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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式的现代东亚乐园︰选读《残酷剧场》

现代东亚国家重新打造的“主题乐园”,大都会里无一处不是权力与资本的延伸。

Ian Buruma

刊登于 2016-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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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被杂志《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票选为全球公共知识分子的荷兰裔作家 Ian Buruma,曾先后于荷兰莱顿大学和东京日本大学修读中国文学与日本电影,及后更以记者身分在亚洲各地游历书写,文章散见于欧美报章杂志。《残酷剧场:艺术、电影、战争阴影》结集了作者历年来在《纽约书评》所发表的一系列艺文评论与历史散文,更荣获2015年美国笔会颁发年度艺术评论奖(Diamonstein-Spielvogel Award)。

是次选来《残酷剧场》当中的篇章主要讨论东亚国家中国、日本、新加坡与台湾的现代化转型,犹以毛泽东与邓小平的现代化时期为主。面对全球性资本主义的大势和与其他现代国家接轨的迫切,复制西方国家经验成了最快捷的现代化方法,但却不一定能与自身文化历史契合,形成了既非西方,又不能保有传统特色的吊诡状态。

这些国家像是要把世界各地的特色都浓缩在一隅,一如作者所言,把自身改造成像“主题乐园”般的大都会。然而,中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有其特殊的政治权威脉落,与西方的现代民主转型出现大相径庭的情况,更甚或出现特殊经济区域用以区隔开西方文化与社会的交流。作者从建筑物和景观变迁为切入点,结合历史阐述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如何揉合领导者的权威实践与海外商业资本流动,打造出现代中国的大都会。

以下节选自《残酷剧场:艺术、电影、战争阴影》的第28篇〈亚洲主题乐园〉,获红桌文化授权刊出。文章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辑所拟。

《残酷剧场:艺术、电影、战争阴影》(Theater of Cruelty: Art, Film, and the Shadows of War)

出版时间:2016年11月
出版社:红桌文化
作者:Ian Buruma
译者:周如怡

站在任何一个东亚大都会的中心,如首尔,或广州好了,你会面对一个奇怪的文化难题。除了广告看板上的文字之外,目光所及的事物大部分都和亚洲传统无关。一些提供当地饮食的餐厅会摆上看似传统的门面,如日本竹帘、中国金龙、韩国农村围墙,不过这些你在伦敦和纽约也都看得到。建筑物大多是后现代或现代主义晚期风格,高耸入云的玻璃帷幕建筑、水泥办公室、购物商城、以花岗岩和大理石建造的旅馆。你大有可能身处辛辛那堤。这些城市有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非西方,甚至是非常东亚的氛围。

或许是广告,或许是喧闹繁忙的娱乐区,或是在高楼大厦旁群聚、像依附树干而生的蘑菇般的小店。东京或多或少保持了旧时的街道规划,让这个城市有种幽灵般的历史感。但北京和武汉就不是如此了。或许它们的特别之处正是因为缺乏可见的历史,但美国有许多城市也是如此。不过不知为什么,釜山、名古屋、重庆,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却和克里夫兰、纽约,不是那么相像。这些不断兴起的大都会,是现代亚洲生活的见证。

现代亚洲风格的特殊之处是什么呢?深圳在二十年前,只是香港和广州之间的小村子,现在已是有三百万人口、不断扩张的大都会(注:现在已成长至一千万人)。从深圳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有何特质?我想其中一条线索,是在东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主题乐园。他们对东亚资本主义而言,就像是民俗舞蹈节之于共产主义。[…]

把自身打造为被凝视的观光乐园

北京中央有数个亚洲著名庙宇的模型,广州附近的小镇有个白宫复制品,西藏僧院、义大利宫殿、埃及金字塔和法国酒庄,东京附近有迪士尼乐园,香港也正在计划兴建迪士尼乐园,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奇怪的是,不只是对幻想建筑永无止尽的追求,更希望这些建筑能不着痕迹的融入真实的都会结构中。在深圳有个全新的建案,取名为“欧洲城市住宅”,可以眺望“世界之窗”主题乐园,内有艾菲尔铁塔、罗马竞技场、布达拉宫。

