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编读手记

读者来函:选举之后,一个香港90后的迷惘剖白

我们这代人究竟有没有真正快乐过?我追问着我的前辈、老师、朋友、比我年轻的,他们都没有答案。

何郁慧

刊登于 2017-03-31

#编读手记

2017年3月24日,曾俊华举行造势集会,不少港人到场支持。
2017年3月24日,曾俊华举行造势集会,不少港人到场支持。

3月26日下午12时30分,林郑月娥已取得超过600张选票,成为选战的胜利者。那一刻,我身处于中环广场的民阵集会,一边听着投了白票的选委发言,一边盯着手机里的Facebook Live,林郑月娥的得票数字猛跳,一眨眼就已经上涨了10票,刘小丽打断了朱凯迪,向集会人士宣布:“林郑月娥已经赢了。”

我马上将手机调至休眠状态,转身离开了集会。我实在不想再看着那些冷冰冰的数字。

这是一个梦醒时分。

过去两个月,曾俊华建构了一个梦,他受市民欢迎,很多人在他身上看到曙光。可是,选举结果并没有惊喜,林郑月娥在预料之内,赢了。

身边朋友对于结果都毫不意外,似乎大家一早明了香港政治现实的残酷和绝望,他们纷纷拿林郑月娥的得票总数777开玩笑,但同时,脸上却难以掩盖失望,我都看见了。

我们是生于香港90年代的一代,说来很年轻,但近年香港大大小小的抗争,我们恰好都经历过,失望并不是第一次,但这次面对选举结果,我们还是特别忧郁,为什么?

我和朋友经历的第一场抗争,是2012年的反国教。当时政府有意推行德育及国民教育科,市民反应非常大,害怕政府灌输国情的时候,只一味褒奖执政者。当时我是一个高中生,教育议题最贴近自己,我也抗拒政府这样做。还记得那时Facebook流传了一张“不要洗脑”的黑色标签,我和很多同学一起,把标签印了出来,系在背包上作无声抗议。

同年的9月7日,大批市民在政府总部外集会,希望政府撤回方案,我当时也在场,眼看年过六旬的韩连山老师都绝食了,我在“公民广场”集会根本不算什么。及至9月9日,梁振英宣布取消国教的三年开展期,我看着新闻满是欢喜。

和很多同侪一样,那时候我们曾经相信,只要群众团结起来,我们真的可以形成一股强大力量,去改变社会。受到社会事件启蒙,我也决定修读新闻,希望站在前线报导社会真相。

2013年1月,戴耀廷首次提及“占领中环”,希望借公民抗命带动政治上的转变。其后,他多次举办商讨日,我参与了其中一场商讨会议,只为了解更多。这样的商讨持续了一年多,社会气氛酝酿了好一阵子,却没有人知道何时真的启动占领,是不是真的要行这一步,好像花了很多时间空谈概念,却没有下文。

2014年8月31日,我乘坐港铁,透过手机浏览即时新闻,得知全国人大常委会为香港2017年特首普选方法设下框架。我讶异,打开Facebook,看到很多朋友都在控诉“人大落闸”,有框架的普选根本称不上真普选,真普选被判死刑,谁不愤怒?我很快响应了学联发起的罢课,以行动抗议人大的决定。我认为我作为大学生,应该肩负社会责任。

岂料这场罢课一发不可收拾,学民思潮号召民众重夺“公民广场”,公民抗命展开,警方竟在毫无预警之下施放胡椒喷雾,大批市民前来添美道声援学生。

那时候,一位好友哭着打给我,她说她中了胡椒喷雾,她不敢相信政府会这样伤害市民。相比起皮肉的痛楚,她的心更伤,她那崩溃和颤抖的声音,我今日还记得。

“我们明明在睡觉,可是突然间就有些防暴警察冲过来向我们喷胡椒喷雾,他们都疯了!”后来我在Facebook发现有摄影记者拍了一张她中椒后的相片,她的眼神,我看着很心痛。

我也亲眼看见警方用警棍驱赶人群,持警盾向群众大步推进,什么“占中”骑劫了学生运动也不由我花时间思考,我只知道面对这样的政府,这样的政权,我必须站出来抗议。79天的占领运动,不少香港人为着“真普选”这个目标努力。在占领区里,群众共享物资,携手筑起防线,多美好的一个乌托邦,我们都曾经梦过。

相比起曾俊华的那个梦,雨伞运动的梦才鼓动人心。

2014年占领行动持续79日。
2014年占领行动持续79日。

我曾经一度以为那79天的占领可以像2012年的反国教运动一样,集结群众的声音和力量,让政府改变,换来真普选。可是最终没有。

当时19岁的我非常困惑,我如何可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然后如常过日子?雨伞运动,可以说改变了我们一生,也可以说没有改变过。改变在于民众的政治觉醒,我们学会不平则鸣。可是,纵然发动了香港有史以来最大型的占领,到头来却一场空,社会没有因为我们曾经占领龙和道而有所改变。

当你见证政府向民众施放催泪弹,利用诸般武力镇压,之后政府若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好像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再意外了。

可是不,继雨伞运动之后,我第二次为香港政治而哭,是在2016年人大就立法会宣誓风波进行释法的时候。“真诚、庄重”由谁定夺?面对人大“僭建”基本法,为原有条文作出新演绎,而高等法院最终判政府胜诉,我质疑香港的法治精神是不是全崩溃了?程序公义、三权分立、以致基本法本身是否也被催毁得荡然无存了?

我向一个读法律的好友求指教,想不到她也求救,她说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将来可能面临失业,她不知道自己还在读什么。

近年,很多社交平台上都看到朋友转载一张图片,上面写着“我不需要性爱,因为政府每天都在强奸我”,那或许真的是我和一些朋友的心声。我日复日面对生活的同时,还要思考香港政局上没有答案的疑团,而这些疑团都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

特首选举结果尘埃落定,我问身边的人,回顾这些过去,我们这代人究竟有没有真正快乐过?我追问着我的老师、朋友、前辈、还有比我年轻的,他们都没有答案。

上街游行、罢课静坐、不合作运动、公民抗命、占领这些我们全都做过,“命运自决”及“本土论”我们也思考过认同过,但到头来却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经过3月26日,我们再一次印证了这个政权近乎不可撼动。即使再多的期望,结局都是预先写好,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我们亲身感受当中的荒诞?

我问朋友们,我们可以做什么?

他们不约而同说好累,大家都变得犬儒,笑说做“港猪”不闻不问不关心可能比较好过。我也反问自己,究竟还要不要当一个记者,或许当一个空姐周游列国会比较畅快。可是,再回想这几年的经历,我早已陷入这个漩涡里,要我忘记初衷抽身离开,我做不到。

在新闻圈里,每天都要面对接踵而来的突发事件。“太阳照常升起”,这是中央官员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无论发生多大的事,现况多么的不如意,没错,生活还是这样过。但是时代洪流推进的同时,我们这一代的确感到迷惘,对于将来我们没有把握。身边的朋友都说不会生小孩,除了因为没有钱,更重要的就是不愿意看到他们继承这一份迷惘、困惑和苦恼。

如果我们连今天的情绪都无法处理好,如何有勇气面对更多的将来?我屡次将我的苦恼告诉父母,希望得到开导,可是他们都没有正面回应我。我想大家都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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