,可是,她一坐下来就委屈地哭了,男孩大动肝火,突然在安静的书店里发出怒吼,他一边骂、一边用力泼洒咖啡,半间店和隔壁桌客人,以及玻璃诗都遭泼及……后来他被同事赶走,哭泣的女孩竟也尾随而去。

另一次奇怪的现象发生于情人节,一位女孩沉迷于书中世界,陪同的男友早已失去耐心,终于他拿起女孩看最久的一本书,气冲冲到柜台来问我:“你是否可以告诉我,这本书看完以后能得到什么?”我的结论有二:别和不爱书的朋友一起逛书店,每逢佳节状况多。

要求折扣的客人永远不缺,他们的理由也千变万化:“我远道而来买书,所以你应该给我折扣!”、“我是你偶像的学生,所以你应该给我折扣!”等等。

不过书店有史以来最恐怖的冲突事件,应该是有位正妹,在露台上美美地接受媒体采访之后,突然把男友拉到书店后方空间,毒打一顿!隔着墙壁,我都能感受到拳头和某种器物狠狠打在肉身上的冲击,赶紧拜托他们的朋友去劝架,好不容易送走他们,我进去收拾残局的时候,发觉现场一片狼藉,库存书乱七八糟,扫把也被打歪了!

总之像这样的乱象还有很多:手持木棍对着空气怒骂不休的被迫害妄想症患者,他还自称是我的读者;手持抹布每拿一本书就擦一下,开门时也要擦门把,但全身脏兮兮的老人;也有坐着喝咖啡一阵子突然大声说:“我堂堂一个总编辑,坐在这边一下午竟然没有人来招呼我!”也有请我介绍了许多诗集之后,突然问:“你说的这些书,台北有在卖吗?”然后一走了之的。

当然要求折扣的客人永远不缺,他们的理由也千变万化:“我远道而来买书,所以你应该给我折扣!”、“我是你偶像的学生,所以你应该给我折扣!”等等。还有一个现象也令我很难堪,一群人到书店来对着我指指点点,突然有个人大声惊呼:“什么!她是诗人?怎么那么不显眼!”

然而在这种种的意外之中,最让我难过的是:我失去了笑容。曾因为看不惯一个客人老是在书店把妹,而他满口的文学意见都是陈腔滥调,让我愈来愈不耐烦,有天竟愤而把他赶出书店外!当时在场的一位年轻人被我吓到,以后再也不来了。

而众所皆知的,我最常动怒的对象是玩猫的客人。因为书店里的猫都是可怜的街猫,只有在书店营业时间能待在室内好好休息,可是,客人总认为猫就是该供人玩弄,总是不顾满室警告标语和我的劝阻,不断地骚扰猫咪,甚至有每天下课就来玩猫的学生,或者每个周末带孩子来玩猫的母亲,而且从未消费。我常常和他们发生冲突,得罪了无数的客人,臭脸老板娘的威名远播!

每当有打算开书店的朋友询问我的意见,我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因为开书店的日子,尽管和想像中不同,却绝对是美好的经验,尤其你待在一个位置不动,就可以看尽人生百态,也算值回票价了。

写到这里,大家或许以为开书店的日子也太悲惨了!可是我要说,我还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最大的意外,是在于开书店能遇到最多的好人!这些人的好,完全抵消了前面写到的种种。

明明是会员,却坚持用原价买书;当书店进入淡季,一个人买了五张河亲卡(需缴年费的会员卡),分送亲友;捐助猫咪医药费、帮忙照顾猫咪;给我相机和电脑,甚至找了老师教我编书;义务设计河猫桌历,当我编书时充当设计顾问和校对;自己制作、或者想办法提供商品义卖,所得都给猫咪……等等等等,感谢名单写都写不完。

所以说,每当有打算开书店的朋友询问我的意见,我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因为开书店的日子,尽管和想像中不同,却绝对是美好的经验,尤其你待在一个位置不动,就可以看尽人生百态,也算值回票价了,不是吗?

因此我可以说,开书店前写的诗并未过时,我确实甘心过这样的日子:本来无信仰,却供奉祂为偶像;本来无尘埃,却为了祂而明亮。我无可言说,仿佛背负一个任务,经百千劫,为了替时间守候,一个秘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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