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两个七年级生的非典型清明节

二十世纪的东亚海域,时则自由来去,时则受战争封锁,留下许多定位暧昧不明的移民,待后人将他们的故事重新诉说。

特约撰稿人 陈泳翰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7-04-14

一江山烈士纪念祠。
基隆“一江山烈士纪念祠”大门楹联是陈诚所题。摄:陈泳翰

只要时间许可,清明节这一天,陈亭逸都会跟着家人到基隆的山上,给亲生外婆上香。这条祭祖之路不算好走,得先穿过弯弯曲曲略显陡峭的小巷弄,最狭窄处几乎难以双向会车,还好这天上山的车辆不多,没有太考验驾驶的开车技术。

位于半山腰的目的地,平日紧闭的铁门已经打开,握有钥匙的管理人蒋志龙还没离开,来这上香不知道上了多少年,这是她们一家子第一次见到蒋志龙本人。

陈亭逸的亲生外婆走得非常早,早到她当年仍然童稚的母亲也没什么印象。母女俩多年以来有个问题一直藏在心底,明明亲生外婆是温州人,为什么在台湾过世后,骨灰会被放到“一江山烈士纪念祠”来?与亲生外婆作伴的骨灰坛有数百个,她们揣想,应该就是一江山战役的烈士英灵吧。由于许多灵位没有子孙奉祀,每逢清明节,陈亭逸一家人只要有来此上香,总会多带几把线香,补齐所见空缺。离开时,祠堂里每一座小香炉,至少都会插着一柱香,不让任何灵魂感觉冷清孤寂。

只是不知何故,最近几年清明节,来祠堂上香的人越来越少,好几排香炉都空荡荡地乏人问津。年复一年,陈亭逸和家人花在帮忙补香的时间似乎更多了。话说回来,她们也不以为苦,毕竟一家人都听过当年一江山战役的悲壮故事,相较于战争的苍凉,这一点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帮孤死温州人设立的纪念祠

1950年代初,撤退来台的国民政府,仍然占有福建、浙江沿海诸多小岛。韩战(又称朝鲜战争)期间,小岛上的守军和游击队,配合台美合作的大战略,不断骚扰中共沿海,除了减轻朝鲜半岛单边作战的压力,也试图一并封锁中共的对外贸易。韩战结束后,这些沿海小岛自然成了中共首要拔除的芒刺,在获得苏联军备奥援后,共产党军队于1955年1月,挟陆、海、空三军联合的优势兵力,全力攻击位于浙江外海、面积不到两平方公里的一江山岛,岛上守军在国府的死守命令下,泰半遭到歼灭,指挥官王生明也壮烈殉国。

这场国、共双方都死伤惨重的血战,日后被两岸政府各自大做文章,一边说是英勇解放,一边说是负死顽抗。此后,台湾各地陆续出现一江山纪念园区、一江山纪念碑、一江街、王生明路以兹表彰,就连以妈祖绕境闻名的大甲镇澜宫,都供奉了一江山烈士的长生牌位。这处位于基隆的一江山烈士纪念祠,乍看之下亦是八九不离十脱不了关系。

陈亭逸一家人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她们和管理祠堂的蒋志龙搭上话,才发现这些日子以来,有些事情可能真的误会了。

“里头没有来自一江山的骨灰啦,全都是温州人。”蒋志龙脱口而出这答案时,陈亭逸一家人都吓了一跳。

“你的意思是说,墙壁上那三百多个寄存先人的芳名,没有半个是一江山烈士?”

“你想想,当年那些烈士都在岛上殉国,哪有什么骨骸留下来?就算有,也是移回忠烈祠了,不可能流落民间。”蒋志龙解释道:“所以一江山纪念祠只是个名义,是当初一位许岳先生为了帮孤老而死的温州人,找块身后之地,才以纪念一江山为由,向政府申请到那么一小块地。你们应该去门口拍张照片,上头的对联还是陈诚(曾任中华民国副总统、行政院长)题的,陈诚的题字在台湾很少见。”

大门的楹联上,确实写着“正义常昭泰岳鸿毛祇一线”、“蒸尝不替馨香俎豆足千秋”,千真万确是悼念烈士的口吻,难怪连参拜多年的后人都会跟着搞糊涂。

“不只基隆码头,当年九份挖金矿的矿工,也有很多温州人,前几年还立了个纪念碑。”蒋志龙说:“温州人爱热闹,所以这里的骨灰坛,虽然单身无后者占了八成,也是有些结了婚的温州人,临终前特别吩咐子女把他们从高雄、花莲送来这儿,图的是死后能和老乡一块聊天。”

“你说的温州人,是1949年后随着国府迁台的温州人吗?”

