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走访百年字画裱框老店,听一段香港水上人家的故事

水上人以船为家,新船入伙是大事,这时水上人都会送一幅装裱好的字画为贺礼,让主人家挂一幅在船上。

特约撰稿人 慧儿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7-03-09

【前言】上海街不在上海,在香港,贯穿旺角、油麻地及佐敦。昔日大众在此搜购日常赶潮流,今日时代错落间,特别是油麻地一段,仍幸存褪色中的传统与记忆。此系列以上海街老店出发,主写人的时代与空间记忆,希望能有系统地书写出上海街某种面貌。

开业95年的老店镜明与牛叔。
开业95年的老店镜明与牛叔。

也许我们对旧时代有太多浪漫遐想,对牛叔来说,上海街只是一个“揾食”的地方。

镜明,开业95年,是香港少见的长命老店。陈汉兴,68岁,别人叫他“口水佬”、“牛佬”,但他一点老态也没有,最多顶是“叔”。牛叔是十兄弟姐妹中的长子,小学六年班已在店内跟师傅学手艺,那时阿爸对他说:“牛仔,你读完六年班,入铺头做啦!”

镜明由牛叔阿爷创立,做玻璃相框卖字画,旧铺在近上海街的“窝八”,窝打老道8号。60多年前因重建而搬至现址。那时做生意很纯綷,理想太崇高,能养家就好。阿爷当年是“收卖佬”,储了钱想发展生意,见玻璃无人做,油麻地又多水上人往来,于是在拍卖市场投下刻有“镜明”二字的牌匾。牌匾在店内一挂,请数个师傅𠝹玻璃、画画、写字,就是一门生意。

原来在油麻地还有避风塘的年代,许多水上人会趁“埋岸”到上海街买生活用品。“水上人”,是差点被遗忘的名词,若不是牛叔提起,我也不会记得香港亦曾经有一段属于水上的过去。岸上人搬家有乔迁之喜,水上人以船为家,新船入伙是大事,这时水上人都会送一幅装裱好的字画为贺礼,让主人家挂一幅在船上。我问何故,牛叔露出一副我自会明白的模样:“你……你明喇!水上人学识唔多高,送礼又想送得体面,字画就好似有文化尐。”

水上人一般只埋岸数天,然后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海上生活,买东西都是匆匆忙忙。那时还盛行手工玻璃画、丝绒画,当中有山河大川、花团锦绣、智理明言,全用画框装裱妥当,方便不失礼。想起也讽刺,这些当时的潮流虽然已是今天的老套,但相比今天消失得更快更彻底的潮流玩意,至少还有记忆与物质的存在。

牛叔说当时的字画都是“一幅就一幅,永无重覆”,求合眼缘,因都是师傅们的手工作。当年师傅们为糊口而画画写字,牛叔的阿爸为了一家,奇招百出。玻璃生意有旺有淡,阿爸就将店铺一分为二,按时势做不同生意,牛叔指手划脚:“嗱,个阵呢一边同后面都系做玻璃既,而呢一边就分出黎。”分出来的部分,于制水时卖水桶,逢过年卖桃花,卖过鱼缸卖过养鱼,又作过找换店及裁衣店。我听得出奇,牛叔却不以为奇,因为那些年“为左生活,无得你唔谂办法”。

上海街的“青天白日旗”

科技发展令人类流动增加,亦令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液态甚至氧化。在牛叔的年代,科技还是个新鲜词,周一到周日,差不多都是相同的人在相同的地方聚在一起。对牛叔而言,由细到大的记忆都离不开油麻地,小时就读位于砵兰街及窝打老道交界的卫文学校(今已清拆),儿时玩伴及现在的妻子都是他的邻居兼同学。“个阵放大假同学就会黎铺头玩兼过夜,系地下『打地铺』,好开心。”

黑白相内有当时的镜明和阿爷。
黑白相内有当时的镜明和阿爷。

他又想起小时候凑热闹的一幕,边说边在一叠纸张中,抽出一张黑白相。他阿爸很时髦,会驾电单车亦爱拍照,相片是牛叔阿爸在国民党庆祝双十节时拍的,相内有当时的镜明和阿爷,又有挂在大厦外墙的“青天白日旗”。那时牛叔八岁,“个阵觉得好新奇,个个走晒出黎睇(花车)。呢个咪系我阿爷啰!”他指一指人群中一个穿长衫的光头男人。当时阿爷与街坊站在上海街旁,双眼都望着一个方向。听牛叔说,今天花车巡游在弥敦道,当日都在上海街。“个阵弥敦道由尖沙咀到旺角都种唒大树,边有车路姐,系上海街先有(车路)。”上海街有车路,所以特别旺,有国货公司、校服公司,更多的是金铺,由上海街蜿蜒至甘肃街到北海街。那时不是所有人也懂投资、懂股票,“水上人好兴一上岸就买金,增值呀嘛,所以好多水上人都会带唒金器系身。”

上海街除了金铺,还有当铺。牛叔说当年当铺的数量和今天差不多,因都是“一间执笠换一间”。年大过天,许多人为了有钱过年,临新年去典当,不只金银珠宝,棉被、衣服都可当,所以当铺都是一整栋,用来存货。然而典当交易都只有“平当”,“好似值一百蚊既都只会俾二十蚊你,咁你为左过年当唔当啊?都会当架啦!”听到这里,好像上海街与交易买卖分不开。上海街太现实,牛叔对街道的记忆反在别处,“亚皆老街,好似花市咁旺,摆唒地摊架!”那时逢年廿九、年三十,一家人会去买新衫,亚皆老街“尐野好平,叫做买平野过年啰!好少去公司,因为买唔起嘛。”他又记起十多岁与朋友一起上狮子山,到红梅谷烧烤,一起烧午餐肉……

