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潘国灵:我在油街的日子

我看着它从一片茂盛小丘,逐点逐渐被夷平,至变成一片泥地,再至打回原形…

潘国灵

刊登于 2017-04-25

【编者按】香港岛的北角有一道油街,作家潘国灵就住在附近。适逢香港文学生活馆与油街实现合作的“油街写作-隐匿的鲸鱼歌唱”计划邀请他去驻场,于是诞生本篇〈我在油街的日子〉。错置与暧昧,他的笔在流动书台间挖掘了怎样时空的深重连系?

天气恶劣无阻这城的持续拆建,前边酒店在拆后边大型住宅酒店在起,重型拆建声如四面楚歌袭来。那时心想,未来三个月在这地方不知可实验出什么东西来?
天气恶劣无阻这城的持续拆建,前边酒店在拆后边大型住宅酒店在起,重型拆建声如四面楚歌袭来。那时心想,未来三个月在这地方不知可实验出什么东西来?

父母家住炮台山,油街实现这地方我是不时经过的,但真正与它建立更深连系,还要等到去年十一月,获邀参加“隐匿的鲸鱼歌唱──在油街写作”计划,为期三月,算是第一个我在本地参与的驻场写作计划。这计划也是油街实现首次举办的,在一个以视觉艺术为主的展览活动场所中,开放地融入了一点文字文学的元素。我是首位参与这计划的作家,但凡开荒牛的角色总添上一份吸引(当然也有疑虑),最初便抱着难得有此机会,何妨一试的心情参与。

犹记去年十月十八日,为这计划到油街实现首次开会时,正值大雨滂沱(翌日发出黑雨警告),一级助理馆长珍妮花穿着水靴上班,凌厉的雨水落在路面角落积聚成一个个浅浅的水洼,天气恶劣无阻这城的持续拆建,前边酒店在拆后边大型住宅酒店在起,重型拆建声如四面楚歌袭来,包围着这幢上百年历史建筑物。那时心想,未来三个月在这地方不知可实验出什么东西来?眼前的横风横雨比风和日丽更好,离开自家书桌,转换环境,有时就为了迎接多点陌生和未知。

我其中一条思路,自然是从空间和写作的关系探进。这里或需从基本说起。写作有别于其他艺术门类,写作时个人处于独处状态,所需东西一般很少,与写作场地的关系则若即若离,可紧可松。大抵来说,写作的空间(在哪里写?)与写作的对象(写什么?)没必然关系。此所以不少作家以“洞穴”来形容写作状态,作家入定时写作的洞穴就成了一个幻想的天地,眼前的书桌成了灵魂出窍的飞毡,时空调度不囿于周遭,天马行空的作家尤其乐于此道。

我形容这状态为“流动的书桌”,或者可说是“写作随身”,当你投入于创作一个作品时,原则上你可以把它带到任何地方写,身处环境也许对写作状态会产生一点微妙的心理影响,却不必然直接呈现于文字以至可被辨识出来。但另一方面,在哪里写作,有时又会直接扣连上写作的题材,成为笔下的场景、人物,如文字写生、采风、田野式调查般,旅行书写也属此例,当一个写者同时是旅者时,他将所到之处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流泻于笔尖,置身的环境直接便是写作灵感的来源。

岁月悠悠但时空断裂,历史转换成文化时尚的资本,静下来时,一个写者如我不期然在内心唤起一种错置并暧昧的时空感受,或者会烙印于他日“属油街写作”的小说中。

“在油街写作”计划于我便兼具以上两个面向。一方面我可能只是偶尔将身体和书桌转移阵地到油街实现,继续我原来的写作,另一方面,我也希冀与这地方逐渐建立关系,不仅“在”此地写也写“属”它的东西,后者应也是所有“驻场写作”的理想,虽然坦白说,是否能建立其中“转化”,我最初参与这计划时心里并没有底,其中的摸索尝试,我想就是一种实验。说到与这地方建立关连,大致来说我从三方面入手,一是油街实现这个固定场所,二是在我参与计划期间在油街实现举办的展览活动,三是从油街实现这地点散发开去,探索到周边的空间。我以英文字“SHE”来概括三者,分别为 Site(场所),Happenings(发生),Extension(外延)。

“油街写作-隐匿的鲸鱼歌唱”计划︰由油街实现与香港文学生活馆合作举办,于2016年10月至2017年4月分别邀请两位作家潘国灵与李维怡在油街实现创作,构筑一个宁静空间,让文学与艺术、个人与地方,互相启发对话、孕育作品。

场所者,起初我会较知性地探索这建筑物的前世今生。譬如翻开一些香港殖民建筑书籍,看看有没有介绍到这建筑物的历史故事和建筑特色。虽说是历史建筑,原来问起上来,也不太多人知道这建筑物的身世。港岛海岸线的推移本身其实可自筑成一个故事。油街实现这建筑物,1908年启用时为香港皇家游艇会会所,想想它就近在海边,扬帆出海自是天然地势。如今立在此地,得靠一点想像力,才能臆想1930年代北角填海工程进行前,现油街实现便是原海岸线之所在,昔日原海岸线上的原有建筑物,就只剩油街实现幸存下来。岁月悠悠但时空断裂,历史转换成文化时尚的资本,静下来时,一个写者如我不期然在内心唤起一种错置并暧昧的时空感受,或者会烙印于他日“属油街写作”的小说中。

