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生存之外,更要生活:改良式养老院如何让老人重拾欢颜

缺乏个性的房间、压抑的氛围、有限的私人空间……对很多年长者来说,养老院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噩梦。

特约撰稿人 班班 发自奥地利

刊登于 2017-02-07

如何保证老年人的生活质量,成为了一个需要全社会共同面对的话题。
如何保证老年人的生活质量,成为一个需要全社会共同面对的话题。

家住奥地利萨尔茨堡克奈斯区的Y女士曾是整个社区的传奇,93岁高龄的她独居在一套连花园在内450平方米的大屋内。尽管身体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这个年龄层的奇迹,过去两三年中她还是遭受了好几次危险的意外事故。在一次跌倒后,她足足昏迷了一天才被人发现,并因此失去了一只手臂的活动能力。Y女士有三个孩子,大儿子70岁,住在距Y女士车程两个小时的乡下小镇。剩下的两个女儿也都年过花甲,一个早已定居伦敦,另一个住在300公里以外的维也纳。

性格刚强的Y女士不愿意麻烦孩子们,也不愿意任何人来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她始终拒绝搬去养老院居住或雇佣看护。在昏迷事件后,社区红十字会为她带上了自动报警手环,在这个手环第三次响起后,孩子们终于为她强制聘请了一名全职看护。

Y女士的固执并不是特例。缺乏个性的房间、医院似的压抑氛围、有限的私人空间和被迫朝夕相处的陌生人──对很多年长者来说,养老院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噩梦。全职看护也许是个完美的选择,然而高昂的费用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承担。随着人口老龄化问题的加剧,如何保证老年人的生活质量,成为一个需要全社会共同面对的话题。

优渥的医疗条件和社会保障制度,加上日渐降低的生育率,近几十年来,欧洲一直都是人口老龄化问题的重灾区。奥地利作为全球最早迈入高龄社会的国家(1970年即达到65岁以上老人占人口总数14%),在这方面做出了很多具有借鉴意义的尝试。

传统养老院的转型

今天的人们普遍认识到,对于老人来说,能在自己家里居住的时间愈长愈好。这就为奥地利的传统养老院提供了两个转型方向:为老人们提供类似幼稚园的“日托”服务,或将院内部分楼层或区域改建为“自治空间”(Stockwerkgemeinschaften),为生活尚可以自理的老人提供一个既能得到帮助、又拥有一定自由和隐私的个性化居住空间。

L女士曾是一名天主教学校的大厨。如今她已经85岁了,在三年前搬入“暮年护理”(SeneCura)养老院。她出生在萨尔茨堡近郊的一座农场,和唯一的女儿一直生活在那里。随着女儿的年龄愈来愈大,她们之间的矛盾也愈来愈多。作为排解,她开始参加“暮年护理”养老院的日托活动。起初每周一次,后来逐渐演变到每天都来,终于有一天,女儿开口要求她彻底搬到养老院去。直到今天,提起搬家的那日依然可以看到眼泪在L女士眼中打转:“离开我的农场就像经历了一场死亡。”

重获新生花费了L女士好几个月的时间。她很幸运,生活尚能自理的她在“暮年护理”的自治区域中得到一个房间,可以使用自己的家具安排和装饰房间。这在以前的养老院中是不可想像的。现在她时常出现在厨房中为大家烹制美食,刀工俐落不减当年。没在做饭的时候,她也喜欢和同住一层的邻居打打纸牌,大家公认她的牌技和厨艺不相上下。

“我喜欢住在这。”L女士看起来挺满足,“我想他们也是喜欢我的。”

在自治空间里活起来

所谓的自治空间,就是在传统养老院中辟出一部分区块,打造相对个性、弹性与独立的空间。在“暮年护理”,二楼西侧部分进行了改造,传统的病房式长廊被开阔的大厅取代:巨大的玻璃窗、位于大厅中央的开放式餐台、四处散落的沙发和座椅、阅读室、餐厅……一应具全。所使用的家具也不再是冷冰冰的统一标配,而是像自家客厅一样,舒适而温馨。除了睡觉,老人们一切的活动都可以在这个公共区域进行。在这里会有护工和护士值班,没有特殊需要的时候,老人们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活动。

这种精神在另一家位于维也纳的圣特雷莎养老院(Haus St. Teresa)被发挥得更加极致。这座建于2009年的养老院整个机构都以自治空间形式设计,不同于“暮年护理”位于大厅中央的餐吧,这里将厨房也设置在公共区域中。每日的餐饮仍由护工负责,不过老人们可以选择自由参与其中,也可以自己动手烹饪或烘烤点心。