命运安排牛叔继承家业,牛叔没出哼半句声。他说那时工作“唔发达”,有份工已求之不得,转行转工是天方夜谭。我不信,一再追问,他眯眼皱眉劳气地说:“个阵真系无谂咁多架!”听罢,“梦想”、“理想”都好像是与经济挂勾的概念,经济太好或太差,连发白日梦的空间都没有,怎样的时代就养成怎样的人。

由阿爷到阿爸到牛叔,每代为了生活都要“周身刀”,与其老掉牙地说香港人“灵活变通”,不如说为势所迫。那时没今天五花百门的升学选择,读不成书就读不成。牛叔说“读书唔成,就咩都要识”,他父亲试百草般做过不同生意,又会摄影骑电单车,牛叔那一代一样“咩都识”,他摊着手指数:“书法、算命、功夫、跌打,屋企既装修、水电维修、家私都系自己做。”他太太亦不例外,自己做衣服,牛叔边说边用双手在空气中比划:“佢件婚纱都系自己做,好靓。仲有小凤仙装,平时既出街衫都系。”她太太自己造衣服,是为了省钱,那时普罗家庭的女子都是这样节俭;牛叔写书法,则是为赚钱。

他挣大眼睛,生怕我不信,“个阵写字真系为揾食架!”那时小学还有书法堂,家课也要用毛笔字写,因为书法在当时还是门实际手艺,就像今天的小学会有电脑课一样。牛叔后来进店铺帮忙,临摹自学各种字体,慢慢接替老师傅及父亲的写字工作。他忆述,因为一次事件,老父终于放心把写字的工作全交给自己。当时还十分流行以书法对联作为贺礼,镜明收到一份送礼给英籍警司的订单,怎料完工后才发现老师傅写漏了一个字。下订单的客人有来头,老师傅或因面子,不肯重写,于是牛叔只好“顶硬上”,自行临摹原作,最终交出一份客人满意的书法作品。自此,他父亲正式退居幕后。

到了礼拜六赛马日,牛叔会开电视看赛马,邻店的人又会趁空档来“睇马”。
到了礼拜六赛马日,牛叔会开电视看赛马,邻店的人又会趁空档来“睇马”。

多说多做的人

时代变,以往客人还会向牛叔讨价还价,今天牛叔细细声跟我说:“你睇下,都唔问价钱嘅。”每次访问,眼见来找牛叔的客人都不讨价问价。与其说社会富裕,不如说信任。牛叔亦不怕得失客人,坦坦白白给意见。一名女士拿着儿子的水彩画作品找牛叔,说想配一个画框,牛叔拿出一黄一绿的样办,妇人问“绿色好唔好”,他则反驳说“黄色啦,黄色好睇好多。”更多的是客人熟练地把要修饰加工的东西放在地上,和牛叔闲谈一会就扬长而去。有一次,一男客人经介绍找牛叔做一个“福禄寿”柜,牛叔对尺寸大小一丝不苟,说对方提供的尺寸不对,要求计量妥当才找他,又画图拿玻璃办解说一番。

主流价值是少做少错,牛叔从不介意多说多做,对客人如是,对邻里亦是。镜明与一间烧味店为邻,听闻顶手转让好几次,中午及傍晚时分经常大排长龙。人龙散去,就是烧味师博吃饭的时候,这时师博会手捧饭碗,走到镜明隐敝的角落,坐在折椅上“扒饭”。又有隔壁大厦的清洁女工把待回收的消毒药水胶箱放在镜明门前,不一会一位黝黑的男工人前来取胶箱,且向牛叔打了声招呼。牛叔从抽屉取出那张女工留下的单据,递给了男子。事后牛叔对我说:“无所谓架!佢无地方摆又无人睇,咪摆住系我门口先啰!”

“无所谓架”是牛叔的口头禅。于是,到了礼拜六赛马日,牛叔会开电视看赛马,邻店的人又会趁空档来“睇马”,电视机前一字排开。大家都是这街上讨生活的人,就算中老年者也需要“小确幸”,但牛叔的“无所谓”是有原则的,他看不起欺哄地过活的人。跑马日有别店的老板来凑热闹,也有撇下工作溜过来的员工,牛叔没有阻止,只是面带不悦地对我说:“我真系好唔钟意呢尐架,人地请紧佢做野架嘛!”未几,一名男子走到镜明前呼喝一声“送货啊”,贪玩的猫儿才应声而去。

数次访问,牛叔说了许多油麻地历史,说得更多的是人生哲理,我理解为长辈对晚辈好意的提醒。记得有一次,牛叔教我𠝹玻璃,他说:“唔好惊左尐玻璃,系人太惊先会整亲,玻璃本身唔伤人。”

玻璃单纯,是人心太多事。

玻璃单纯,是人心太多事。
玻璃单纯,是人心太多事。

镜明相架玻璃工程

地址:上海街111号地下

电话:2384 4392

营业时间:周一至周六,周日不定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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