主题乐园之外还有高尔夫球场,这同样是受到人为控制的地理景观。在东亚,高尔夫球场兴起的速度几乎可以赶上主题乐园。澳门对面的城市珠海,被打造成类似高尔夫球场住宅区。这个休闲城市,补足了香港和深圳繁忙的工作环境,用观光取代了都市文化。对那些在东亚资本主义获得成功的人来说,高尔夫球就是他们可以期待的幸福。

所有伟大的城市都是因梦想而活,但很少有像东亚一样,虚拟现实是如此普遍、如此精致。

如果说芝加哥和纽约是1920年代上海的模范,中国和日本战后的城市,和洛杉矶一些古怪的地区有更高的相似性。你放眼所及的事物,多是其他地方的复制品:长得像法国城堡的旅馆;在水泥大厦十五楼的精致中式茶楼;地铁站旁的咖啡馆,装潢成德式小酒馆或凡尔赛宫的房间。许多亚洲城市,其中以东京为最,看起来像是巨大的舞台布景,充满了历史象征、外国地点,或是对未来的幻想。所有伟大的城市都是因梦想而活,但很少有像东亚一样,虚拟现实是如此普遍、如此精致。

中国城市里尚有一些传统建筑,但多是以现代建材重建。有些建筑原本不是在现在的位置,而是仿造其他的庙宇,或是从中国不同地区收集来不同庙宇的部分,再精心重新打造的骨董。[…] 许多现代建筑甚至是外来的。中国建筑师的标准作业程序,是先给客户看样品书,里面有美国、香港、日本,或新加坡的建筑照片,再让客户从中选择。荷兰建筑师雷・库哈斯(Rem Koolhaas)说:“我们可以说旧有的亚洲正在消失,亚洲变得有点像是个巨大的主题乐园。亚洲人自己在亚洲成了观光客。”

删除旧城,再复杂贴上都会模范

[…] 18世纪的中式庭园有精雕细琢的造景,经常企图重现真实或是虚构的地点。这些庭园成了英国花园的模范,这些精彩的花园充满了仿哥德式及古典式的遗迹,以及中式桥梁和宝塔。清朝皇帝真的在北京附近建了一座有主题乐园味道的“圆明园”,里头有欧式花园和房屋,有些是由义大利耶稣会传教士乔瑟普・卡斯地隆(Giuseppe Castiglione)所设计,有些则是取自中国神话的灵感。1860年英国军队在额尔金伯爵(Lord Elgin,知名大理石像的本尊)的率领下,严重损毁了这个特别的皇宫花园。之后又经过中国人和欧洲人的洗劫和破坏。最近有人在讨论重建圆明园,这不就是一个“复制主题乐园的主题乐园”的概念吗?

如果美国人是用主题乐园来弥补历史的不足,中国人则是出于自愿,用主题乐园来毁灭历史。

正如我之前所言,洛杉矶可以作为所有这些现代都会的模范,不过中国和美国之间还是有所不同。在美国,创造虚拟历史世界是因为没有久远的都会文化历史。但中国和亚洲其他地区却不乏悠久的历史,为什么他们似乎比较喜欢虚拟历史呢?对西式主题乐园的爱好,在国内创造虚假的外国风景,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如果美国人是用主题乐园来弥补历史的不足,中国人则是出于自愿,用主题乐园来毁灭历史。

这里我们同样可用传统做出部分解释。自古以来,中国人一直都在重建旧地标。所谓的“旧”指的不是建筑物本身,而是地点。因此中国导游会指着去年才盖好上漆的水泥宝塔,盛赞它悠久的历史。但我相信中国人喜欢主题乐园,有其政治意涵。