在此也当说说油街实现给我作的安排。油街实现作为一片公共空间,它向所有人开放,原则上即使我没参与这计划,想的话也可随意到此地寻找灵感,但“驻场作家”这身份,还是给与我一点特殊的“出入权”(access right)。主办方为我准备了一个专属书架,悉心地髹上墨绿色,一个个木方格上放了自己的书和一些文字介绍,经讨论后并挂上一个铁皮信箱,试图逆潮流而走回到手写时代,在计划期间收集有心人投来的书信。专供我写作的位置,则安排在主楼第二楼的一个士多房内,这房间不对外开放,里头放置了一些杂物,并供艺术家们展览时作后台之用。这房间没空调设备,中间放置了一张长木桌,记得第一次随油街实现的科拉和珍妮花参观场地,走进这士多房时,她们问不知这地方是否适合你写作(言下之意包括周遭地盘的声响),我当下回答:“没问题。”

事实也确是如此,参加这类计划,找寻陌生感觉更重于营造舒适度,我甚至把周遭地盘的拆建声也当成在这里写作的背景氛围。也是在后来读到英国作家艾伦.狄波顿(Alain de Botton)参与伦敦希斯罗机场“首位驻站作家”时写下的《机场里的小旅行》中,他提到驻场于第五航站时每隔几分钟的机场扩音器广播,并谈到主办方给他在机场内安排的书桌:“这张桌子看起来一点都不适合写作,却反倒因此激发了写作的可能性,从而成为我理想的工作地点”,找到一点同感。其实我还希冀有更多的异常。

眼目转向打量杂物房中的木箱、胶箱,抬头看三角瓦顶的木椽铁撑,历史建筑的质感不再停留于书本中,有时走出游廊看看建筑物的大圆拱窗、烟囟、红砖,虽说是殖民时代的爱德华工艺建筑风格但采用的却是本土建筑素材,建筑物明明“在”时我们常以分心待之,只有凝神静观时才真看见一点儿。

除了这间“临时写作房”外,主办方也多番说任何地方我也可用(他们工作的办公室除外),包括入口处的育婴房。如是也不仅是能否进出的问题,也牵涉空间功能的转换──育婴房原本当然是用作育婴的,性别上又多为女性所用,但在驻场期间,我也几番待在育婴房中,有时写点东西,更多时却是在这里看书,其中一天,拿着小说《身体艺术家》在看,门半掩有女看更走过看进来半觉出奇,而我当下也有点“心虚”起来,想来这也是从没有过的阅读经验。

空间以外还有时间的逾越,一夜我在油街实现中央庭园中坐下,靠着昏黄灯光看着香港文学馆主办的“海征文比赛”作品,待到关门之前发出广播时,当地职员非常体贴地前来说:“潘生,你继续留下来也没问题的”,如是者好几个晚上“人去楼空”后我仍留下来,试图听听油街静夜时的另一把声音。

是的,一个人在“临时写作房”待下时,场景每多由夕阳滑入傍晚,有时其实也写不了什么,便靠近木窗看看街上的路人,二楼位置不算高,有时给我打量的路人抬头回望窗边的我(许是一个人影),怕将人吓倒我又坐回桌边,眼目转向打量杂物房中的木箱、胶箱,抬头看三角瓦顶的木椽铁撑,历史建筑的质感不再停留于书本中,有时走出游廊看看建筑物的大圆拱窗、烟囟、红砖,虽说是殖民时代的爱德华工艺建筑风格但采用的却是本土建筑素材,建筑物明明“在”时我们常以分心待之,只有凝神静观时才真看见一点儿。

一个人在“临时写作房”待下时,场景每多由夕阳滑入傍晚,有时其实也写不了什么,便靠近木窗看看街上的路人。
一个人在“临时写作房”待下时,场景每多由夕阳滑入傍晚,有时其实也写不了什么,便靠近木窗看看街上的路人。

我喜欢房中的杏色木窗,特别是那种有着一排孔洞、推开窗时用来锁紧位置的黄铜把手,现在这东西已买少见少了,小时候家中用的就是这种,一件小物有时就是个人与集体记忆的触媒。

是的,这段日子隔周左右到油街实现,平日遇到可攀谈的人不多(游人当然是有的,但一般我只能默默观察),物件不久成了我与这地方建立关系的媒体。譬如说,我开始对士多房中的长木桌发生好奇,这张以一块块板木砌成的桌子到底从何而来?是一种专给美工用的桌子吗?经打探才知不然,原来乃来自两年前在油街实现举办的“生活现场”(In-Situ),这计划重现工业时代的手作技艺和生活模式,这张长木桌当时在展场中用来放置衣车,计划完结后留下来作剩余物资。未几我发现“循环再用”遍布于这地方之中,如士多房内的木箱、胶箱,在油街实现关注剩食的“盛食当灶”,包括我那个专有书柜也是由上手展览剩下再用的。能够将“剩”变“盛”,便是一种美好。