圣特雷莎养老院位于公共大厅中的厨房。
圣特雷莎养老院位于公共大厅中的厨房。

这也是新建养老院最喜欢使用的模式。尽管仍然有许多受身体条件限制,必须以传统形式接受护理的老人,他们当中愈来愈多人也开始选择在院内的自治空间里度过白天。就算不能参与,只要置身于热闹而忙碌的同伴们中,看着像L女士那样精力充沛、牌技精湛的老伙伴在牌桌上将对手杀得落花流水,他们就仿佛也得到了新的生命。

顾及“生存”之外的“生活”

像L女士这样尚能享受生活的老人是幸运的。对于她的绝大多数“院友”来说,养老院的日子几乎就是一潭死水。

早餐被安排在每天早上6点。护士们会播放一些怀旧的歌曲,端来餐盘,准备药物,拍拍老人们的肩膀并和他们亲切的聊几句。可是然后呢?在这些常规护理工作结束之后,一天才刚刚开始,老人们却已显得无事可做。尽管护士们专业而温柔,可是他们每日的重心在于“工作”,而不是“陪伴”。事实上,针对这100多名老人的日常护理工作,就已经占据了他们全部精力,在保证“生存”之外,他们也确实无暇顾及这些老人的“生活”。

“暮年护理”的S先生受困于帕金森症多年。尽管护工每天都很尽职将他推到自治空间享受阳光和陪伴,他却依然情绪低落。自治空间里如同传统农庄聚会般的热闹嘈杂他一点也不喜欢。S先生喜欢的是书本、是歌剧,他曾是一名德语文学教授,在大学教了40多年书。家人不顾他的强烈反对将他送入了养老院──事实上他们别无选择,S先生几乎完全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可是他的神智完好无损。在入院时,家人和院方都保证会满足他的一切阅读和音乐欣赏需求。但直到今天,他那几大箱书和CD还在地下室里的箱子里。没有人有多余的精力单独照顾这个骄傲而敏感的老人。虽然每次提出要求都能得到满足,在几次努力之后S先生就停止了尝试。“我就看看大厅书架上的书,也就够了。”他慢慢说道。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可是他们别无选择。像自治空间这样的设置,虽然减少了一定的护理工作量,维护、清洁、看护方面的工作却大大增多。这也导致一些护士不得不在工作中放弃自己的专业,转而更多的进行打扫、做饭等基本护理工作。这一点令很多工作人员颇有不满。

从活动中得到治疗

对于这些问题,原因和出路一样显而易见: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增加人手。一方面让老人们能够得到更多的一对一的陪伴和照顾,来满足他们的个性化需求;另一方面,工作的分工也能够更加明确,工作效率也会更高。可是增加人手就意味着更大的开支,这又谈何容易。

养老院从外部引进帮助,和社区内的幼儿园以及小学建立合作。
养老院从外部引进帮助,和社区内的幼儿园以及小学建立合作。

面对这一困境,养老院决定从外部引进帮助,和社区内的幼儿园以及小学建立合作。一方面“走出去”,由护工带领实际条件允许的老人去和孩子们郊游、游戏、补习功课;另一方面也敞开大门欢迎孩子们来老人院进行课外活动。这一过程中,孩子们得到了指导,学校在课外活动的空间和辅导方面有了新的选择;而老人则可以在这种交流中收获生命力、自我价值和新的希望。暮年护理将这一举措称为“活动治疗”。

暮年护理的M女士是“活动治疗”的忠实参与者。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搬进养老院的了,受困于老年失智症,她甚至已经很难说清自己的年龄和姓名。在游戏间,有个小男孩递过来一枚橘子,她连问了三遍才终于记起这是一种食物。日渐衰弱的神智令她逐步深陷迷茫的状态中。然而当孩子们拍着手唱起童谣,她很自然的就跟着大家一起微笑起来,甚至有那么一两次,不需要护工提醒就准确唱出了自己的名字。

S先生也通过“活动治疗”找到了自己的新生活。在护工的陪伴下,他每周一次前往附近的一所小学为孩子们辅导功课。孩子们也将学校的戏剧小组课外活动安排在养老院进行,由S先生担任他们的课外指导。

面对衰老的过程

L女士在牌桌上哈哈大笑,把来挑战她的年轻护工杀的片甲不留。帕金森症将戏剧爱好者S先生困在了轮椅上,而由他指点的小演员令他的艺术生命摆脱了僵硬的身体,得以继续生存。M女士,在终于弄明白橘子是一种好吃的水果以后,微笑着将它分给了自己身边的小孩。

衰老是怎样一个过程?我们的步履逐渐沉重,动作不再轻巧,身体逐渐落后于大脑,直至三餐饭饮、日常起居都需要帮助。老年失智症、阿兹海默症这类疾病更是潜伏的野兽,时常会跳出来夺走理智,将我们置于雪上加霜的境地。这其中,唯一没有变、也不会变的是心灵与情感。也许这就是我们面对衰老却依然可以幸福生活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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