东亚的现代化始于19世纪末。和欧洲相比,是个一直被打断、充满毁灭性的过程。在过去现代化被等同于西化,因此中国和日本的现代化,经常代表要全盘拒绝当地的文化和传统。[…] 撇开战争和自然灾害对这两个国家的蹂躏不说,大部分对历史文化的伤害,都是自己人造成的。

图为深圳锦绣中华主题公园。
图为深圳锦绣中华主题公园。

毛式主题乐园︰幻想的权威蓝图

在中国和日本,知识分子经常在反对进步的属地主义和完全西化之间摆荡。1919年的五四运动包罗万象,从革命性的社会主义到美式实用主义不一而足,但一贯的主题是知识分子试图将中国从过去解放。中国传统,特别是儒家思想,被认为是陈腐僵化,阻碍进步,限制中国人的心智。当时认为解决之道是扫去这些丑恶的蜘蛛网,吸收约翰・杜威(John Dewey)或是卡尔・马克思的观念。在世界各地,很少有像这个世代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一样,这么热切地要将自己的文化连根拔起。因此在中国传统的废墟上,长出了许多奇怪的事物。

毛泽东将反传统文化推向极致。他发起了摧毁一切旧文物的运动:传统庙宇、传统艺术、传统书籍、传统语言、传统思想。在文化大革命发展到最高潮时,持有明代花瓶就足以被贴上反对进步的臭名,而被殴打致死。毛泽东虽然热中于历史,却想要把中国变成一张白纸,让他可以用自己的想法重新打造中国。而他的想法多来自于苏联。[…]

毛泽东把全中国变成了一个荒谬的主题乐园;公园里所见、所闻、所做的事情,都必须听命于他的幻想。

毛泽东想要完全控制人民:控制都会、乡村环境、人民心智。所有的中国人都被强迫接受毛泽东的乌托邦理想,以及他所理解的中国史。从某种程度来说,毛泽东把全中国变成了一个荒谬的主题乐园;公园里所见、所闻、所做的事情,都必须听命于他的幻想。这种比较听起来可能太过火、太过奇怪,毕竟主题乐园是一种无害的娱乐,通常不会和大屠杀联想在一起。但我的确相信,主题乐园有一种内在的权威性,特别是那些打造乐园的人。

每一个主题乐园都是受到控制的乌托邦,一个迷你世界,里头每一件事都可以看起来非常完美。那位在长崎附近打造了一尘不染的荷兰城的日本商人,他的动机是因为他不喜欢日本城市生活的脏乱、不可预测的人类行为。在这个虚拟城市里,他最得意的成就,是建造了一个可以将厕所污水变成饮用水的机器。在主题乐园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偶然的。

沿海城市成抽离的铁幕都会

前中国领导人邓小平,为共产中国注入了强烈的资本主义色彩,用他自己的观点取代了毛泽东极端的愿景,他喊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口号。邓小平也是一个不同情传统文化、不推崇自由思考、不赞同自由主义的中国共产党人。但他知道,他需要被共产党严格控制的私人企业助他一臂之力,才得以将中国现代化,让这个国家重现当年的荣耀。在他的执政之下,1980年代竖起了许多广告看板,上头是另一种乌托邦理想的图像:中国出现了许多大城市,高楼大厦林立,车水马龙,点缀着巨大的广场和设计刻板的公园。这个愿景大部分仍是来自苏联理想,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亚洲典范,如香港,特别是新加坡。

政府的政策,是尽量让这些城市和中国其他地区隔离,以免受到西方文化的污染。深圳和其他经济特区被圈了起来,周围划上界线,像是资本主义主题乐园。

邓小平决定,由政府制定政策在沿海地区建立资本主义城市典范。经济发展不可避免的,会和西方文化有一些接触。因此政府的政策,是尽量让这些城市和中国其他地区隔离,以免受到西方文化的污染。深圳和其他经济特区被圈了起来,周围划上界线,像是资本主义主题乐园,其中的建筑物和景观,只因应了部分的经济和社会需求。首先,得让这些被圈起来的区域,看起来像是伟大、富裕的商业城市,即便有一半的摩天大楼都是空的,高速公路上也是车流量稀少。