由此我将叙述由“Site”转到“Happening”。发生者,即是我在这三月期间在油街实现遇到的展览、活动,属暂时性的、一次性的,到下一位作家参与时,遇到的又将完全不同。在我那段驻场期间,油街实现正举办“即日放送”计划,两个展场变身成两个相邻影院,由六个团体轮流接力三星期,注入不同主题的影像艺术以至表演元素。我在这里也看了好些录像以至短片,我特别喜欢放置在这里的椅子,有别于一般电影院一式化的座椅,这里的椅子每张都不一样,放在一起本身就像装置艺术,有一种混杂的凌乱美,原来这些驳杂的椅子都是由民间集来的,又是另一种剩余价值再用。

另外,为了营造临时影院感觉,我第一趟来参观时,便发现展场内放置了一个磅重机和两张旧日电影院的皮椅,前者昔日曾放置于酒楼、电影院以至街头,像我这样有了点年纪的,小时候都曾经光顾过这种街头磅重机。久违了,职员给了我一个代币,我踏在磅上,磅重机亮起灯来,轮子转动,未几吐出一张体重卡并附加运程。一次杂志专栏催稿,我便即席以磅重机为题写了一篇“消失微物”。说到物件,亦想到油街实现这场地,在变身成现在这样貎前,在过渡期间曾作考古贮存仓库,由此想到以“物”切入,未来其中一篇创作,就写一篇〈油街物志〉。

离开日常进入陌生的领域,以好奇但不猎奇的眼光观照,又往往可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互动和创作。油街实现驻场日子落幕,现在才是开笔结果的季节。

说到物与“发生”,由北京艺术家宋冬构想的“白做园”也必须一说。所谓“白做园”,其实是在油街实现庭园中央圈起一个地带,在一年期间开放予公众参与和自由定义,以社区弃用的物资、垃圾,随机生长成一座长满植物的小丘。这人造盆景还需连起另边封着的围板来看,灰铁地盘围板上亮着一排黄色霓虹灯字──“不做白不做,做了也白做,白做也得做”。若将整个场景连起周围大型物业正不断拆建的情境来看,又让人生发更多联想与讽喻。到我参加“在油街写作”计划,“白做园”已进入最后的阶段。

平时我们常听“开幕式”,油街实现却别出心裁地为“白做园”的谢幕,安排了一场出动铲泥车、甚有行为艺术意味的“拆幕式”。“拆幕式”进行当日又是大雨的一天,雨水撇进了这三个月的油街记忆中。当铲泥车把吊臂伸进“白做园”拔起了一堆植物时,我在心中默想了八个字:拆建生灭、废弃兴用。在随后的一个多月,我看着它从一片茂盛小丘,逐点逐渐被夷平,至变成一片泥地,再至打回原形。由是除了时、日、月,“白做园”的变化也成了我“在油街写作”的时间座标;而废弃物,也许是出于一对“废墟之眼”,更成了我在油街经验的一个母题。

以上说到物,好像没多接触人,其实不然。平日多独行,但参与这计划时,也作好准备多与人交流。油街职员固然是谈话对象。另外,在这地方,间中会遇到旧友,也认识了一些素未谋面的艺术工作者或爱好者,如在“即日放送”中认识了收藏了很多古董摄录机和旧香港旅行录像的 Craig、在“我与你同在”节目中作一对一演出的年轻艺术家麦影彤、策展人郑得恩、北京艺术家宋冬等等。另外我也把网络延伸于外。这便要说到“Extension”的部分了。

那段日子离开油街实现时,有时会往西步向清风街,有时会往东踱到日夜判若两面的春秧街,沿途漫无目的行走时,常常发现意想不到的生命力,就发生在城市管理主义手臂还未伸及的街道暗角。一次与中大建筑系副教授钟宏亮相约在校内聊天谈起“异托邦”,知悉他正在酝酿一个“异质北角”的计划,随后便跟他一起探索这一带的天桥底、怪异的公共空间、废置楼宇及旧式商场等。现在我们正在构思将文学和剧场带到这些角落,如能成事,于我又将是油街写作计划的额外收获和延伸实验了。

说到延伸,从油街写作这个计划,也让我想到其他可能的写作驻场空间,如医院、工厦、机场、废墟,甚至修道院、殡仪馆、红灯区等,在未来或可于这城探索。这些地方各有不同的环境设置,要探索未必需要一个正式身份,但配合得宜的驻场安排肯定可让有兴趣的作家更易进入其中的脉络,尤其不少空间都牵涉不同程度的进入障碍(油街实现作为一片公共空间,这方面本身算是低的)。当然,作家写作不一定需要刻意将自己转换到另一个空间,日常生活常常就是很好的创作养份,但也有时候,离开日常进入陌生的领域,以好奇但不猎奇的眼光观照,又往往可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互动和创作。油街实现驻场日子落幕,现在才是开笔结果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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