“也不是,绝大部分都是1920、1930年代就迁徙来台了。当年温州很穷,才来有移民渡海来台做苦力,不像现在发达了,世界各地只要听到温州人头都痛,做生意太厉害了。”1964年出生的蒋志龙,是从长辈手上接下管理纪念祠的棒子,他说:“我爸爸也是当时从温州渡海来台,但是他比较像逃兵,是听说蒋中正要北伐,打算抓温州的男丁去当兵,一群人才连夜搭帆船想逃去日本,结果船只开错方向,就跑来基隆了。”

最近几年清明节,来祠堂上香的人越来越少。
最近几年清明节,来祠堂上香的人越来越少。摄:陈泳翰

带点台客气质的蒋志龙讲得兴起,解释的语言开始从国语转换成他更熟悉的台语。按照蒋志龙的说法,二十世纪上半叶,有很多温州人落脚基隆,在码头挑煤炭维生。“以前八号码头那里有个煤调会,北部所有煤矿都从那里出去,台语叫‘炭埕’。后来没有煤炭挑了,就全部编去码头工作。火车站后头的中山一、二路,以前整排都是给温州人住的工寮,老一辈基隆人管叫它‘温州街’、‘温州寮’。”

“就跟新北市的华新街被叫做缅甸街是一样的道理。”陈亭逸做了个类比。

“不只基隆码头,当年九份挖金矿的矿工,也有很多温州人,前几年还立了个纪念碑。”蒋志龙说:“温州人爱热闹,所以这里的骨灰坛,虽然单身无后者占了八成,也是有些结了婚的温州人,临终前特别吩咐子女把他们从高雄、花莲送来这儿,图的是死后能和老乡一块聊天。”

“现在这些温州人的后代呢?”

“都被台湾同化了。”

“那你们还会说温州话吗?”陈亭逸的父亲问。

“听得懂,但已经不太会说了,像我们家小孩都不会讲温州话。”蒋志龙说。

“那你爸爸跟谁沟通去?”

“他自己去六号码头找他们温州人。码头那边温州人太多了,他不怕寂寞。以前总是一堆温州人在那聊天,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在吵架。有人说过,宁可听苏州人吵架,也不愿听温州人聊天。”

“你们小时候不会跟本省小孩吵架?”

“没有这种事,我爸爸他们很早就过来了,娶了台湾媳妇,也不住在眷村,小朋友从小玩在一块,都讲台湾话,哪有什么冲突。”

虽然没见着真正一江山烈士的遗族,陈亭逸一家人倒是遇上了怎么看都是本省人的外省人。

日久他乡是故乡

二十世纪上半叶,东亚海域断断续续有过自由航行的年代。在日本统治下的台湾,有来自九州、四国等地的移民,以及他们后来被称做“湾生”的后代;也有台湾土生土长的居民,离开台湾举家迁往琉球群岛最南端的八重山列岛开垦荒地;同样逻辑下,隔着一道海峡的彼岸,亦有不少人像蒋志龙父亲那样,迁出沿海省份落脚台湾谋生。不幸的是,这块海域在二十世纪不断卷入政治冲突,只要一有战争爆发,原本自由来去的海域,便会出现一道隐形的封锁线划分敌我,让承平时期离乡背井的人,根源突然变得难以定义,生命落入历史的暧昧夹缝之中。

1945年中日战争结束没多久,何韦毅的祖父一家三兄弟,也是在台湾海峡重现和平的时期,从福州渡海来到台湾营生。只不过这段和平时光太短暂,几年后激烈的国共内战,再次中断两岸交通,无法回乡的祖父,只得留在台湾娶妻生子,定居高雄以裁缝为业,日久他乡是故乡。

小时候,每逢填写个人资料之时,父亲便会嘱咐何韦毅,在籍贯一栏填入“福州”,机伶的孩子看到邻座同学“台湾省高雄市”的答案时,还会自作主张将“福州”改写成更完整的“福建省福州市”。但是这样的作答方式,上了高中便遇上挑战,随着台湾本土意识逐渐扬升,少年何韦毅不再于籍贯栏写上“福州”,而是以出生地“高雄”取而代之。不过,只要一有人问起他,到底是本省人还是外省人时?何韦毅便会感到一阵尴尬,无所适从,“我好像不是外省人,但也不全然是本省人。”

有长辈告诉何韦毅,你们家从福州来的,也算本省人啦!但如果这么简单就能算本省人,为什么明明听得懂台语的他,却老是听不懂祖父讲什么话;为什么明明清明节一到,本省同学都要上坟头除杂草、贴墓纸,他却从来没扫过一次墓,也不晓得墓碑上还会刻上银同、金浦、南靖、诏安等字眼。

一江山烈士纪念祠。
祖先来自福州北岭的何韦毅,盼今年秋天能回福建寻根。摄:陈泳翰

何韦毅带着这样的疑惑长大,一直到今年清明节,何家的家族聚会上,突然出现几名意外访客,让他的好奇心重新被挑起。

那是一名他得称之为堂伯的男子,带着几名子侄辈,特地从福州飞来台湾“扫墓”。何韦毅说:“因为我们家没有墓可扫,以前清明节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所以听到有亲戚要过来,让我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他们‘扫墓’的地点会是台湾?”