伟大的城市,特别是港口城市,是通往外界事物的窗口。当地人和外国人在这儿交流。不同宗教信仰、不同种族的人,在这里交换商品和资讯。有人说,要知道一个城市是否为国际大都会,只要看看城里有没有中国城就知道了,中国城象征了文化多元性和移民。香港本身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中国城,一个充满中国移民的城市。不管怎么说,政府难以控管港口大城所接触到的外来影响,若要施行全面的控制,必会导致这些城市的衰败。

上海成了通往日本和西方的特别窗口,成了现代生活的舞台,这里没有什么历史感,几乎像是一张白纸。

20世纪的中国大城大部分都在南方沿海:广州、香港、偏北的上海。外国知识从这里进入中国,中国思想家和艺术家在这里功成名就,外国人来这里贸易。中国移民从这些城市一路来到东南亚、欧洲、美国。外国观念提供了中国传统之外的政治和哲学选项,政治革命活络于广东和上海的街头。中国共和革命之父孙逸仙就是来自广东地区。满清政府之所以会在南方抵抗英国鸦片商人,原因之一是因为他们想要控制中国商人和中间商,这些人可能会因为得到太多利益而不服从。

鸦片战争的失败对天朝来说是一大耻辱,但其结果并非总是对中国政府不利。贸易港口成了封闭的半殖民地,外来影响不至于扩散。上海成了通往日本和西方的特别窗口,成了现代生活的舞台,这里没有什么历史感,几乎像是一张白纸。在这样的外国环境中,可以尝试或扬弃任何新事物。上海和其他沿岸城市是中国现代化的舞台,而现代化很大一部分即是西化。知名的上海外滩现在看起来仍有些像是1920年代西方风格的主题乐园:新古典主义、新洛可可、新文艺复兴等“新”风格。

空有表皮的世界之窗

西方帝国主义或许傲慢剥削,但由于租界区受外国法令管辖,和中国其他地区相比,人在这儿有较多思想行事的自由。正是这种新气象和知识风气,以及资本主义粗鄙的象征如妓女,惹恼了毛泽东革命成员中的清教徒光头党。他们遵循毛版的共产主义,希望化解城乡之别。因此在革命之后,上海必须被整顿一番。资源被移至乡下未发展的地区,没有新的基础建设,刻意将这个向来以外来事物知名的城市和外界隔绝。这上海看起来愈来愈像是破烂的博物馆城,冻结在时空里。空有大都会的外表,却没有大都会的实质。

1980年代邓小平的中央控管资本主义,其重要的任务不只是在复兴上海,更是在南方沿海重建都市租界,重振经济,将中国现代化。深圳在今天所扮演的角色,类似1920年代的上海。不同的是这一次主导的是中国人,而非外国帝国主义者。不同的是,在战前的上海,所有事物,包括各种观念,都可以在市场上交换。新的经济特区则没有这么自由。老香港和上海的确称不上是民主,但这里有思想和言论自由,约翰・弥尔(John Stuart Mill)认为这两项权利是所有公民权益的基础。

上海看起来愈来愈像是破烂的博物馆城,冻结在时空里。空有大都会的外表,却没有大都会的实质。

邓小平对现代社会的愿景并不包括这一项。他在南方的新城市,仍以每年十九平方公里的速度缓慢成长。这里有商业自由,但和法律相比,共产党官员及其同党所形成的腐败网路更有权力,思想自由和艺术自由不存在。而在这些世界之窗里,我们看不到大量外国人,或是任何大都会文化。

我们看到的是主题乐园,世界各地的景点都可以在严格控管的方式下看见。在深圳、上海、广州,我们可以找到所有满足生活享受的商品:东京和纽约的最新时尚、世界各地的佳肴、豪华公寓、高级饭店、炫目的购物城,但却找不到弥尔心目中可以自由交换各种观念的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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