何韦毅追问了家人后才知道,原来他的伯公,也就是祖父的兄长,当年在福州是有妻儿的,只是国共内战后,伯公再也没机会回到家乡,最后在台湾逝世,埋骨台东。这次前来台湾的堂伯和堂哥,便是伯公那一脉的后人。

多年以来,何韦毅第一次向父母亲追问了那么多过去,也因为开始追问了,才知道那些一直存在、却不再被言说的家族故事。追问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在发问、回答、重述的过程中,有些名字才会变得立体,开始与自己的生命产生关联,从疏远慢慢变得亲近。

“我从来没追问过家人这些往事,直到清明节见到一群素昧平生的亲戚,才觉得好像有什么被触动了。”送走来自福州的亲戚后,何韦毅便央求母亲将几年前刚修好的族谱寄上台北,好让他能重新了解家族故事。

来自福州北岭的何氏一族人丁茂盛,一百多页的族谱分枝图某处,也有何韦毅一家人的名字。出生至今三十多年,这是何韦毅头一回对族谱产生兴趣。族谱最后一页,是整版的何家祖厝地图;三面环山、一面环海的彩图之上,看不见北京、上海、台北、高雄,也没有青天白日满地红或红地五星飘扬,却详细标示出祖厝周遭每一口井、每一间庙,每一处祖坟的位置——尽管位居核心,被一圈绿树图示环绕的祖厝,现实生活中早已经化为土砾,不复存在世上了。

“现在谈这个似乎有点政治不正确,不过我心中确实萌现一股想要寻根的念头。”何韦毅说,他一直想要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感触写下,在社群网站上分享给朋友们看,但又隐隐然感觉到,当下本土意识正炙的社会氛围,这些感言似乎不太合乎时宜。想要发表的念头,几度萌芽又几度退缩。

“我向父母建议,不如今年秋天,一块回福州老家去看看亲戚吧。”多年以来,何韦毅第一次向父母亲追问了那么多过去,也因为开始追问了,才知道那些一直存在、却不再被言说的家族故事。追问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在发问、回答、重述的过程中,有些名字才会变得立体,开始与自己的生命产生关联,从疏远慢慢变得亲近。

没血缘的三人组成一个家

离开一江山纪念祠时,陈亭逸的妈妈总算明白,为什么亲生母亲的骨灰,会出现在看似纪念烈士的祠堂中。她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成了孤儿,多亏两名随国府撤退来台的浙江人,轮流将她扶养长大。她的养父是一名退伍军人,养母是战士遗眷,两个人来台后一辈子单身,从没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但为了让失恃的小女孩拥有一个身份,便相约好一块出钱抚养,直到今天,陈亭逸母亲的身份证上,父母一栏还是这两名单身男女的姓名。

养母辞世得早,有数十载光阴,陈亭逸的母亲是由养父一手拉拔长大。每逢清明节,一家人的话题,总是绕着几年前亡故的这名老人打转。

“再说一次那个外公让你吃麦片的故事,好笑极了。”陈亭逸对着母亲说。

“你外公退伍得早,和几个弟兄跑去新店养猪,他每天都会煮麦片喂猪吃,一大锅闻起来非常香。有次我闻香前去看,他竟然直接挖了一勺问我要不要吃。”异想天开拿猪食喂养女这故事,每一回重述,总是逗得这家人哈哈大笑。

陈亭逸的母亲又补充道:“可惜第二年猪瘟蔓延,养的猪全死光了,你外公只好跑到饭店应征工作,帮人家整理客房整理了好多年。”

“外公很喜欢照顾动物,虽然没有养猪,在家里也养了一堆毛茸茸的小动物,不管是猫、狗还是仓鼠,全都取名叫毛利。回想起来,就是个温和慈祥的老好人。”陈亭逸说。

一江山烈士纪念祠。
一江山烈士纪念祠。摄:陈泳翰

“你外公好玩的事可多了,有次我问他,爸爸你军人当那么久了,有没有真的打死过人啊?他说从来没有。只有那么一次,大家说要到某个山头跟共军打仗,结果你外公做了一个噩梦,第二天部队全员开拔,只有他一个人说什么都不肯去打仗。”

“这什么军队啊?怎么可以这样。”一车子的人又放声笑了出来:“那我明天不想上班,也跟老板说不要去好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外公可以不用上阵,但据说后来上山打仗的人没一个回来,全战死了,就剩留守的他一个人独活。”

即使是带着悲凉气息的故事,一车的人还是在笑。

“不认真打仗,倒是很认真养小动物。”陈亭逸说。

“你外公一辈子孤家寡人,在台湾也没其他亲戚,回乡探亲时才特别叮嘱我,他的父母兄弟姊妹都葬在对岸,死后一定要我把他也带回去和家人作伴。”

“说到探亲,我还记得那一次,外公一直到回乡扫墓,看到亲人的墓碑后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份证上的姓氏写错了,本家不姓黄而是姓王。”陈亭逸回忆道。

“因为你外公不识字嘛,在台湾办身份证时,可能讲话又有乡音,户政人员黄、王不分,填错了姓氏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实我也曾经教过外公写字,我还记得当初教他写的第一个字是‘鸟’,没想到后来他真的学会了,字迹像画图一样很可爱。”

一直到下车前,他们还是在问,还是在笑,好像那个已经归葬浙江的老人,依然还在他们身边。

如果您愿意付费成为我们的端会员,请按:这里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